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塞了。我的话的确不是耸人听闻,殴辱二千石官吏是项大罪,再宽容也会被罚戍边。
“你就是来向我求这件事的?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会先杀了你。”我看他沉默,又说道。
他突然滴下眼泪,这大概是我第二次看他哭了,以前从没见过,可是今天一天之内,我就看到了两次。
我揶揄他,忘了自己的伤痛:“看不出你这竖子,还挺儿女情长的。我以为今天的子公会干脆射杀了他们,因为射伤自己的恩人,传出去名声可更会不好听,一并射杀了,就谁也不知道了。子公,你可真是不走运。”
他看了看我,似乎受了感染,强笑道:“主君答应不追究他们了?”
“你怎么如此肯定?”我道。
“因为主君有兴致跟我开玩笑了。”他道。
看我不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主君是说我本来在外面名声不好,所以一连得到两位列侯举荐,仍位不过郎中,官不过执戟。如今又得了射伤恩人的名声,只怕在长安更不好混了。但是,主君也是我的恩人,我射伤一个恩人救了另一个恩人,顶多功过相抵。我相信很多人碰到这样的事,都免不了像我一样选择。”
我摇摇头:“错了,是射伤两位恩人救了一位恩人,恶名仍旧大于善名。”
“但我仅仅是射伤了两位恩人,却让一位恩人免于被杀,那程度究竟是不一样的,至少是功过相抵。”他坚持道。
“可你之前究竟害得那两位恩人的亲友死伤殆尽啊。”话一出口,我马上感觉糟了。这件事怎么能够再提。
他的脸色倒是不变:“唉,那些也许都是天意,今天我求得主君答应宽恕那两位恩人,救了他们的性命,总算也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了。我想主君当年那样做,也不过是勤于职守,力求升官——这世上做官的谁又不想升官。”
“好罢。”我颓然道,“其实你是多虑了,如果我真要杀他们,在路上我就下命令了。从南山到长安沿途有多少亭邮,我要传达个命令还会有困难吗?”
他伏地道:“多谢主君厚恩。汤此生一定竭力相报。”
二二
我托病取告15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才去视事,这期间我也没闲着,派人打探萭章两人的下落。我这样做倒不是想食言报复,仅仅是想弄清他们的底细,大丈夫受受屈辱挨几次打不要紧,关键不能被打了还稀里糊涂,我想看看是否还有人在后面支持他们。
反馈来的消息让我庆幸,也让我大吃一惊,萭章曾经出入王翁季的宅第。
难道是王翁季叫他们来杀我的?为什么?
我知道王翁季前段时间巴结上了石显,据说他在石显面前拼命卖弄自己读过几本经书,装出一副儒生的样子,还真把石显唬住了。由于害怕自己被朝臣指责为揽权和嫉贤妒能,石显最近一直在抖擞精神,四处招揽儒生,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这些心计没有白费,他陆续骗住了一帮外朝的大臣,他们都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认为他虽然是个阉宦,但和士大夫们是一条心的。
只是这仍不足以成为他支持萭章来杀我的理由。
我很想找陈汤来商量一下,我相信这竖子没有别的意图,他脑子里鬼点子真的不少,或许能帮我分析分析,可惜他近期被派去出使西域某小国了。
有一天我偶然对甘延寿谈到这件事,自从认识他以来,我们就像故人,经常在一起喝酒饮宴,很快就变得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了。
甘延寿当即拍案道:“岂有此理,萭章那个竖子竟敢折辱府君,老子要剥了他的皮。当年要不是老子大发善心,那竖子早就变成枯骨了。”
我惊讶地说:“你认识他?”说着我又自嘲地笑笑,“岂有此理,斗鸡都尉萭子夏,在长安当然尽人皆知了。”
“老子可不稀罕认识他。”甘延寿哼了一声,“只是老子当年当期门郎的时候,和长安令李克相好。”
我忍不住诡谲地笑了笑:“是怎么个相好,据说李克貌比宋玉,风流潇洒,是三辅有名的美男子。”
他笑骂道:“没想到陈府君嘴巴也不饶人。我就不明白,我就是喜欢男子,又碍着谁啦。不过李克长得好看,那倒是确定无疑的。”
我装作一本正经:“你******还真有艳福。”对甘延寿这样的人,偶尔说说脏话可以增进友情,“我只是为君况觉得可惜,否则娶了石显的漂亮姐姐,现在早就平步青云了。长安士大夫都说,石显的姐姐虽然年纪大了一些,可是年轻时的确是个美人,就算现在也是风韵犹存,为什么君况竟然会拒绝。”
“行了,这不是命吗?我这个爱好,除了车骑将军,就只有府君知道,可别到处乱说。”他叮嘱我。
“呵呵,我有几个胆子,敢得罪‘翼虎’?据说君当辽东太守的时刻,碰上乌桓骑兵入塞骚扰。君曾经半夜独自出城突袭乌桓军营,斩得乌桓三校尉首级,乌桓营骑发觉,射杀了君的乘马,可是他们发现自己大大失策,因为他们骑马却更加追不上君的双足,是不是真的?”
他仰起脖子喝了一杯,来了兴致:“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府君你想,我在上郡和安定郡当太守,匈奴胡虏都不敢来骚扰我。小小的乌桓索虏,却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吗?”
我笑道:“那倒是,要不然还要让胡虏们真的觉得我大汉无人了。说吧,你怎么救了萭章?”
他好像没有尽兴:“说起萭章这竖子,那是很早的事了。那时他两位兄长都在京兆尹手下做事,后来京兆尹被人劾奏坐赃为盗,萭章的兄长们也被牵连,诏书命令将他们下长安狱,由廷尉和长安令一起审问。李克当时主要负责审理萭章的两个兄长,在审问过程中发现这两人还和群盗有所勾结。按照律令,凡是勾结群盗的官吏,本人腰斩,家属应当连坐。萭章的大兄萭子卿当初和我有一面之交,我有些不忍,劝李克装作不知道,才仅仅斩了他两位兄长。后来我才听说这位侥幸获救的萭子夏竟然靠斗鸡成了家资千万的富人。”
我笑道,“君况兄实在是侠义心肠,我想萭子夏起码应该把家产的一半分给兄才是。”
“我******才不稀罕呢。”甘延寿好像很兴奋,干脆一屁股坐在席上,“他把家产分给了一位叫吕仲的人,这件事我倒是知道的,在三辅闹得沸沸扬扬嘛。那位吕仲不知什么来历,据说也是他的恩人,在太原曾帮他解围,赶走了一批想讹诈他的无赖。”
“那时你正好是太原令罢,自己的辖地盗贼这么多,是软弱不胜任啊?”我又跟他开玩笑。
“少来,我当太原令是后来的事,这可不能算到我帐上。”他认真地辩解。
“好吧,就算不是。这个萭章不知道你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否则至少他也该把家产的三分之一分给你。如果你有了三百万的家资,就算纳粟朝廷,至少也可以得个五大夫的爵位。”
他摇摇手:“府君真是小看我甘延寿了,我虽然想做官想得发疯,但是救人不图报这一条还是懂得的。他现在得罪了府君,我就要他好看,你说怎么做,就算是杀他,那也很容易。”
我道:“谁不知道甘君况武功盖世,能挽三石的强弓,百发百中,奔跑速度赛过骏马,杀个斗鸡的竖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但是这个竖子是子公的好友,我答应了子公不杀他。君况如果不嫌麻烦,就帮我查查他还和什么人有来往。我也不是派不出人去做这件事,但是就怕他们莽撞,料想君况你会有更好的办法。”
他得意地笑道:“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就是一般的人,架不住老子一拳都得打晕,除这之外,还学过一点医术,只要吃了我的药,他们只要肚子里有事,都会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五一十地倒到我面前。”
我拍掌道:“就知道君况当年任北地太守时,从匈奴胡巫那里抢了很多幻药。如果帮我办成这件事,我真要好好报答你了。”
“一家人,谈什么报答。你就等着好消息罢。”
二三
我正准备审问王黑狗的时候,陈汤来了。
“我刚从西域回来,一下车就往这里赶。”他见我和甘延寿都在,非常高兴,继而又扫了一眼我们面前跪着的王黑狗,有些奇怪地说,“这个人我认识,好像是王翁季的贴身家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对王黑狗叫道,“喂,黑狗,还认识我吗?”
王黑狗翻翻眼皮看了看他:“你是谁?”
“连我陈汤都不认识了?”
“陈汤那个小无赖,我当然认识。”王黑狗道。
陈汤脸红了:“你******说什么,想找打。”我很少听他说粗话,现在被人揭了老底,恼羞成怒了。
甘延寿倒是哈哈笑道:“子公是很会写文章的,怎么也像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一样开骂。”
“这种畜生,狗眼看人低。当年在瑕丘县的时候,他就住在我家附近,这竖子本来是个流民,又算什么好货了。自从投靠了王翁季,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陈汤还有些愤然,“咦,这竖子好像喝醉了。”
“不是喝醉了,而是吃错了。”甘延寿笑着纠正他。
我也笑道:“子公,你来得正好,这竖子是君况抓来的,君况给他灌了胡巫的幻药,现在我们想问什么,他就会回答什么。你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一听见王黑狗被灌了幻药,陈汤的神情似乎变得有些紧张。“哦,原来这样。”他不自然地说,“西域的幻药果然厉害,果然厉害。”他又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继而又看着我们,补充道,“没什么好问的,府君你先问,你问完了正事再说。”
我对甘延寿道:“君况你说说看,什么叫正事?难道男女****就不叫正事?”
甘延寿道:“男女****——当然不算,比不上两个男子……”他看看陈汤,又赶忙刹住,“难道子公也懂得****吗?我看这竖子倒更像个做官狂。”
陈汤对着甘延寿笑笑:“彼此彼此。”
“好了,不废话了。我们开始罢,等会药性过了又要重新一番折腾。”我道。
我们三个人坐到王黑狗面前。我开始发问:“王黑狗,你们家主人认不认识一个叫萭章的人?”
“当然认识,那是陈长年介绍给我们主人的。”
第一个回答就这么可怕,我气得骂道:“难道是陈长年叫萭章来杀我?”
“你,你是谁?”他迷茫地看着我。
甘延寿插话道:“府君,你得告诉他你的名字,否则他不知道。”
“我可不想让王翁季知道我在查他。”我有些迟疑。
“不要紧。等药效一过,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比******做梦还糊涂。这是确定无疑的。”甘延寿道。
我点点头:“我叫陈遂,当今大汉朝廷的廷尉。”
“嗯,陈遂我知道,陈长年说了,陈遂那竖子是个伪君子,一天到晚就谋划着要杀死弟弟,谋夺弟弟的家产。陈长年还说,他自小受到节侯的厚恩,一定要保护节侯的幼子平安。”他回答得出奇流利。
我忍住愤怒:“难道陈遂就不是节侯的儿子?”
他道:“陈遂是不孝子,节侯不想让他继承爵位。子不孝,父就可以不慈。孝武帝当年杀卫太子也是这样。”
这竖子懂得还不少,看来在官宦人家做下人,也会长很多见识。
“陈长年怎么能这么说?凭什么说陈遂不孝?”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道:“那是陈遂的父亲历陵节侯生前的评价,父亲说儿子不孝,那儿子就是不孝,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好,上次刺杀陈遂没有成功是罢?”
“没有,不过还有下次。”
“下次在什么时候?”我追问。
他很干脆:“不知道。”
“你是王翁季的贴身家仆,怎么会不知道?”
“他没告诉我,不过曾经提到,按照现在的进度,应该快了。”他竟然显得有点委屈。
“进度?”我有些狐疑,“什么意思。”
“不知道。”
这竖子两眼目光呆滞,看来也有可能前言不搭后语。我继续问:“王翁季为什么又要帮萭章杀我?我跟他可无冤无仇。”
“你是谁?”他的两眼又翻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可是说来奇怪,跪坐得却很稳当。
我纠正道:“王翁季为什么要杀陈遂,他们之间有仇吗?”
他道:“当然,我家主君一直很恨陈遂,因为陈遂竟然庇护陈汤那个无赖子,使得我家主君杀死陈汤的愿望落空。而且陈遂最近很得车骑将军宠幸,非常嚣张,我家主君才华远过陈遂,当然也不服气。”
原来如此,我看了一眼陈汤:“子公,看来我为你负累不少啊。”
陈汤拱手道:“深知连累了府君,非常惭愧。干脆我也问一问罢。”
“请便。”我朝王黑狗一伸手。
陈汤对王黑狗说:“为什么王翁季一定要杀我?”
“你是谁?”
“为什么王翁季一定要杀陈汤?”陈汤重复道。
王黑狗回答很爽快:“因为陈汤那小竖子大胆,竟敢勾引我家的小主母,虽然最终没有得逞,但也罪不容诛。”
“王翁季官为京兆尹,想陈汤一个小小的人物,怎么敢勾引京兆尹家的小主母,是不是弄错了?”陈汤道。
“没错,当然那是在瑕丘县的事了,那时我家主君还不是京兆尹,仅仅是瑕丘县长。”
陈汤道:“既然如此,王翁季完全可以去官府告发陈汤,以取公道,为什么要暗害?难道不知道汉法规定报私仇是不允许的吗?”
王黑狗道:“因为王家是官宦人家,怕伤了脸面,只能背地里想办法。”
“王翁季想过什么办法?”陈汤道。
王黑狗道:“我家主人派人杀死了陈汤的父亲陈黑,陈汤必然回乡奔丧,主人准备在陈汤回乡的途中截杀他,哪种陈汤竟然不肯辞官,我家主人于是派人告发陈汤父死不奔丧,并勾结群盗,伤风败俗,大逆不道。陈汤由此下狱论死。可惜功亏一篑,最后被陈遂那竖子救了。真是遗憾。”
陈汤顿时呆了,浑身颤抖:“原来我父亲竟是王翁季派人杀死的。”他突然一把揪住王黑狗,作势欲打,甘延寿赶忙拦住他道:“子公,打他没什么用,打死了反而没法问话了。”
陈汤缓缓点头,怒声问道:“下一步他们准备怎么做?”
“不知道。”
陈汤道:“王家的小主母过得怎么样,据说自从她生子后不久,三辅的大族就很少有人见她露过面。”
王黑狗突然嘿嘿笑了一声,表情显得非常恐怖:“早死了,当然见不到。”
陈汤果然失声道:“什么?你说她死了?”
“她是谁?”
陈汤重复:“王家的小主母是不是叫乐萦?”
王黑狗道:“对,那是她的闺名。”
“你说乐萦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很多年了。”
“到底什么时候?”
“她在小主人过完周岁不久,突然自杀了,死之后据说还曾闹鬼作祟呢。”
“一般有冤屈的鬼才会作祟,为什么乐萦会作祟,肯定是有冤屈,乐萦是不是王翁季害死的?”陈汤还想套问。
王黑狗不屑地说:“乐萦会有什么冤屈。我家主人说乐萦因为和陈汤那竖子通奸的事实被发觉,才畏罪自杀的。”
“既然乐萦死了,为什么我没听说王君房再娶妻子。”我看见陈汤的眼睛湿润了。
“因为我家少主对乐萦念念不忘。对了,你又是谁?”王黑狗反问。
陈汤一拳砸在案几上:“王翁季这个禽兽,乐萦很可能是被他害死的。我很了解她,她不是那么轻易想不开的人,尤其她的儿子还那么小的时候。”
我本来想说:其实她是被你害死的,如果当时你能勇敢点,带了她私奔,又何至于落得这种下场,当然你不会那么做,因为做官才是你的第一渴望。但是觉得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没必要再责备。于是我又问王黑狗:“萭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杀陈遂?”
王黑狗仍是响亮地回答:“不知道。”
这时甘延寿道:“府君,以我的经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的确是不知道。不如现在我把他弄回原处,免得王翁季发现他丢失了会起疑心。”
我说:“那好吧。有烦君况了。”
甘延寿站起来,走到王黑狗身后,竖起手掌“啪”的一声在王黑狗颈项上剁去,王黑狗立刻往前一扑,像条死狗一样晕倒在地。甘延寿手臂一伸,抓起他往腋下一挟,说:“我过会再来。”说着他大踏步往堂外奔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二四
有一天深夜,我和罗敷谈起这件事。罗敷有些担心:“这件事越来越麻烦,看来不派人逐捕萭章是不行了。”
我亲亲她的脸颊:“那天我也跟陈汤谈过,我说我不是食言,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是萭章一直想杀我,下次碰到他,我不会再轻轻饶过。”
“那你现在也没有主动出击,发文书派人逐捕啊。”她奇怪了。
我说:“暂时以静制动罢,就当我不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