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中年妇女不说话,这么长时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周小慧怀里的孩子。她的眼里含着幸福的期待,闪烁母性的光芒,她的全部的表情和形体语言,都流露出急切的拥有和给予。
周小慧发现了中年妇女的目光,她的心被她的灼热的目光刺痛了,本能地搂紧孩子,掉过身去。
“安霖今天就要离开医院……”刚一开口,周小慧眼就红了,声音哽咽。“她是来跟您告辞的……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中年男子忙说:“周医生,我们会常来的!”
“……昨天,听说安霖就要离开儿科了,大家凑钱给她买了衣服、鞋子、帽子、玩具、奶粉,还有两千多块钱……在科里都快满百天了,说走就走了,真有点舍不得……”
白人初再次从周小慧怀里接过孩子,看了看,说:“嗯,长胖了,也漂亮了,不是以前那个难看的丑小鸭啦。”说着,他把孩子递给那位中年妇女,说:“从现在起,她就是你们的女儿啦,回家吧。”
中年妇女伸出的两只手发颤,声音也颤,低头对孩子说:“我们……回家吧。”
周小慧和那个新三口之家离去后,病房里空寂了一段时间。
顾虑父亲身体不好,白天这次回家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母亲也不说。刚才病房的情景深深打动了他,对周小慧的恋意,又如潮水一样在内心翻卷。
白人初和白天的目光相遇了。他明白儿子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小天,我没事了,过两天就可以上班了,你就放心回丹东吧。”白人初靠上床头。停了一会儿,他说:“你的事,也是我们家现在的头等大事。现在竞选也完了,不会久了,我会安排的,你就等我的电话吧。”
白天脸放光芒,转身面朝窗外。
4
申剑带着申辉和蒋晋殊,在孔淑贞、李大元以及几位新老副院长的陪同下来病房看望白人初,是在他活过来半月以后。
申剑坐在与病床床头并排的单人沙发上。申辉站在病床与沙发的中间,牵着白人初的手,脸色红红的,其他人或坐或站围在一旁。蒋晋殊和白人初打过招呼后,坐到申剑边上的另一只沙发上。她本不愿意来,在申剑的脸色压力下,她只好跟着来了。来了就算道歉,申剑也对白人初践诺了。
申剑今天看望白人初后,要接申辉出院。
白人初摸着申辉的头,问:“白蛋白多少克啦?”
“四十克。”李大元抢答。
“嗯,恢复得不错。要多吃,长得棒棒的,将来当边防军!”白人初逗他。
申辉偎到申剑怀里。
申剑说:“老白呀,这下,我们是同病相怜啦。但我还没像你那样,信号枪还没响,就向阎王爷发起冲锋啊,哈哈……”
大家都笑了。白人初也笑了。
申剑离开沙发,在病房里走动,说:“都老啦,疾病开始纠缠你,自然规律,无法抗拒呀。老白,就让年轻人干吧。这次竞选,各有优势,无所谓成败,不以成败论英雄!”
白人初道:“不,申书记,自古以来,成者王,败者寇。”
李大元这时被蜂蜇了一下似的,连连强笑说;“哪里哪里,白主任千万可别这么说。”
申剑说:“你白人初还是省内外医界著名的白人初嘛。听说你那天的演讲相当精彩,可惜我没能来亲耳聆听啊,我是很喜欢听你讲话的。”
“对,振聋发聩!”李大元说。
其他几位院领导也一起发出激赏。
申剑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的竞选又是成功的,八十六票之差,差距不大嘛,说明拥护你的人不算少,李大元只是险胜而已。李院长、孔书记啊,还有你们这几位,在以后的工作中,都要记住白主任敲响的警钟,对医风医德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一定要两手硬,同仁医院这面卫生战线的红旗不能倒!”
大家的脖子,这时都装了弹簧。
白人初似听非听,思想游离。
他在脑子里紧张谋划着一件事。
他再次被郑惎品言中,过交班一关。不比院长竞选简单轻松。从知道自己失败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原先那个隐约的预谋越来越清晰,实施它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李大元当选后,很快组合了自己的班子,提升了两名副院长,其中一名是财务处长王兰,接替他分管财经。他当然用不着再请他加盟了,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白人初心里反倒平静自在。李大元的下一步动作,很可能就是调整院中层干部,因此,他的行动必须抢在李大元前面。吴孝乾的表演已经向他发出了信号。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听赵卫这句话虽说心情复杂,但他是信的。
病房像个囚笼,他不时冒出这种想法。他被囚在笼子里,找不到攀越的出口。人在病房,心没有一天不想着寻找冲出囚笼的缺口。李大元大权在握,他的个人意见必然不被接受,一回竞选,害得李大元成了一只奓开翅膀怒视他的乌眼鸡。更好的办法,他想了好多,都一一否决,最后一个也想不出。他比竞选前还急还躁,前几天又心律失常,弄得斯兰紧张极了,问他又在想什么事,是不是还在为竞选失败生闷气,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他没对她说。斯兰这次没拿准他的心脉。说了也没用,他不相信斯兰会帮他想出好办法,这次谁都帮不了他。他从不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事实上老天经常逼得人无路可走,这次他更信了。昨天斯兰来告诉他,说申剑书记的秘书给家里打来电话,今天要来医院看望他,他一听,眼前顿然一亮,连问斯兰是真的吗,惊得她不认识似的看着他,他想她肯定认为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受宠若惊的庸俗相,他笑,笑自己,也笑她。斯兰说他傻笑,大惑。
机会终于来了。他知道申剑来绝非无人陪同,陪同者,书记院长一班人是也。果不出所料,来的全是凤头,且齐。话说到这个当口,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他看见那个囚笼的缺口已经向他洞开,现在需要的,是他冲决的勇气。
白人初待大家对他的情怀抒发到一定火候的时候,说:“是啊,死过去一次,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自然规律确实无情啊。”他坐正身子,整理了一下表情,“孔书记,李院长,今天,院里的党政领导们都在这里了,我正式向你们提出退休申请”。
很突然,都愣住,面面相觑。再看白人初,不似戏言,平和,笃定。连一旁的孙斯兰也吃惊地打量他。
“白主任该不是说气话吧。”一直不语的蒋晋殊,在静默中突然插了一句。
白人初没睬,和每位领导都对视了一眼,更加郑重地说:“我去意已决。”
几乎所有的领导都开始异口同声地反对,即使李大元,挽留的语气也极其诚恳。他说:“白主任,您德高望重,多留一天,同仁医院就多一天受益,再说,要保持儿科全国一流的地位,无论声望还是专业上,还没有人能够替代您呀。”
孔淑贞说:“你那个夜班,从现在起决不能再值啰!工作上的事,你往后就多作场外指导,不要事必躬亲。身体疾病,一方面自己多注意,另一方面,让斯兰多关心。你呀,至少还得干五年。我看呢,你以后每天就上半班!”说完,她用眼与其他人交换意见。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一片应和声。
申剑这时笑着打趣道:“老白,老九不能走哇。”他手一挥,“既然大家一致挽留,我看,你就还当几年夕阳下的奋蹄老马吧!”
一切都循着他预设的轨道运行。他当初还真担心过大家对他不怎么热心挽留,这戏就难得再唱下去。现在好了,挽留关过了,连申书记都帮他们挽留了。他将得意藏在心里,表面装出十分为难不能决断的样子。他一直不看斯兰,怕一碰她溜溜圆的眼睛,就会让人看出破碇。他想斯兰这时候才是真傻呢。他长时间揉捏着双手。
孔淑贞说:“好啰,不要胡思乱想啰,你看申书记都在挽留你哟。好好养病,斯兰,这任务交给你!”
孙斯兰被动地应答,仍是云山雾罩。此前,丈夫从没对她说过要退休的话,今天明明是个突然袭击。她倒是想过这件事,看他在康复期间,提不得。她猜这里面肯定有名堂,那天丈夫听说申剑书记要来,表现就极不正常。她现在也急于想看到下文,便说:“人初,你也表个态呀。”
白人初心说斯兰你配合得不赖呀。他想他要过最后一关了,这一关一过,万事休矣。
他说:“既然大家认为我还有用,那我就再留一留吧。不过,我有个想法,今天想和各位领导说一说。这些日子躺在这里,我一直在想,新老交替是必然要进行的,所以,我想到了交班这个问题。我当儿科主任当了几十年了,总得有个头啊。不是因为省里特许,按政策,三年前我就应该退下来了。即使六十三岁的白人初不退,六十五岁、七十岁的白人初退不退?我想,不如趁我没有退的时候,提拔一个年轻的儿科主任,我也好带一带,帮一帮。我身体不好,确实不宜在一线干了,我愿意像孔书记说的那样,当个场外指导,不知各位领导的意见如何?”
大家又不作声了。
孙斯兰看出了端倪,眼睛松了劲,心说好哇你个人初。
谁也不表态。不好表态。只有李大元,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微妙地点头,但你只能感知这种点头的不确定性,别指望它能确切地告诉你什么。
“我看有道理。”申剑接触到孔淑贞的目光时,坐到沙发上说。
申剑解了围,气氛活跃起来。
院领导小声交换了一阵意见,似有赞同之意。
“那,你看,儿科哪个合适哦?”孔淑贞迟疑地问。
“白主任,您看吴孝乾怎么样?”不等白人初开口,李大元抢先问道。
“不,周小慧。儿科的人我最了解,只有周小慧最胜任。吴孝乾不行,也不年轻。”白人初这时投向李大元的目光集合了坚定和威厉。
又冷场。孔淑贞看李大元,李大元把眼睛移到一边,她又去看另外几位副院长。
“儿科主任并非一定要在儿科产生嘛。”李大元语气也很执著,“我认为二内的副主任高英就不错,当过儿科医生,也有当领导的经历,年龄也合适,最近也入了党”。说完,他望着孔淑贞寻求支持。
那个冷面杀手。李大元现在竟然提到了她。白人初暗自咬牙。他恨恨地想,因为某种关系,人可以这样没有底线!
“恕我直言,她应该在改行的医生之列!”白人初的语气透着无摧无撼的坚硬。
李大元一下被顶到了死角,一时说不出话。
见气氛僵了,申剑问:“周小慧,何许人也?”
“一个丫头片子。”李大元笑。
“也是儿科、全院最年轻的博士。”白人初说。
“留过学,大概三十岁,”孔淑贞对申剑介绍,“这位同志事业心很强,工作也蛮认真负责,吃得苦,成果论文也出了不少,就是文弱一点……也不是党员。”
“同仁医院三十岁以下的博士有多少?”
孔淑贞想了想,说:“大概有五六个吧。不过有的调走了,有的出了国没回来,三十岁以下,可能就周小慧了。”
申剑说:“难得嘛。留了学,当了博士,回来为国效力,又这么年轻。对这样的同志,我们就要大胆使用,给他们创造条件。选拔人才,就是要年轻化、专业化,就是要不拘一格。你李大元不就是因为年轻,因为不拘一格,才当上院长的嘛。至于是党员不是党员,慢慢来,加强引导,白主任当了几十年主任,到现在不也是非党人士一位嘛。”
说完申剑笑了,大家跟着一起笑。
申剑接着说:“不过,这件事可不能搞投票选举哟,我相信老白的眼力。哎你看你看,我又干涉你们医院的内政了!我可不是作指示啊,这事,由你们院领导最后商量定,我的话不作数,我说的是选拔人才的一般原则,并不是专对哪个个人。”
很难说,申剑的表态,没有包含对白人初竞选失败的补偿成分。
而白人初正好利用了这一点。
********都拍了板,为一个儿科主任人选,锋芒毕露岂不弱智,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何况击败白人初已获完胜。李大元这样想了一遍,便很快换了一副面孔,对申剑唯唯点头称是,并向白人初投来认同的目光。
关键时刻,又是申剑一锤定音。
白人初如释重负,暗叹了一口长气,不无感激地看了申剑一眼,感到一阵透彻肺腑的轻松畅快,这时才稳定地看了孙斯兰一眼。
孙斯兰第一次从丈夫眼里看见了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