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大概几十丈远,来到一堵矮墙边,我依稀看见矮墙旁有好些个土堆,平常走过根本不会注意。那拖我的汉子停住了脚步,对他的同伴点点头,那同伴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提起来,右手一拳击在我的鼻梁上。我仰面一跤,摔倒在土墙上。那汉子也大踏步过来,朝我身上猛踢。两个人拳脚交加,我趴在地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浑身都麻木了,不知道什么叫疼。
那汉子大概打累了,对他同伴说:“就这样罢。”他的瘸腿同伴点点头,把身上的弓箭和长剑全部解下,放在矮墙边。那汉子自己也扔下弓弩,又解下长剑,对瘸腿同伴说:“先把他拖过去。”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那些土堆可能是一些坟墓。他们肯定是想把我拖到土堆旁杀死,用来祭奠那些土下埋葬的鬼魂。我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肯定也冤杀了不少人,但没想到会这么集中。他们之所以要解下刀剑,显然是因为有一种《日书》上说不能带刀剑上死者坟墓前拜祭,否则会惊扰死者。三辅地区的人对这种习俗大多比较信奉。
他们把我拖到那些土堆前,为首的汉子冷冷地道:“给我跪下,对着这些被你害死的冤魂叩头请罪。”
还能怎么样?我听话地对着坟堆重重叩头,希望自己良好的态度能换取眼前两个活人的怜悯,以便保全性命。
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死前还有什么话说。”见我头叩得差不多了,那汉子又冷冷地说,同时从袖间掏出一根绞丝的弓弦,在手上一屈一伸地拉扯着,发出嗤嗤的声音,显然他想用这弓弦勒死我,猜都不用猜。
我心里很绝望,想起自己的官位、妻子,想起人世间还有那么多没有做的事,还有那么多的幸福没有享受,这样死实在不甘心,我死马当做活马医地叫了一声:“两位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们和我到底有什么仇恨?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手拿弓弦的汉子还没回答,那个瘸腿蒙面人已经怒道:“你******使用奸计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让人死个明白?”
手拿弓弦的汉子止住他:“也好,让他知道是我们杀了他,是我们亲手报了仇,我们自己也可以更觉得快乐。”说着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纱巾。
我看见那是一张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的脸,面容还比较英俊,沿下巴一圈长着密密麻麻的胡须,根根像钢针一样直立,这张脸看上去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我企图拖延时间,叫道:“慢,你到底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如果你认错了人,那我岂不是死得很冤枉。而且你如果杀错了人,自己也不算报了仇,又岂不是白白冒了一场险,白白损了自己的阴德。”
这中年汉子冷笑道:“哼,我怎么会认错人,你不是就是现任的廷尉陈遂吗?对了,据说前不久还加官为侍中。我说得没错罢?”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心头绝望到了极点,既然他这么了解我,那自然不会杀错人。可我仍是不甘心死啊!我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可是我真的认不出你,我到底和你有什么冤仇,你说出来,我也算死而无恨。”
我话音刚落,那个还蒙着脸的瘸腿汉子就喊道:“这畜生大概想拖延时间,指望有人来救他。咱们不要理他,动手罢。”
拿弓弦的汉子道:“这竖子一向喜欢带着两个仆人打猎,等救兵倒不必担心,况且我也派了两个弟兄拖住他的仆人了。让他死个明白也好。”
“哼,贵人多忘事。”那汉子一把抓住我,扯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你再仔细看看,认不认得我是谁?”
我的眼睛大概一片乌青,满眼都是肿胀,只能下意识地说:“真的不认识。”
“好,我现在告诉我,我就是萭章,长安的柳市萭子夏,斗鸡都尉。你现在该认识了罢?”
我恍然大悟:“啊,是你。”
“总算想起来了。你不觉得自己死有余辜吗?”
我垂死挣扎:“你们当时篡夺狱囚,我捕杀你们,不过是为了尽廷尉之责,你要杀我,就是公报私仇。”
“还狡辩。”他怒道,“你知道我们要篡夺狱囚,却故意设个圈套,引诱我们入彀。好因此向朝廷邀功,声称自己捕杀了大批群盗。你这无耻的畜生。”
话既然说到这分上,还有什么可交流的,反正是死定了。我长叹一声:“那是你的猜测,总之今天落到你手里,说什么也无益了。”
我闭上眼睛,就等待他将弓弦套上我的脖子了。被勒死大概是很难受的,平常我用手掐自己的脖子玩都非常难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命在人家手里。
我感觉冰凉的弓弦套在我的脖子上了。萭章道:“看着,这是我妹妹的坟墓,还有我那些门客兄弟的坟墓,今天我要拿你的命来祭奠我那可怜的妹妹,我那些可怜的兄弟。”
我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一句:“对不起。”我并没指望靠这一句就让这杀气腾腾的哥哥饶我一命,我只是顺口说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对他们的自称冤枉仍旧不以为然。
弓弦迅即收紧了,真******难受,我的七窍被憋得简直要溅出血来,脑子也晕沉沉的,突然朦胧中听到山坡下传来一声:“把陈府君放下,否则我要发射弩箭了!”
十九
我喜出望外,那声音无疑是陈汤。
套在脖子上的弓弦松了一下,随即又勒紧了,我继续感到窒息,舌头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脑子里一片混沌,但仍隐隐约约听到陈汤在大喊:“再不松手,我一定发箭,我说到做到。”
萭章激动地大吼道:“你******想射就射,你这个狂夫。”
又是“嗡”的一声,我脖子上的弓弦又松了,我像鱼回到了水里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萭章气急败坏地惨叫:“你******真射我?该死的竖子,你都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搞得家破人亡的?”
我看见萭章握弓弦的左臂和右腿各中了一箭,陈汤这竖子发箭的速度真快,眨眼之间已经射了两箭。另一个蒙面汉子见状,拔腿往那堵矮墙旁奔去,大概想去拿放在那里的武器。但是他刚刚跑了两步,又听得“嗡”的一声,他的大腿中箭,向前急冲的力量突然失去支撑,让他的身躯控制不住平衡,翻了个跟头,重重向前摔倒,硕大的头颅撞在泥土地上,震得尘土飞扬。听那声音,我能推测出他摔伤的程度。
陈汤端平弓弩,一边对着萭章,一边朝那瘸腿蒙面汉子走去。他蹲下来,一把扯掉瘸腿汉子脸上的黑布,脸上又露出惊讶的神色:“是你。”
那瘸腿汉子满脸是乌青和血红,破口大骂道:“******陈汤你这竖子,当初要不是子夏兄收留你,你******只能沿街乞讨;要不是子夏兄救你,也不会弄得家破人亡,现在你******就这样来报答?”
说实话我也挺不理解陈汤的,我很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陈汤没有我这么了解。萭章当初来求我放了陈汤,我一则是不愿意他来揽功,让我不能履行对张侯的嘱托;二则新皇帝即位不久,我也想兴个大狱表表功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以便升迁。可惜新皇帝好用儒生,不吃我这一套。这让很我感到遗憾。
陈汤有点嗫嚅道:“楼护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廷尉在三辅间以孝悌闻名天下,连列侯的爵位都肯让给自己的弟弟,可谓不好虚名,不重俗利,这样的贤吏,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原来那瘸子是楼护,我也曾听过这个人,据说他精通医术,曾因此被举荐进宫为郎官,士大夫多称许之。他后来辞官不做了,没想到和萭章勾结在一起。只是他怎么可能是瘸子?瘸子是不许当郎官的,可能他的腿瘸得比较晚,至少是和萭章混在一起之后的事。
楼护扯起嗓子骂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当年你因为不肯回乡为父奔丧而下狱,富平侯张勃为了救你,一直耿耿于怀,临终时还嘱咐子夏兄一定要救你出来。子夏兄为践然诺,去向这位狗廷尉求情,这狗廷尉当时假装答应,事后却暗暗埋伏弓弩手,想将子夏兄带去的人一网打尽,然后诬为群盗,以便向朝廷表功升官。子夏兄虽然侥幸逃了一命,可是带去的十几个兄弟和妹妹萭欣却惨遭毒手。我也被射瘸了腿,子夏兄带着我一起逃亡外郡,前段时间皇帝大赦才敢回到长安,想刺杀这狗廷尉报仇,没想到却被你破坏了好事,你变成了仇人的救星,这可真******荒唐!”
陈汤“啊”了一声,嘴里喃喃地说:“有这种事?”
见形势不好,我赶忙叫道:“子公,快来救我。他们都是胡说八道,我哪里知道他们想来救你。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又怎么会自己来救你?”
我这个理由倒是满充分的,确实,一般人无论如何不会有我这种怪诞的念头,既想救人又不想别人插手,而且把想插手的人设计杀掉。就算皋陶再世,来断这件狱事,道理也必然在我这一边,因为我脑子里的念头完全不可以常理度之。
陈汤道:“确实,正是陈府君当年救了我,还举荐我为郎官,如果他想害我,为什么又会这么做。”
楼护一时语塞,似乎确实找不到理由反驳,突然又打了个呵欠,随即发出三四点古怪的笑声:“你******去死罢。事实就是事实,你要是不相信,就给老子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接着他又突然仆倒,两手捶地,号啕大哭,“连累得我心爱的欣妹妹也死了,她竟然喜欢你这样的人,真是瞎了眼。哦,不,不是她瞎了眼,她那么纯洁,怎么会瞎眼……只是你这狗贼也太冷酷无情了。”
陈汤默然,走到我面前,扶起我:“府君,你先坐着休息一会,等家仆们赶到再说。”他又走到萭章身边,跪坐下来,低声道:“子夏兄,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只是我受陈府君厚恩,他就像我的主君,我就是他的臣仆,我有义务忠于他。虽然你是我的好兄弟,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何况朋友之义。我刚才射伤你确是迫不得已。”说着他跪在萭章面前,伏地叩头:“请子夏兄见谅,我怀疑你和陈府君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萭章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算了。算我瞎了眼,为了你搞得家破人亡。我真是太愚蠢了,你若还有心,就向我妹妹的坟前叩头表示一下罢,她对你可是真心的……右边,右边第一个墓就是她的。”
我心里暗暗慨叹,这个萭章能成为长安有名的游侠,对朋友忠义显然起了重要的作用。他靠着这个好品质让三辅的游侠都仰慕他,心甘情愿为他效力。但这种品质也不无缺点,如果一旦碰到了奸诈小人却又无法抵御。其实如果不是当年他的好友吕仲跑到我府中告发,我又怎么知道萭章篡狱的意图呢?可是这些萭章一点都不知道,那个吕仲倒是很快卷起细软带着妻子跑到我以前的封地历陵当富翁去了。
这时陈汤应了一声:“好。”随即膝行到萭欣的墓前,咚咚叩头,听那沉闷的声音,我能猜出他心中的忧愤。事先我总觉得他是一个热衷名利而不懂得感情的人。
我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二十
一会儿,我听见竹林深处有人叫我:“廷尉君,你在哪里?”声音此起彼伏,显然我的家仆正在寻找我。刚才听萭章说派了人去阻截我的家仆,看来他的伎俩没有得逞。
我挤出最后一点声音应道:“我在这里。”
陈汤默默地跪在那里,仍不发一言。
虽然我的声音不大,两个家仆仍是很快就找来了,他们看见我鼻青脸肿地倚在土墙下,都大呼小叫地奔过来:“府君,府君,你怎么了?”声音非常夸张。
我惨笑道:“差点没命了,多亏子公及时赶到。”
他们都是我贴身忠仆,当即大怒:“我们在亳亭,碰见两个贼盗进攻我们,幸好我射倒了一个,另外一个撒腿就逃,我们打马去追,因此来晚了,让府君受苦。今天非得斩下他们的狗头不可。”
我喘了口气,没有说出话,他们以为得到默许,当即分别向萭章和楼护走过去就要动手。这时陈汤却霍然回过头来,喝道:“请放过他们两人,我想他们和府君有了误会。”他的脸上满是泪水,
两个家仆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他们大概也发觉陈汤面目不善,其中一个不服气地说:“怎么会误会?再说就算是误会,按照律令,谋杀廷尉也是罪不容诛。”他紧握环刀,刀尖上扬,似乎不肯罢休。
陈汤两眼突然射出寒光,凛然盯着他们:“二位不肯给我面子吗?那么就来动手!我陈汤奉陪到底。”
那家仆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发作,猝不及防,一时脸涨得通红:“陈汤,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们说话。”另一个家仆也生气了:“这竖子今天怎么了,竟然如此狂妄。”
两个家仆也颇有些膂力,骑射功夫也不差,所以平时不但是我的忠仆,也是极好的打猎伙伴。他们一向得我宠幸,而陈汤名义上只是我的门客,地位还不及他们,见陈汤突然敢这样顶撞他们,自然要跳起来。
陈汤嘿嘿冷笑,也拔出腰间的铁剑,傲然道:“两位真要打,就一起上罢。”他刚才哭过,声音似乎还带着泪水,显得湿淋淋的,脸上的傲气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似乎感到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这一个才是他真实的自己。
我可不想看到在我面前有什么血拼发生,伤了谁都不好。既然陈汤要救那两个刺客,那就由他去罢。而且我看陈汤的气势,敢于向两个人同时挑战,显然有极大的把握。看他刚才发弩的水平,似乎也真有些功夫。我何必眼睁睁看着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呢?
“你们住手。”我于是叫了一声,由于用力过大,牵动嘴唇的伤口,不由得呻吟了一声。“快来扶我回去。”我又加了一句。
两个家仆见陈汤气势,其实也有点凛然生畏,听我及时发出命令,正好找个台阶下。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下,把腰刀收回刀鞘,解嘲地说:“看在府君的面上,咱们兄弟没必要伤和气,救护府君要紧。”
说着他们奔过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我,往竹林外走去。
我听见身后的陈汤道:“府君请先走一步,我很快就到。”
二一
我以为子公不一定会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家仆一直安慰我,要我立刻下命令征发吏卒去逐捕萭章和楼护。他们对陈汤的行为也咬牙切齿:“这竖子是府君的门客,府君平日也对他不薄,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然背叛府君。”
我哼哼着说:“算了,那两个贼盗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于是我把自己和萭章之间的恩怨告诉他们。
他们面面相觑,显出尴尬的神情。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做得不对?”我说。
“不是。”他们嗫嚅道,“那伙贼盗想篡狱,总归是罪有应得。”
我苦笑了笑:“你们别说违心话了。我做得对不对,自己知道。”
在车轴滚动单调的声音中,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一家人都坐在我身边。看见我醒了,他们都露出欣慰的目光。我的嫡长子和他的黄脸婆母亲也紧紧靠着我,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我觉得心里有些惭愧。
“你们都去休息罢,我没有事。” 我呻吟了一下,哑着嗓子说。
这时夕阳照进了房间一角,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是迎着晨曦的,而黄昏时刻却遍体鳞伤地躺在家里,我忽然发觉自己有说不出来的滑稽。
这时家仆上来报告:“陈汤等候在外面,说一定要见主君。”
我的嫡妻愤怒地说:“他还敢来见主君?胆子不小。去把他捆了。”
“不必了。”我说,“他或许有话跟我说,你们出去罢,叫他进来。”
“那怎么行?”嫡妻说,“要是他刺杀你怎么办?”她话声一落,其他人都纷纷赞同。
“他要刺杀我还会帮我射伤刺客?”我烦闷地说,“再说你们这么多人在,还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害我?”
其实我深知陈汤绝对不会那么干,不说别的理由,就凭他的行事风格。有时候他固然愿意冒险,但是伤害我却毫无意义。
果然,他一进来就扑通跪在我面前说:“求主君一定放过萭章、楼护。”
我哼了一声:“廷尉是随便人可以欺侮的吗?就算我不介意,朝廷会不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