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刚说完,黄继祥和高英同时下意识地看了赵卫一眼。赵卫装着没在意抽烟看牌。高英四十七八岁,长得人高马大,体重至少在八十公斤以上,从来不笑。她和李大元的老婆是医师进修学院的同学,通过李大元从一家儿童医院调到同仁医院儿科。几年前给医院儿科联系回一批儿童增智健脑药,被白人初顶了回去,她又想方设法把药进到了医院药房。后来发现是假药,她从中拿了三千块钱回扣,医院把她调到二内科。去年,她反而升为二内副主任。一个心用铁做的女人。本来就面部笑肌丧失功能,加上用胸腔说话,声重如牛,心再一硬,在儿科门诊看病时经常吓得孩子们哇哇叫直往妈妈怀里钻。白人初认为这样的医生实在不适合儿科,孩子还没看病就先被她惊吓。传说她从儿童医院调出就是因为她几次把孩子吓得病情加重,儿童医院的领导不明白她怎么竟然调进了全国一流的同仁医院儿科,他们只是暗示她调另外的医院干另外的科类。碍着李大元的面子,白人初忍耐到极限,直到假药事发有了调出的由头,他才千斤石头落了地。赵卫和她同过事,背后称她“冷面杀手”,她为此又哭又闹和赵卫干了一仗,至今对他不感冒,见了面更像冷面杀手的后娘。赵卫说同仁医院有一男一女两个“杀手”,女的是高英,男的,就是坐高英上家的眼前这个黄继祥了,那件做支气管扩张切除术刀尖刺破心脏的“杰作”,就出自他之手。院里后来调他到普外,做一些小手术。留学风初起时,他是同仁医院第一批派出的出国进修人员,得风气之先,归来后成了医院新时期第一位博士,那年他四十一岁。回国后的第一台手术是做阑尾切除,做到中途梗阻,请了两个专家来会诊操刀,此事不胫而走,医界闻名。赵卫封他为“职业杀手”。也只是背地里叫。他也知道,但男人的肚量总要大一点,也不与赵卫计较,唐明今天叫他“杀手”时,他也处之泰然。不过,唐明是绝对不敢当面喊高英“杀手”的,有个女医生就因和她争闹时骂了她一声“杀手”,鼻子被她一掌见红。
唐明这时已经碰倒了四句牌,只等调将,调到了就是一个大碰碰和。他手里现有两个将,一张八万,一张五筒,他得打出一张。两张牌在手里揉来揉去拿不定主意。两张牌都有被人和牌的危险,最险的是他的上家高英,一句牌没倒,绝对是大和的阵候,说不定已经听和。他的眼睛在牌面上打点,五筒一张不见,八万两张见了面,自己手中一张八万,调八万的将肯定没戏。别人会不会独吊这八万的绝章?可能性极小,调他手里的五筒倒是极有可能。照熟字打总没错。心一横,他就把这张八万甩了出去。
“哗——”高英不动声色地摊了牌,清七对单调八万,大和!
众惊。唐明懊悔不已,叫一声“好阴险的八万”,又说,“怎么独一个八万就在你家呢!”
黄继祥不阴不阳地说:“废话,这牌桌上怎么是个******呢,她不是独八万难道你是?”
唐明笑道:“对对对,高主任是,高主任是在维护妇女的合法权益。”
大家又笑。高英赢了钱也不笑,冷冷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边洗牌边垂着眼皮声音隆隆滚动:“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赵卫坚信自己也被高英扫进了不是好东西之列,他看见高英说这话时飞快地睃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吴孝乾洗牌的两只手上。他的左手无名指戴了一个金戒指,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根叉夹着烟,两只手在牌堆里扒拉时带着轻微的抖索。赵卫想起最近在医院附近一家小餐馆吃饭时他常点的水晶凤爪,老板说这是他们的绝活,制作方式秘不传人。也着实好吃,不炒不烧不烹不煨,白水煮了用佐料水泡,又软又脆,特别出味,无色,寡白,上面连指甲都一只不缺地保留。赵卫这时就叫了一声“凤爪”。
吴孝乾回头一嗔,又看看其他三人,小声与赵卫侧语:“别没大没小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什么事?”
赵卫笼住他耳朵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正高职称批下来了。”
吴孝乾的手静止了一下,马上又动起来:“去去去,拿我开涮呀你。”
“不信?行,算我没说。”赵卫闭了嘴再不吭声。他不信吴孝乾稳得住气,正高职称他梦寐以求,申报了几年都批不下来,主要是没有论文和研究成果。
吴孝乾本想装个满不在乎,看赵卫严肃正经的样子,想他今天突然光临,大概不会是专门来骗他的吧,吃饱了撑的?赵公子的信息向来灵敏可靠。再琢磨,这两年儿科都在私下议论儿科主任的接班人,他也被人议过。据他分析,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凭能力资历经验和对同仁医院的贡献,他当个儿科副主任应该说是差强人意吧,要是再有个主任医师的正高职称,一切就名正言顺皆大欢喜了。他想连高英都是副主任了,自己怎么着也不该玩到她的后面呀,一想就不禁忿忿然。白人初在儿科搞独立王国,该退不退,赖了三年不说,全院每个科室都有副主任,有的多达三四个,就儿科没有,白人初一掌遮天,他说不设,院里就依他。还别出心裁把儿科一百多号人分成八个组,封了八个组长,对八个组长美其名曰“宁做鸡头不作凤尾”,扯淡。他当上七组的组长,还是李大元说了话。最近他找过几次李大元,李大元敷衍他,说什么不要着急慢慢来,别的什么也不说。现在,莫不是赵卫嗅到什么风声来讨好他,好让他将来放他出洋?这小子为出国被白人初卡得够呛。他越琢磨越觉得对路,双手抖索的频率也大起来。
“赵卫,你小子说真话。你要说了真话,我今天也告诉你,”他看看大家,“还有你们,一个绝密消息。”他把一张牌打得桌面一震。
他的话对三个牌友似乎没什么大刺激,各自手眼不离自己的牌。赵卫来了兴趣,他相信吴孝乾的绝密消息不会有诈的,就急于想知道。他原来只想用正高职称的瞎话泄私愤,现在吴孝乾要以真换真,他只好真下去了,便说我的消息也是绝密级别。吴孝乾仍不放心,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学钱钟书说,你觉得鸡蛋好吃,又何必要知道是哪个鸡生的呢。吴孝乾不响了,瘦脸泛上了久违的红晕。每年正是这个时候出高评结果,他信了。
牌友们一起嚷嚷让他请客,他答应得极爽:“结果下来了,桃园酒家!”忽又长叹一声:“唉,职称职称,不就多那么几十百把块钱么,想穿了,真他妈没意思。”
吴孝乾理所当然地受到牌友的攻击,骂他口是心非捡了金子嫌重,得了儿羡他家女。赵卫暗笑,心里清楚吴孝乾为什么叹息,清楚他此生最心切的是什么。大家骂完了,说老吴轮到你了。
吴孝乾这时精神一振,说:“说给你们听可以,不过,到此为止,不可外传。”得到大家的承诺,他说:“李大元要当院长了!”
三个牌友手里的牌全停了。高英反应最强烈:“真的?!”
吴孝乾自然很得意:“真不真,不出一周,你们等着瞧。”
“那,严忠仿……”唐明问。
“下啦下啦。我估计,任命决定和免职决定会一起宣布。”
赵卫的表情不温不火。这是他恒定的表情。他敢断定是李大元向吴孝乾透了消息,而不是他的妻兄。吴孝乾和李大元关系密切,李大元通过吴孝乾找他的妻兄为医院办成了不少大事,这就是吴孝乾常以自恃的贡献。妻兄正好又是主管拨款的副厅长,像吴孝乾这样的人,哪个单位不将他贵为天子。赵卫想自己当厅长的父亲,虽是同仁医院的顶头上司,又岂可与财神爷同日而语,甚至不及财政厅一个处长威风八面受人巴结。此刻,他满耳听的都是严忠仿该下李大元该上的话,李大元受欢迎的程度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又想到了白人初。他最吃惊的还是他对面的高英的表现,她今天竟然笑了,他看见的,虽只一刹那,那多少年都暗无天日的牙齿幸福无比地露了出来,这毕竟是他来同仁医院五年第一次看见她笑的样子,太稀有太珍贵了也太怕人了。她当然有笑的理由。古代有一笑千金的故事,她这一笑呢?想着,心里就有点不舒服,想刺她一下,把话想好,就了说出来:“高主任,我刚才看见您笑了一下,真是一笑万两啊。”
黄继祥舌尖嘴快补上一句:“何止一笑万两,她是一笑八万。”
高英的脸刷的就阴了,她不招惹黄继祥,只恶狠狠地瞪了赵卫一眼,瞪得赵卫背上凉飕飕的。
吴孝乾看在眼里,怕两人起纠纷,赶紧打岔说:“哎,我还听说,明年初院里要提拔一批任副职的中层干部。”他今天心情很好,对这些话题兴致更高。
反应没有出现他预计的热度,只有唐明过了半天才懒洋洋地说:“老吴,正高也到了手,这回该轮到你了吧。”
吴孝乾打了一张牌,说:“大势已去,没和了。五十出头了,还想跨世纪?”说完,他关切地看着唐明:“唐老弟比我小两岁,还在五十杠杠的阳面,说不好还真有希望呢。”
吴孝乾随便一句话,谁知刺到唐明的痛处。在妇产科,他是最有实力的医生,就是和主任搞不来,提不上副主任不说,科里最脏最累最难的活总跑不掉他。撂过几次挑子发过几顿牢骚,争名争官挑肥拣瘦的名声,像感冒病毒传遍全院。院领导私下对他的评价是“不可重用”。
唐明这时干笑两声:“我有希望?天晓得。”他看了吴孝乾一眼,“老吴你何必悲观,没听说,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红专作参考,关键在领导?”停停,又转向高英:“高主任,你说对啵?”
一石二鸟。
吴孝乾尴尬地笑说对对,高英头低低地看自家的牌,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
赵卫再呆下去觉得无聊,想走,又对吴孝乾低语道:“你的检讨写了没有?”
“写?”吴孝乾猛一回头,诡谲一笑,“对,写,写,检讨完了,把检讨的话再写在纸上,也是书面检讨嘛。”
赵卫听了,心想,好你个老奸巨滑的吴凤爪,你犯错误我陪你检讨,你不写我倒写,今天诳你一回,我们两抵了。这样想过,便把刚才心里那一丝骗人的不安扫荡了。
看看表时间不早,打了声招呼,赵卫就去了医院。
3
儿科一百三十多名医护人员参加了下午的大会。
孔淑贞和严忠仿真来了,身后跟着省报跑卫生线的女记者丁冉。
白人初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丁冉肯定是有意识安排来的,可能出自严忠仿的旨意,让她看看严忠仿是怎样在抓同仁医院的医德医风,然后写一篇鼓吹的文章为自己贴金。他预计丁冉会后必来找他采访补充情况,心里想好了对策。
人到得很齐,会场很有气氛,二十七床家长,还有几名病人家属也拘束地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会场是住院部大楼的一间大教室,有黑板和褐色的讲台,密集空间里的一片白色烘托出肃穆。
按事故责任大小,沈芬第一个上台。她写了几大张纸,一边念一边抽鼻子。事故发生的当晚,她就被白人初关在自己的办公室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初识白人初的愤怒和冷剑般的眼睛。念到最后,她泣不成声,二十七床家长那位中年妇女,竟也跟着她一起抹眼圈。
毕竟是一次生命攸关的事故。幸免的并非仅仅是患儿。
第二个检讨的是吴孝乾。他坐的位置很巧妙,在最前排的角上,站起来一转身就面对了全体。这样的年龄,也真难为他,他不坐这样的位置,白人初也准备放他一马就在自己的座位上讲的。他说他的“材料”写了丢在家忘带了,回头再交给白主任。他的语言和表情把整个会场都感染了。他说出了这样的事情,作为一位有着三十多年医龄的老同仁,他很惭愧。他说他也很痛心。他的苍白瘦硬的十指绷成两个胸罩罩住胸口,真要掏出那颗痛切的心似的。最后他说,作为儿科资历很深的一位老同志,今后一定要协助白主任搞好儿科的工作,把儿科的优良传统保持下去,发扬光大,把一流儿科的荣誉视为自己的第二生命。
吴孝乾的检讨态度检讨质量之好之高,出乎白人初和全体人员的意料,只有赵卫撇着嘴角坐在最后面教室的门口笑着看猴似的。吴孝乾那点弯弯绕在他眼里是小菜一碟。下一个轮到自己。想到与吴孝乾掉进了一个茅坑,他闭上眼,把一声悲哀的叹息咽了下去。
白人初朝后望了一眼,说下一个赵卫。
赵卫不是往前台走,起身出了教室门。
会场静了几秒钟后,忽然成了一只耳鸣的大耳朵。
大约这样耳鸣了两分钟,会场又像被一刀铡断了听觉神经鸦雀无声——赵卫抱着二十七床患儿出现在教室前面的门口。
赵卫抱着孩子站到讲台上。你看不到你印象中的赵卫。你几乎不认识这个赵卫。你的意识那一刻也许会发生错乱,但你的情感不能不被征服。你不用听到一句话一个字,你就会被面前这个画面打动。
孩子睁大圆溜溜的亮眼睛打量眼前陌生的场景。孩子看见了母亲,看见了母亲的惊讶和惊喜,他笑了。他的笑让所有的人都感动——这个笑能够存在,存在在今天的会场,多么不易多么偶然。
生命,让每个生命为之感动。
赵卫从西装胸袋里掏出那张窄窄的纸条,展开来读——
“二十七床小朋友:在你出生一百天生病住院的时候,同仁医院儿科一个名叫赵卫的医生很不负责任地对待了你。他对不起你。今天,他向你,也向你妈妈表示深深的歉意,并且向他的领导和同事检讨自己的过错。他决定把他的检讨书留给你,希望你长大以后看它的时候,对你有所感触。”
念完了,赵卫把孩子递给中年妇女,然后从口袋里又掏出写了三张纸的检讨书,送到白人初手中。
会场掌声雷动。
无一遗漏的鼓掌。
严忠仿的手鼓上了头,一边鼓一边频频看女记者丁冉,看看教她如何不感动,看她见报的文章怎能写不出大感动。
白人初对中年妇女说:“你也说几句吧,对我们的工作提提批评建议。”
中年妇女搂着孩子流着感动的泪,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你们都是好人。”
白人初接着讲了话。他说:
“要是我的话能够唤起每个医生护士的感情和责任心,我愿意每天啰嗦一遍。我想在这里跟大家说说,这个孩子的母亲今年四十二岁了,她是个长年累月在深山老林里采矿的工程师,直到三十五岁才结婚。她怀孕不容易。她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等了三年,才怀上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保胎保住的。她爱她的孩子。她怎么能不爱这个孩子。刚才,三位同志都作了检查,可是,假如因为我们的原因使这位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儿子,我们的检讨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她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永远也不会有了,你就是把这个世界赔给她,她的心也会成为碎片。
“沈芬刚才说,她看见我抢救这个孩子的时候心里很难受。是的,我是为孩子的脆弱无助难受。他们是在家靠着父母,在医院靠着医生护士才活在这个世界上。大家知道的,五岁以前的孩子不知道痛点,大人生了病,知道说哪里疼痛哪儿不舒服,孩子却不能表达,所有的苦痛都要靠我们去细心体察。他们比成人更需要帮助,任何小小的疏忽,都是无形的杀害,我们每一位儿科医生,每一个在儿科工作的医务人员,都应该记住这一点。社会上,有些人说到一些不屑一顾的事情的时候,总是用轻蔑的口气说‘小儿科’,那是因为他们不懂。但是,你们不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