华早儿抱着几本帐册,匆匆忙忙地穿过回廊。途中,经过庭院边的杜鹃花丛,那盛开得缤纷灿烂的一片粉红,提醒着众人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华早儿不觉停下脚步,靠近美丽的杜鹃花丛,摘下一朵别在自己的衣襟上。
她笑了笑,映照着杜鹃花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华早儿也算是进入青春期的少女,开始注意起外表的打扮。虽然平时总是粗衣粗布,但美丽的事物仍是女孩儿家的最爱。
华早儿忽然想多摘几朵杜鹃花,放在房内,增添一点春天的气氛。她放下手中几册帐本,挽起衣袖准备摘花时,却听见围墙外传来吆喝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有人在骂人。华早儿巧巧地拨开杜鹃花丛,靠近围墙。她个头不高,看不见围墙的另一边,便搬来一块石头当垫脚,踩上去,掂着脚尖探看着。
这一面围墙之外,是萧剑离跟他的“友人”居住的地方。华早儿看见几栋错落的房子,还有个院子。她平时很少过去,因为华胜跟徐妈不准。这回她才注意到,这院子里放了些奇怪的东西。
黄沙土的地面上,摆着几根木桩子,高高低低地错落立着,连成一条道路。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这些木桩子上跳动着。那是叶向渊。
叶向渊小小的身子在木桩上跳动着,一下高,一下低,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跳得十分辛苦,手脚像是有千斤重般迟钝,一个不留神,他就从那高高的木桩上栽了下来。
“爬起来,重来一次。”旁边一个人低声说。
华早儿眼光看过去,认出说话的人。那人叫做李敦,常看见他跟在萧剑离的身边。李敦身材高大粗壮,一脸的刚硬严肃,不知为什么把头发剃得精光,半根毛都不留,但这模样让他看起来反倒十分像凶神恶煞。华早儿并不怕他,只是厌恶这个人在看向他们时不加掩饰的鄙夷眼神。
叶向渊又爬了起来,动作一样迟钝。男孩的脸上全是尘土,但笑容不变,攀上木桩子,又一高一低地跳动了起来。不过并不怎么成功,因为他后来又摔了好几次,身上的衣伤全都破了,擦伤非常明显。但李敦见他受伤,却仍不发一语,只是做出简单的指令,要叶向渊一再地踩上木桩子练习。
叶向渊也没有怨言,拖着笨重的身子一再摔倒,一再爬上去,不断地重复,即使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也像是不在乎一般。
随着不断的练习,叶向渊的动作明显有了进步。手脚虽然依旧看来笨重,但他似乎已经找到了平衡的方法,从木桩子上摔下来的次数也渐渐减少了。不过,一旁的李敦却是越发的不耐烦,冷眼看着叶向渊,最后只发出冷沈的单音做指令。
“唷,阿敦,你们还在练习呀?”从李敦的身后传出一的有些尖细的嗓门,他回头一看,是一个个子瘦小的男人。
李敦没回话,只是发出一声冷哼,接着又将目光移回在木桩子上跳动的叶向渊身上。
小个子男人也看了看,发出一声轻笑:“倒是练习得不错。”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却让李敦沈下了脸色。他不悦地看了看小个子男人,接着忽然开口:“别跳了,先过来。”
叶向渊停下,爬下木桩子,拖着沈重的脚步走到李敦的身边。
李敦弯身拿起放在地上的几块黑色板子,递给叶向渊。“喏,把这些再加上。”
叶向渊默默接过,从他的手势看来,那几块板子似乎相当沈重。那小个子男人倒是叫了起来:“阿敦,这样行吗?这重量连一个大人都要受不住。”
李敦没说话,只是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叶向渊。叶向渊将这几块板子系在自己的手臂跟脚上,转回去木桩子边时,那姿态似乎又慢了几分。他连爬上木桩子都显得困难,一站上去,身躯就因为不习惯而无法平衡,一下就摔了下来。
叶向渊抹抹脸,但却把手心割伤时流出来的血也一同抹到脸上。他似乎并不在意,旁观的两人也没有说话。叶向渊再度爬上去,好不容易平衡,跳了一两步,又跌下来。
再爬,再跌,反覆数次,叶向渊身上的伤痕增加许多,但他脸上笑容未变,专心一致,不久就渐渐掌握到诀窍。
叶向渊又再摔了一次后,那小个子男人忍不住小声说:“我说阿敦,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我小时候练功也没这么辛苦过。”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去,”小个子男人发出不屑的声音:“你这家伙,也没念过几天书,这么文诌诌的做什么?”
“主子交代我要好好训练他的。”李敦说。
“那你还真是“努力”呀!”小个子男人讥讽地说,换来李敦一个不悦的注视。
李敦又看了看摔下来后不屈不挠地爬上去的叶向渊,说:“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是讨厌这小子。”
“为什么?”小个子男人不禁问道。
“老是笑着一张脸,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这样,看了就叫人心烦。”李敦僵硬的脸多了几许嫌恶的暴躁表情。
“那有什么好心烦的?除非你心里有鬼。”小个子男人说,不顾李敦显然已有些愤怒的表情:“我倒是觉得没什么,这小子只是想要让自己坚强一点而已。就算你再怎么讨厌他,也别忘了,他可是主子带回来的。”
李敦下颚一缩,没再说话,不过看着叶向渊的眼神,仍是散发着明显的妒恨。
“让他休息一会儿吧!”小个子男人说。
“这……”李敦想拒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此时他们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练习得怎么样了?”
两人回首,是萧剑离,身后跟着另外两个人。踩在木桩子上的叶向渊停了一会儿,抬头看了萧剑离一眼,接着又开始继续跳动。萧剑离看了看,神色未动,只是轻瞥李敦一眼。
李敦随即挺直身子,“已经练了一上午,有进步。”
“是吗?”萧剑离眼睛转向那小个子男人,似乎是在询问什么。
小个子男人随即会意过来,笑道:“我看阿渊挺认真的,绑了这么多铁块在身上,也不见他吭一声。现在倒是越练越灵活了。”
“铁块全绑上去了?”看着空荡荡的地面,萧剑离马上了解。
李敦僵硬地点头,不其然对上萧剑离带点嘲讽笑意的目光。
“阿敦,你这是恨铁不成钢吗?才第一回练习,就把铁块全绑上了。”
李敦顿了一会儿,似乎有点讶异,但随即反应:“主子交代我要好好训练他,我认为他撑得过去。”
萧剑离瞥了眼在木桩子上跳动的叶向渊。一个不小心,又摔了下来。叶向渊拍拍身子,拖着笨重的腿又爬上去。
“看来确实是撑得过去,”他转回目光,“你们跟我过来,叫阿渊休息一下,但铁块不可以解下,下午继续练习。”
李敦和小个子男人一同点头,同时叶向渊听见了主子的命令,也停了下来。李敦有些得意地朝小个子男人看一眼,那小个子男人若无其事地看了看萧剑离,接着转向叶向渊的目光,却带了点同情。
他就知道,即使明知这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说,是一个沈重的负担,但萧剑离不可能会救他的。
众人离去,叶向渊一人爬下木桩子,坐倒在地上。他全身又酸又痛,手脚被沈重的铁块拉得几乎要脱臼,一身的摔伤与淤青。他看了看自己染满鲜血与灰尘的双手,忍不住发出轻笑声。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撑过来了。过去两年来,跟着萧剑离和他身边的人打杂,练功,这苦其实和以前相较,并没有减轻多少,但至少他知道,自己会变强。即使知道李敦是假公济私在虐待他,他也不发一言全部接受。因为叶向渊知道,萧剑离要他自己应付,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就得让自己有点斤两。
所以,他喜欢看李敦那种带着妒恨的目光,尤其是在对方预期他做不到,他却完成得漂亮时,那种不可思议又带着愤怒的表情。
他知道李敦是越来越讨厌他,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在逐渐变强。萧剑离说过,唯有强的人可以活下去,可以留在他的身边。
叶向渊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手心却是阵阵刺痛。他听见一旁有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华早儿,手里拿着一个盆子,腋下还夹着几本像书一样的东西,向他走过来。
“阿渊,你没事吧!”华早儿说。
“早儿姐。”
华早儿将旁子放在地上,叶向渊看见里头装了些水。只见华早儿拿了条破布沾些水,开始仔细擦拭叶向渊脸上,手上的灰尘。
“我只临时找到点水,没有药,你等我一下,我待会儿拿药给你擦一擦。”
“不用了,早儿姐。”叶向渊说:“主子说我下午还要练习,擦了等于白擦。”
华早儿不怎么懂。萧剑离不是没有看到叶向渊已经一身是伤,还要他继续练习。拖着一身伤继续摔下去,叶向渊怎么受得了。
“一定很痛吧!”
“忍一忍就过去了。”叶向渊以不似他年龄的早熟语气说。
“阿渊,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说话?”华早儿问:“我看那个李敦,根本就是故意要整你的。萧大哥也很奇怪,为什么不帮帮你呢?”
“我是在练功,练功总是要吃点苦。”叶向渊笑着说。
这两年来,华早儿与叶向渊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他们的住所虽只隔着一道围墙,但由于华胜跟徐妈不喜欢华早儿跟萧剑离等人有太多接触,所以其实不常见到对方。每回见面,华早儿总是看见叶向渊一身是伤。她是不懂,但如果这是练功,也练得太辛苦了。
“阿渊,其实你可以不必……”
“主子说,我可以变得更强,所以我一定会忍耐。”叶向渊说。但那可爱的笑脸,配上一身的脏污与伤痕,却像是一种讽刺。
“早儿姐,你快回去吧!免得被徐妈看到会不高兴。”
“可是,你还没吃中饭。”华早儿同情地看着叶向渊瘦弱的身材。这两年他是长高了些,但还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不知道萧剑离有没有让他好好吃。
“我不饿,早上吃了很多。”叶向渊很快地回答。
“你的伤……”
“我下午还要练习,等晚上我会擦药的。”
华早儿点点头:“那你记得把伤口洗一洗,脏了会生病的。”
叶向渊笑着点头,接着一眼瞥见华早儿抱在手中的几本书,忍不住好奇问了,“早儿姐,这是什么?”
“是帐册,我现在在帮爷爷做整理。”华早儿有些骄傲地说。她虽然才十二岁,不过华胜已经将一部份的帐务交给她做简单的核对跟复写。能帮上爷爷的忙,华早儿觉得很高兴。
叶向渊虽仍是笑,不过却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察觉到叶向渊的情绪,华早儿说:“阿渊,你没学过写字,是不是?”
叶向渊点头。以前没人教,这里似乎也没人想过要教他写字认字。
“你想学吗?”
“会认字写字,好吗?”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不过我现在可以帮爷爷的忙,李师父也说,会认字就会看书,可以知道人生大道理。”华早儿其实也不懂什么是人生大道理,只是将李兰谦说过的话照本宣科讲出来。
“好像很好。”叶向渊说。他也不知道会认字写字有什么好处,只是想到,目前在萧剑离身边的几人,多半出身贫苦,能有机会练功已经很不错,没再花时间费神学写字。如果他可以学写字认字,那么或许就比其他人更胜一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