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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人范围的划定,无论对白人初还是李大元,都是成败之所系,两人对此没有妥协的余地。白人初主张医务人员和行政副科级以上干部参加投票,李大元认为每个在编的正式职工都是医院的主人,谁也无权剥夺他们的民主权利,将医院近一半的人排除在投票范围之外,是对民主的践踏。
纪元支持李大元的观点。他希望白人初放弃自己的主张。白人初沉默了半月之久。
半月之后,竞选工作组和院职代会商量后,决定召开全院班组长以上的“民主对话会”,以充分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纪元代表卫生厅参加听会,并让白、李二人到会申述自己的观点。
开会这天,白人初突然借口要去省里参加高级职称评定会,没有参加。他听从了孙斯兰的建议——在表面比例均衡的对话会上,李大元的申述是站在多数乃至全体员工的立场上,而白人初的申述必然要排除一部分人,与其到会引发众怨,不如缺席,顺其自然。
孙斯兰预料到对话会的情绪化,关键时候,她必须保护丈夫的心脏。
不出孙斯兰所料,对话会开出了火药味。
还是李大元先开讲。他说:“据我了解,省里的两天高评会明天才开,白人初同志借故不到会,是不是觉得不好面对众多职工同志啊?孙教授,请您回去转告一下,既然认为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宣讲,临阵退却,这算什么呀?对这么多到会的职工代表干部同志们,还有纪书记,起码应该有个尊重吧?”
孙斯兰没料到李大元一上来就拿这大作文章,这一招不可谓不狠。她心里最难受的是他对丈夫的那种嘲弄的口吻。她有点替丈夫惋惜,和这样的对手竞争。她不是来应战的,所以她不回应,心绪虽然不平,表面上却很坦然。她也犯嘀咕,今天不让丈夫到会是不是失策了,她发现支持丈夫的人们因为他没到会显出了心神不定。
“有的同志,平时总是喊民心啊民主啊,等到民主真的来了,却害怕了,不是躲避就是反对,这不是叶公好龙吗?真正代表大多数人利益的人是不害怕民主的,我们应该张开双臂,用我们宽阔的胸怀去拥抱民主!”
有人为李大元诗一般充满激情的语言鼓掌。
“院长竞选,我个人认为是件大好事,可以真正从中看出民意民心。我个人坚决反对白人初同志只允许医务人员参加投票的主张。什么地方都有一线二线甚至三线,你能说只有一线重要二线三线就不重要吗?比如打仗,没有炮弹粮食军备物资的及时运送,你能打胜仗吗?前方后方一个整体,缺谁也不行,医院也一样!前段日子,医院搞了一个民意测验,结果是很能看出民心民意的,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多数人反对竞选。当然啦,对民主选举这个新生事物,大家还有一个认识和适应的过程,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大家真心希望谁来当这个两千多人的大医院的院长。由于白人初同志态度强硬,考虑到他的专家身份,厅里和省里改变了原来的决定,再次给了一个机会,让他参加元月三号的投票竞选。对这样的结果,我接受,服从,但是,谁要把全院快一半的人撵出民主的大门,我不能同意,他们的正当权益应该得到维护。不尊重民意的人,也不会得到大多数人的尊重。
这哪是申述观点,明明是挑起一部分人对丈夫的不满,明明是在搞人身攻击!孙斯兰想。
李大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在讲,孙斯兰脑子里嗡嗡响,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也不愿再听。她想她这时候该站出来了,为了一种道义,一种责任,为了她对丈夫的爱,也为了不让支持丈夫的人们失望。
李大元终于讲完了,她要求发言。
她说:“对不起,是我让我家老白不来开这个会的。现在看来,不来是对的。刚才李院长的讲话,我认为很不妥当,这些话,老白他不会说,但李院长会,他要来了,只会平白受气,幸亏没来。”
李大元悻悻一笑。会场陡然寂静。
陈裕田鼓励的目光望着她说:“孙教授继续接着说。”
“我代表我个人发言。因为竞选人是我丈夫,我又是他竞选的最坚定的支持者,我的发言,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我丈夫,他到会不到会,我认为关系不大。我肯定会投我丈夫一票的。我想要是他选上了院长一定很称职,和李院长相比,他更能体现医院的宗旨,更能实现医学的目的。关于投票人范围的划分,我也支持我丈夫的意见。他是对的,只有医生护士,才是直接与生命打交道的人,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且怎样做。我认为,任何一个投票人,他的投票动机都难免没有自身利益的考虑,或者说是私心吧,这很合情合理,不应该被指责的。但是呢,投票人素质的高低,决定了投票质量的高低,我想,这是这次投票前应该解决的首要问题。”
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要发言,被陈裕田示意制止。
“这些天我仔细琢磨这件事,我发现其实民众也经常犯错误的,有时候也被领到了不正确的道路上去……”
反对的一方难以容忍孙斯兰再说下去——
“孙教授说这话什么意思,既然不相信群众,请问,你家先生为什么还要大家投票选院长?”
“孙教授白教授原来是认为我们这些人素质太低呀。对,你们素质高,所以只有你们才配享受民主!”
“你们这些大教授大专家,心里哪有我们这些工人老百姓啊。”
“人民也经常犯错误,这话太离谱了,要是在过去……嘿,现在是什么露骨的话都敢说了!”
“孙教授,您刚才说什么素质呀,私心呀,我想请问,白教授一宣布竞选,就在几家报纸上大肆宣传自己,搞什么遗体捐献,带头倡议,这决不是偶然的,这是什么素质呀孙教授?这算不算私心呀孙教授?院内院外,谁不知道白教授是在给自己拉选票。您知道大家都怎么说吗,白人初这回是官迷心窍,不择手段捞名声捞政治资本!”
“这次谁要剥夺我们的神圣权利,我们就罢工,去省委静坐,抗议!”
“干部要年轻化,老同志不要做改革的绊脚石!”
支持白人初的一派人这时奋起反击,毫不示弱,针锋相对。
唇枪舌剑。明枪暗箭。拍桌瞪眼。嗓门竞赛。揭老底。算旧帐。泄私愤。中间被陈裕田制止了一阵,又烽烟重燃。
一场乱仗。一笔糊涂帐。
纪元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在了。
孙斯兰提前退场。
不让丈夫来是对的,自己真英明。她在心里自我表扬。
她很难过,不知为谁。想到自己的心脏帮丈夫的心脏分担了负重,她又不太难过了。
民主对话会后,同仁医院参政议政的民主气氛空前高涨,人们格外珍视这次上级领导党和人民赋予的神圣权利,好像活了一辈子,今天才扬眉吐气盼来了政治上的大翻身。
以前,同仁医院有过数不清的选举和评选,比如选工会组长班组长优秀党团员先进工作者计生积极分子等等,很多人态度不太认真,对民主权利不怎么珍惜,一叫一嚷一起哄,往往就结束了一场选举。还有四年一次的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庄严而神圣的权利——选举人大代表,仍有不少人不往心上去,视神圣为儿戏。面对粉红色选票上排列的一排认识不认识知道不知道的
候选人名单,有的人想都不想,提笔就从前往后顺着打√,或从后往前倒着打×,还有人全部打√或打×后重新填上自己的熟人朋友三亲六眷,反正不记名。
现在不同了,选的是医院的院长,院长的呼吸就是自己的呼吸,院长感冒你就会咳嗽鼻塞打喷嚏,院长肚子疼你的肚里就会转筋。
将同仁医院投票选举前的震荡说成是一场风波不过分。在这场风波中,白人初始终保持沉默。他主意已定,不管采取哪种投票范围,他都将参加竞选。他有理由这样认为,医务人员中,并非所有的人都支持自己,而行政后勤职工中,未必所有的人都反对自己。目前,支持和反对的力量相当接近,最后那一刻,如赵卫所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唯有遗体捐献的新闻,于他太不利,让他百口莫辩。说不清,就干脆不辩。不辩,就成了“让贤”之后的又一个隐痛。不辩,就给了李大元攻击的机会,在这件事上做足了文章。对李大元的专访报道,则被人理解为正常的“还以颜色”。白人初现在十分服膺郑惎品老师的卓见,这事要是当初听他的,往后拖一拖就好了。
白人初平静地等待投票范围的宣布。
投票范围却迟迟定不下来。
纪元不敢贸然行事,他担心在这个被********关注的典型事件上出现差池。组织部见卫生厅不拿意见,也不好拍板。事情就这么拖着。
最不平静的是李大元,这些日子人瘦了一圈,经常通宵失眠。
今晚,怕又是个不眠夜。
划投票范围,他自觉凶多吉少。不说仅限于医务人员投票他必败无疑,就是全院职工都参加,他也信心不足。他很清楚,白人初的人品医德和他几十年在同仁医院树立起来的权威形象,是很得人心的,他李大元只能望其项背。白人初正是掂量了自己的分量和优势,才敢跳出来和自己较量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怎样才能将自己的优势保持住,然后将自己的劣势转变为优势而最终制胜。
他实在想不出新招来。该使的都使了,自己的铁杆选民也都尽了心卖了力。
不能消极等待坐以待毙,否则,他在同仁医院不说从此无出头之日,至少将处处被白人初掣肘。白人初不是严忠仿,严忠仿是朽木,白人初是金刚石。他能叫朽木折腰,金刚石能叫他破皮。他将白人初当选后自己的处境想得很悲观,这是他不甘忍受不能接受的。三十年前那个流着黑汗的农村青年背着一个行李卷走向千里之外的省城时,就下定了一去不回头的决心。那时候,他尚无缘接近那个草鞋与皮鞋的分水岭。终于,他有了今天,三十年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其间甘苦寸心知啊。他全力捍卫自己的位置并没有错,他想他并没有去伤害别人,倒是别人通过旁门左道歪门邪道突然袭击来夺他的位置,他捍卫的是自己合理合法的权益,这是人的本能。他想他这辈子并没有害过人,有的只是屈辱的辛酸的灵肉分离的记录和艰难的奋斗。白人初这次一旦得胜,则很可能是自己仕途的终点,因为哪怕白人初的任期只有三年五年,那时的自己距“五十七八,回家抱娃”的境界只在眉睫之间了,他没有专家的本钱,谁也不会向他伸出挽留之手。反之,几年间说不定他还有跨越院长之阶进入正厅级别的可能。自然而然,他还想到天宝大厦里那八套五室两厅的居室。
命运的落差撞出心理的震荡。必须马上行动。
他决定先打电话。
先给谁打,他颇费踌躇。纪元毕竟和自己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同仁医院谁当院长,和他毕竟关系不大,最近一段时间他对此事似乎不像开始那样关心,和他谈这事时还有些厌烦,但他的作用举足轻重。该打蒋晋殊这张牌了。可自己和她交情不深,只是通过蒋晋军和她见过两次面。只有找蒋晋军了,让蒋晋军请蒋晋殊出面找纪元,只要蒋晋殊出面,纪元多半会就范。
多年前,他随纪元到北京出差,在饭店,纪元天黑后接到一个电话,一会儿就出去了。他没事出去闲逛,逛到饭店附近的公园,他看见了黑暗中和纪元抱在一起交吻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第二天又来饭店找纪元,从那以后,他认识了蒋晋殊。
他拨通了蒋晋军的手机。
蒋晋军回话时人在京城。
李大元告知了情况的严峻性。他说如果白人初当选,他肯定不可能在同仁医院继续呆下去。他说他担心同仁医院与天宝公司的合作会因古怪难缠的白人初的当选节外生枝甚至夭折,还有一系列合作项目和可供开发的用地都将成为画饼,他说这是完全可能的。他委婉地表达了希望通过蒋晋殊说服纪元尽快作出有利于调动全院职工积极性和当家作主的责任感的投票方案的想法。他最后笑着说这是最后的斗争,要团结起来到明天,改革开放的伟大目标一定要实现。
一夜热线。
李大元——蒋晋军——蒋晋殊——纪元——蒋晋军——纪元——李大元。
李大元接到纪元的电话已经是凌晨一点。
纪元说,既然可以联名写信要求白入初当院长,职工难道不可以联名写信要求维护自己的民主权利?
李大元心领神会。
是政治家纪元的,还是政治商人蒋晋军的?这夜,他没有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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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后,同仁医院六十多人签名要求参加选举的联名信摆在纪元的办公桌上,信的空白处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和血红的手印。
省卫生厅党组:
我们是同仁医院的基本群众。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的指导下,在深化改革、扩大开放、大力推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大好形势下,同仁医院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面貌焕然一新,各项工作蒸蒸日上,连续五年夺得“省文明医院”的光荣称号,这是全院两千多名职工努力奋斗、共同创造的结果,我们无不感到由衷的自豪,对同仁医院的美好未来更加充满了信心!
当前,同仁医院迎来了院长竞选这样一个新生事物,这体现了党对我们每个职工的信任和政治上的关怀,体现了上级领导对民意的尊重。但是,同仁医院却出现了一件让我们既不理解、又不能接受的咄咄怪事,有的人和拥护他的一部分人坚决要将我们七八百名行政后勤职工排除在投票范围以外,不允许我们参加投票选举院长,这种意见和作法是对我们普通职工群众的歧视,它严重挫伤了我们投身医院改革的积极性,同时也制造了医院职工内部的不团结,对此,我们无不感到深深的忧虑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