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医学儿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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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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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元这两天火烧火燎,电话追踪纪元次次扑空。他懊悔不已,在给几位院长书记配手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给纪元派一提?孔淑贞不习惯使用这玩意儿,不要,划出的钱又从电信局划回医院的账上,这一台派给纪元多好。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这种顺风人情,如今大家都做得快刀切豆腐——两面溜光。有效忠之意,无行贿之嫌。名为公物,实为私产。奉之有理(接受指导),取之有道(密切联系)。费用包干,支出有名。相适相安,不尬不尴。李大元听丁冉说,连他们报社都给省里某某领导派了一台,他们还是精神文明建设的指导者哩。眼下形势十万火急,给了他的疏忽一个报复。

纪元到地、县检查县、乡(镇)、村三级疾病医疗预防保健网络的建设已经五天,李大元先是一天几个电话往厅里打,后来就往地县打,把纪元越打越远,直打得完全失踪,自己却差点儿打成气癌。刚才他偶尔拨了个电话到厅办公室,梅主任告诉他,纪书记现在到了市郊的某县。

这个县距省城只有八十公里。电话一放,李大元当机立断:开车跑一趟。奥迪轿车十分钟后就停在行政楼门口。

李大元一溜烟钻进汽车。汽车先是在城里像个歪歪倒倒的醉汉一步步在马路上扭,好不容易扭出了城,突然成了“555”赛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颠。

白人初的竞选报告还在纪元手里,纪元没有及时把报告转呈组织部,说明他是向着自己的,这点李大元放心。要命的是赵耀宗跟组织部通了气,白人初又是个谁都不敢等闲视之的人物,纪元偏偏又不在家,叶金山已经接到了“暂缓”的命令,这火候上,白人初的要求不定就绊动了省里哪位领导的神经,他的院长任命就成了水中的月脱钩的鱼。

找纪元。他是救命的稻草。分秒必争。时间就是院长就是名誉就是房子就是金钱就是权力就是威严就是晋京就是出访就是晚年的乡间“别墅”就是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女护士的嫣然一笑就是养心丹益神丸就是益气活血补肾壮阳强身健体填精补髓就是一切。李大元记得医院有次搞演讲比赛,一个小伙子演讲中说人生紧要的关头往往只有几步,他觉得这话不准确,应该只有一步、半步、半只脚!这些年人们说时间就是金钱说得像公款吃喝那样腻嘴,他觉得这话也太狭义,他今天是用魂魄体味了时间的价值和意义。

最坏的结果就是和白人初打擂台。他可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他很可能不是白人初的对手。他来同仁医院才三年,白人初是四十年。他是外行,白人初是内行里的权威。他在行政后勤人员中小有优势,白人初在医务人员中有口皆碑。白人初自有他的劣势,真要逼上那条路,他也作了一些谋划,他要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以长击短一鼓作气战而胜之。天时地利人和,他唯得天时;而天时为三利之首。

李大元终于把纪元堵在了这个县的人民医院里。

纪元对李大元的匆匆行色心里有了底。

纪元五十出头,身材魁梧,不胖不瘦,板刷头,五官无一不大,东北口音,一看就知道是条北方汉子。他的声音容易造成人的错觉,以为他睡着了必是鼻息如雷。是不是错觉只有他的家人和与他曾经同室共寝的人才知道。

李大元在这位不久将取赵厅长而代之的党组书记面前,失去了在同仁医院呼风唤雨挥洒自如的风度,话到嘴边又含着。纪元等待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他才开了口。

他说:“纪书记,有两件急事,不敢不赶来呀。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医院准备从比利时购买一套九十年代国际先进水平的射频消融术人体介入治疗设备,主要用于心脏预激综合症,价值约一百二十万美金,负责引进的中介公司是天宝公司。现在,我们准备组团去考察一下,跟您请示,想请您任考察团团长,时间大约在十天左右。还准备顺便考察比利时周边几个国家的医院。纪书记,您看您要是同意,马上得办护照签证,晋军那儿催得紧,手续都由天宝公司办。”

纪元听了不置可否。军人出身的人惯见的沉着冷静。

李大元微微发窘,又说:“对了,您要是同意,马上得把您的身份证、照片和有关证件给我,明天就要送给晋军。”

纪元说:“我想听你的第二件急事。这件事不急,你急的是第二件事。”

纪元说话的声音像隆隆行进的列车,低音部的共鸣震得安静的会客室每个角落都是声音。

李大元被纪元说破了心思,干涩地笑了笑,说:“两件都急。第二件事,就是白人初要求竞选的事。”他不说了,望着纪元。

“你怎么知道的?"纪元问。他对孔淑贞嘱咐过不要外传。

李大元说:“知道这事的人,现在已经不少了。”

纪元眼望一边不作声。

李大元估摸纪元很可能还不知道已经发生的变化,试探说:“纪书记,您出来检查工作好几天了,家里的事……"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纪元有点粗暴地打断他,“你就为这跑这么远?该你忙的事我想不会少吧,组织上的事,你乱窜什么?"

纪元和李大元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永远是一虎一猫——尽管它们同属猫科动物。用他军人的眼光看,李大元是个孬兵,说不定还会是逃兵。他不喜欢他的小聪明,背后总爱搞点小动作,来点花花肠子。要不是因为蒋家人的原因,他才不会让他去坐同仁医院这个位置。在他党组书记的眼里,此人不仅不可重用,还应该让厅纪委给他一个党内警告。他当厅计财处副处长的时候,负责审查审批同仁医院的基建项目,和医院原分管副院长郝冬臣打得火热。后来郝冬臣挪用公款八十万东窗事发,这位置就空缺了。瞄了一圈,同仁医院找不出可以顶替的合适人选。不是找不出,而是还没来得及寻找,就被李大元盯上并且活动开了。那时他刚刚升任厅党组书记,对李大元还不是太了解,当他拐弯抹角地向他表示他想去同仁医院工作的时候,他就对他提高了警惕。他问他你想去同仁医院干什么工作,他支支吾吾说干什么都行,当然干经济工作最好,自己的本行,容易出成绩出效果。他一针见血地说你是不是盯住了郝冬臣的位置,他脸红了一下,说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不过我很自信我不会比郝冬臣干得差。我相信只需三年时间,同仁医院就会变得有个模样,五年到十年,一定会让外省的同行们刮目相看。要是纪书记同意调我去,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希望,把同仁医院搞得红红火火。表决心有信心献忠心,真个是一员“三心”虎将了。

纪元没理他,继续在院内院外物色。同仁医院两千多人的大单位藏龙卧虎,怎会找不到一个胜任此职的副院长,只是在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胜任的人有的藏而不露,有的想露没有机会,又不敢公开站出来像李大元这样自荐。胜任不胜任,至少得试过才知道,厅党组对从没试过但有些苗头的人,不敢轻率地委任,从医院内部产生的想法,后来就淡化了。那么就从外面往里调。一段时间,为争这个位置,自荐的建议的推荐的私下活动的人真不少。正在这个时候,不知李大元怎么就和蒋晋军攀上了,蒋晋军找了他,又通过他姐姐蒋晋殊找了他,力主李大元去同仁医院。后来他才知道,天宝公司和同仁医院的几个合作项目的审核正在李大元手里,他以此为筹码游说了蒋家姐弟。

李大元这一招很绝。他纪元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对蒋家人,他不得不畏三分。再强大的人,总有他无可奈何的时候,他的无可奈何,盖因他和蒋家人扯不断说不清的渊源。强硬的他动摇了。在厅党组会上,他说服了其他持反对意见的人,放李大元去了同仁医院,李大元的副处也随之升格为正处。他说服人的理由也不弱:李大元以内行的身份去分管内行的工作;他在计财处已经显示了很强的专业能力;他敢于自荐,有想法有规划有信心有干劲;他对同仁医院有关情况十分熟悉;改革需要勇于开拓的人。

纪元后来琢磨,这李大元贼精透了。那时候土地开始升温,房地产有狂飚突进之势,同仁医院地处闹市黄金地块,有大片可用而一直未用的闲置地以及未被充分利用的高值低用地。此其一。其二,郝冬臣是精明强干之人,已经苦心经营五六年,有了很好的基础,医院建设上规模的条件完全成熟,是只站在笼子口的饱肚子的鹰只等飞。其三,手中已有成熟的项目和可靠的合作者。其四,中国宣布向市场经济过渡,医院讲究经济效益追求利润以及确立经济工作在医院的重要地位已经成为可能。

不能说李大元这人不能干,但也不能不说他捡了个大便宜。这便宜既是他纪元给他的,也是时势给他的。他抓住了权力,也抓住了机遇。他抓住了金钱,也抓住了人心。于是他就成了时代的骄子命运的宠儿。纪元对他真是洞若观火。李大元调到同仁医院后,纪元想到他如愿以偿,很长一段时间一想起心里就不是滋味,总有被要挟屈服的自羞自责,只好暗暗迁怒于蒋家人。

纪元不得不这样想,李大元是个无比幸运的人,郝冬臣是眼睁睁忍苦含恨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而严忠仿呢,是每时每刻无形中将自己的位置慷慨奉送,他是如此幸运地拥有这样一个顶头上司,从而如此幸运轻而易举地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赢得了人心。严忠仿把个院长当得天怒人怨,李大元继任院长好似顺天应人。这次提升李大元为院长,他并没有提议,是厅组干处到医院调查摸底后民意的集中反映,孔淑贞是这样建议,中层干部中大部分人也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纪元没有理由反对,也不想反对,他这几年的实绩有目共睹,对他个人的好恶不应影响对他能力的评价和政绩的评估,正确的态度应该是从大局全局出发,从同仁医院的实际工作出发,在这个问题上,他把一条线画得泾渭分明,这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称职,看得见自己的高尚。同仁医院无人可继,从外面调,万一和李大元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对同仁医院的工作无疑是一大损害。再说申剑书记都当着他的面赞扬了李大元。所以,当孔淑贞把白人初的报告转给他时,他甚至觉得这白老头有点可笑,简直没有自知之明,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头上呀。他把报告锁进抽屉后就没再想它,也不想和厅里其他领导通气,只待组织部一批复厅里一宣布就了了。

他今天对李大元的严厉冷淡,完全出于对他一贯的小动作的反感。不过这次他错了,他确实不知道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李大元被纪元阎王般的表情冰洞里钻出的声音吓着了,他以为纪元什么情况都知道了,便久久地噤声不语,心惊胆战地向纪元投去猫的眼光。

“你犯得着开着奥迪跑这么远来打听你的院长升迁?公家的汽油司机的工资都不用你掏钱,是吧?哦,你现在阔了,我听人家都喊你李老板了,老板嘛,当然应该有老板的派头,这腰间的比比机,这手里的大哥大,多威风啊。李老板,你知道你花的都是谁的钱吗?你以为都是你李老板挣来的啊?嗬,小心眼不少,”纪元站起来,背过身朝窗口走,边走边说,“为了遮掩,上来就拿出国、拿团长的头衔来打我,你就会来这一套!跟你说,我不当你那个团长,不去比利时!你也不准去,要去,派设备专家和内行的技术人员医生去!”说到这里,纪元倏然转身,虎视眈眈。

狂风暴雨雷霆万钧劈头盖脑铺天盖地……

可怜的李副院长完全傻了彻底瘫了,那惨状就像电视里韩国倒塌的三丰百货大楼。等丧失的意识重新回到了头部的时候,他不明白纪元为什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这犯得着吗,他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过呀。是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心情不好,还是到了……男性更年期?他听说过的,男人也会有更年期综合症。另外他知道,他绝对没有性压抑,他敢说,这个秘密恐怕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连蒋晋军都不会知道的。他的廉洁正派在省直机关在部委办厅局党政干部中有名他也是知道的,报纸报道过他半个版的廉政事迹。他费解的是,他李大元从来就没向他行过贿送过礼背后和他拉拉扯扯过,今天的行动,也没怎么出格呀。左想不通右想不懂,他只好把这归之于他的个性了。对,个性,天生的,他有时候确实有点粗暴,报纸上就这样写过,虽然那是对不正之风的人和事。找到了答案,他心里于是轻松了一些。

心里轻松了,思想就会敏捷,思路就会清晰,几十年浸入骨髓的人生体验变成的两个方块字又蹦到他的眼前——“权力”。你不是要获得更大的权力吗,你就得永远在比你更大的权力面前垂下你的头。你去羞辱吧痛苦吧忍受吧失眠吧愤懑吧疑虑吧惊慌吧,它们都是必需的,它们是你走向权力的路上一块一块阶石,你踩着它们,它们压着你也驮着你,走向你的希望。当你到达了希望转过身来的时候,你会看见不少人正重复踩着你踩过压过驮过的那一块块阶石向你躬身垂首走来,这时你会微笑,会通体畅快,会感到你十分不情愿经历的一切都过去了,都由别人替代了。权力,真是个怪东西!

李大元以为他为纪元的反常找到了答案:他错了。他忘记了他曾经是个军人,是在司令员身边工作的军人。司令员不仅教会了他嫉恶如仇,还教会了他精神抖擞痛快淋漓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不拐弯抹角如水银泄地一泻千里地训人尅人。他就曾经这样被司令员训尅过无数次。他今天的这个厅党组书记,就是被司令员训尅出来的!

于公于私,纪元今天都没有错。

于私,对李大元个人品质疵点的厌恶得到了表达,三年前的自羞和自责终于寻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痛快。于公,对他当了院长之后立党为公加强廉政自律是一次儆戒。

“还有什么事吗?”纪元问。

“没,没有了。”李大元起身。他知道纪元是在赶他走了。他可是一秒钟也不想多呆。他心里丧气极了,为今天的长途跋涉赶来听尅且一无所获。任命的事竞选的事,听******天由******命了!纪元,你这****的王八蛋!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走啦?”纪元问。

“走啦。”李大元答。

纪元抬手看表:“到时间了,吃完饭再走。”说完看也不看李大元,走出了会客室。

李大元像根苦萝卜冻在那儿。

李大元惊叹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和坚韧坐在纪元身边把那些称做饭菜的东西咽到了喉管以下的地方。

一散席,李大元就朝“奥迪”奔去。

纪元气色好多了,送他到车旁,说:“前两天,梅主任给我挂过电话,说你的任命组织部已经批了,组织部组干处正准备发文。好好干!"

李大元又冻在了车旁。完了,纪元真不知情,他还以为他已经知道并成竹在胸呢!李大元忽地急白了脸,说:“纪书记,您还不知道?组织部已经决定暂缓发文任命了。”

“为什么?”纪元没在意,一只手捂着嘴剔牙。

“为白人初竞选的事。”

纪元抽出牙签,问:“组织部怎么知道的?”

“听说是赵厅长给邵部长打过电话了。”

纪元眉心一结。又问:“你听谁说的?"

“听叶金山处长说的。”

纪元眉心一松一紧地来回了几次,随后慢慢松开平展如初。

“过两天我就回去了。你走吧。”纪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