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乌江大坝时天已经黑了,但我想赶到乌江镇上住宿。电站离镇上有几公里的距离,我加快步伐朝前走,后面开来一辆大客车刹在我旁边,一个女子开门说,你肯定是那个走乌江的记者吧。并问我到什么地方,带我一段路。在路上能有人一眼把你认出来,这让我很高兴,因为你的行为被人家关注着,这比什么鼓励都更有力量。他们的车正好要从乌江镇上过,在人家的热情招呼下,我上了车。上车后我才得知这位女子是贵阳的,一直关注着我的行程报道。这天她正好随单位的人出游。
车刚进镇上我就看到了乌江发电站的办公楼房。下车后我走到门卫室打听电厂有没有招待所可以住宿,同时也想了解一些有关乌江电站的情况。不料这天正好是周末,门卫说厂里没有人,住宿嘛可以到对外的招待所去住。
我来到这家招待所,吧台里站着一位姑娘,看样子不到20岁,很年轻也很漂亮,高挑个儿,短发,精神得让我这徒步的都有些羡慕。她见我走进招待所,诧异地问道:你住宿吗?是的,有房间吗?我回答。我想她一定觉得我有些怪异,胡子拉碴,手里还杵着根棍子,有点不可思议。于是她问我:你有证件吗?我把证件从兜里掏给她,她看了一眼证件,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你是记者!?像是惊叹又像是疑问。我又把证明拿给她看,总算打消了她的顾虑。开房间时,她又好奇地问我,你是从乌江的上面走下来的。我说是啊,已经走了20多天了。她说我很厉害,真够浪漫。口气中隐含几分对我的崇拜。当时我并没有留意她的话外之音,开了房就上楼了。
我放好背包到镇上吃饭回来时,她对我笑了笑,好想说点儿什么又好像不好开口。我觉得这姑娘有点儿意思,就问她叫什么名字,上班多久了。她说她叫方雨,中专毕业才半年,没有找到好工作,亲戚就把她叫到招待所先锻炼锻炼。说心里话,我很喜欢方雨,快言快语,生性活泼,有点像我过去女朋友的性格。
第二天是星期日,报社的顶头上司张铭要我在乌江镇上休息一天,待星期一招集几个兄弟(同事)来庆贺我走过的路程。虽然是“将”在外,但领导有令却不能不受。次日,我借停步下来的机会对乌江电站及乌江镇的地理情况作了一些考察和了解。
作为贵州的最大河流------乌江,事实上 有很多贵州人都不清楚它的概念,甚至有人滑稽地认为乌江镇就是乌江,到了乌江镇就知道了乌江。当然这也没有错,因为乌江从这儿流向了远方。乌江镇无疑是因乌江而命名的。乌江镇隶属于遵义市的遵义县,南距省会贵阳105公里,北去遵义市55公里至重庆,可谓是渝黔之咽喉,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明万历年间在此设驿站,修建“播州南大道”时,又兴修了一个渡口,通以舟楫。清光绪5年(1897年),四川总督丁宝祯以7万黄金制两艘大木船过渡。光绪6年,贵州巡抚岑敏英奏请朝廷在渡口上游2、5公里处修建了一架铁索桥方便南来北往,可惜的是这座很有历史意义的铁索桥在1938年被洪水冲毁。
民国24年,川黔公路通至乌江两岸,时造汽车渡船三艘,由于商贸兴隆,往来频繁,不久又增造了一艘。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党政府迁都重庆,为了战争需要,1939年,国民政府从法国爱菲尔公司购制钢架192吨新修钢桁构桥,1941年10月7日,乌江钢桁构桥竣工,总造价为法币558、16万元,成为我国抗战时期修建的著名钢桁桥之一。1949年前夕,国民党的溃逃军队将桥炸毁。1950年5月夏才重新修复通车。20年后的1970年修建乌江电站时,这座饱经世事的大桥因为时代的变迁被彻底拆除。此前已在下游另修了一座双曲石拱桥,至今尚好,只是因为1996年贵遵高速公路通车另修的钢混大桥的起用,使之逐渐退去了它应有的作用。
此地可谓是乌江全程的一个分水岭,习惯上人们所说的乌江就是从这里至涪陵入长江的这一段。由于地势险要,江水湍急,许多文人墨客路经此地时都留有墨迹。清朝学者莫友芝在此处写有一首《满江红》:迭浪惊穿,二千里,插天青壁。随处有云驱雪哄,电奔雷击。积怒欲吞三峡势,重门不放千艘入……民国时,乌江桥工处处长薛楚书在这里题书:山空水深,寂无人踪,鬼石巍峨,万籁箫箫……
虽是文人借以抒发胸中的思想情感,但也据实勾画出了此处乌江天险的气势。
傍晚在小镇的街上随便填包肚子回到招待所,进门时,方雨问我什么时候出发,她说想和我走一走,体会一下走在江边是什么感觉。我以为她说着玩儿,就心不在焉地对她说:好啊,欢迎你。她说她是真的,没开玩笑,还说能吃苦,不信就带她试试。我说可以,到时不哭鼻子就行,估计后天早上就动身,作好准备,走时我通知你,到时不要打退堂鼓。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方雨听我这么说,很开心,连问了几个“真的”,并告诉我,临走时打个电话给她,不能一起走出去,叫我走到街中间后等她。听她这话和看她的表情的确像是真格的。我暗自一阵激动。
说心里话,要是她真跟我走几天不知这有多么美妙,不但可以陪我说话,减少孤独,还能增加很多乐趣,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同时我也有点顾虑,越往下走峡谷越深,路越难走,自然少不了担心和照顾,欢快的同时肯定少不了麻烦。但我坚决不会拒绝她与我同行,这是个底线问题,底线问题绝不能放弃,甚至我还愿意在路上发生点什么文学作品中经常描写的那类美伦美奂的爱情故事。
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她像一个老朋友一样来我的房间闲聊,说了很多她感兴趣的话,还告诉我她的家庭情况等等。她还强调,和我走一两天绝对没问题,她家不在这个镇上,父母不知道,乌江镇上的那个亲戚也不可能在几天内发现他的行踪。再说又没有男朋友,就更不会被发现了。她怕我担心这些事,就主动向我作了“交待”。事实上她说到的这些,也是我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总不能带她走了几天就不管她回来的结果吧。我自认为自己既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想入非非而胆小如鼠的家伙。
10月14日中午,部领导张铭带着一帮兄弟来到乌江镇上,请我在一家餐馆美美地吃了一顿“乌江鱼”,大家酒足饭饱后又给我买了一堆巧克力之类的食品让我路上充饥、补充能量。热闹之后是孤独。他们走了,我又回到形单只影的现实中,幸好我想到明天的行程有方雨同行,不然,我的心该有多么的失落和惆怅。晚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回到房间,心里一遍遍地祈祷:但愿明天有个好天气。
晚上10点过钟,方雨给我的房间来了电话。她说,记住走的时候给她打个电话,一定按约好的时间我先走出招待所在街中间等她。我美滋滋地躺在床上,想象着明天和一个青春女孩走在江岸大山上的情形,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春暖花开的陌生环境……我在梦里问自己,是在做梦吗?
这真是在梦里,我已经睡着了。可我还以为是在现实中。梦真是个奇怪的现象。
10月15日早上,毛毛细雨在晚上停了。走出招待所大门,路上虽然有点湿,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没有阴霾,心情不算太差。我给方雨打去电话,她说早已经起来了,就等我的电话。我走出门不远,一辆装成盒子的三轮摩托刹在我面前。我坐了上去,按约定的地点,我在小镇的中部走下摩托。刚下来站稳,方雨坐的三轮摩托车就到了我面前。方雨站在我身边,轻轻地踮了下登山鞋,调皮地说:你看我行不?她怕我说她走不动路,有意显示一下自己的武装。我们像一对恋人穿过小镇。街上的人虽然不算多,但方雨还是有些紧张,她怕熟人看见不好解释。走出小镇,我们上到乌江大桥,我也不知道从南岸走还是北岸走。我站在大桥上观察了一下地形,觉得从北岸走前途似乎要光明一些。我们走到乌江大桥的中部,方雨站在桥栏上叫我给她照张相。我拿着相机对着方雨和背后碧蓝的乌江咔嚓了好几张。这时,从桥北走来一农村妇女,我上前问她顺乌江下行从哪面走顺当?妇女说北面好像要好走一些。妇女说完,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她对我的怀疑,一种不确定性的怀疑。但我没有把这想法告诉方雨。
我们走下桥头,沿着山路走过叫禾心的小山村后就进入了山崖。山崖虽然十分陡峭,但好歹有条小路可走。我们走在半崖上,低头下看峡谷深处悠悠的江水,我的心情由于方雨的同行禁不住一阵激动。在翻越一座大山时,太阳已经照到了我们脚下,方雨爬得满头大汗,但情绪却很高涨。方雨有些兴奋,爬过一个山坡就把外衣脱了。由于山路太窄,我们一前一后说着话走在乌江峡谷中部。方雨虽然天真幼稚,但却是个懂事的女孩,她见我有些疲惫,就揽过我的背包让我松一下肩。由于多日背着包行走,两个肩臂不但酸痛,而且早已长起了红豆豆。中午12点过钟时,我们爬到一个山岔,方雨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说:真佩服你走了这么久!我问她行不行,她说累是很累,不过挺刺激的。我说千万不能因为面子而硬撑,险路还在后面,不行还来得及,回去不算太远,再往前走到时想回头都来不及了。方雨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态度很坚决。我就没有再说什么,我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我取出包里的干粮和自带的矿泉水给她,她吃了一点东西又咕噜咕噜喝了半瓶水。歇够了,好像又来了精神。
我也不知道方雨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那样坚决要跟我走;更不知道她是否考虑过走路的艰难和一个男人走在荒郊野外的诸多不便。她当时到底怎么想,还是压根就没想过什么,我至今都不明白。我没有问她,直到她离开那天也没有问。我想,一个人决定做的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即使别人不能理解。而我却有一丝担忧掠过心头。此路前去,吉凶祸福真难预测,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她交待。她是充我走在这路上的,我对她应该负有保护的责任。再说,晚上住宿农民家,各方面条件都难也想象,她能接受?我想到了很多对方雨来说近乎残酷的事情,但方雨却想不到刺激后面的艰辛。
我既高兴方雨与我同行,又担心路上出点什么差错。
我们走过遵义县新民镇的白沙嘴时,太阳已经跑到了我们头上,我们不停地擦抹脸上的汗水。看得出方雨已经很累了,但她没有抱怨,而是绾起了裤管精神地走在我的前面。对面是贵阳市的息烽县温泉镇,这个镇因温泉而得名,那里因为有天然的温泉早年建了疗养院。这边山上的人说,仅一江之隔,温泉那边(发展)比这边好多了。其实温泉那个地方我曾经去过,要说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因有天然的温泉总是有游人往来,经济、交通的发展比这边确实要强得多,这是肯定的。
我们向前走着,遇人就问前面的路况。结果还是差点迷了路。我们走过一片很大的林子,发现乌江被大山阻隔转了方向,要走到对面的山坡、跟上乌江的流向必须过条小河。叫它小河是针对乌江而言,其实小河的水并不小,淌是淌不过去的。我们下到河边,见筑有一道50多米长的河堤,蓄水幽深,两岸灌木丛生,令人心生恐惧。满出堤坝的水有10多厘米,几乎成平行翻到坝外。从堤坝跌落而下的瀑布声鸣响在深谷,回音是那样使人心虚。坝面很窄,能不能赤脚走过去没有把握。这有两方面的危险:水急,担心站不稳被打下去;其次是水坝长有青苔,太溜,容易滑倒。可是不从这上面走过去又从那里过去呢,回头路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坐在河边吃了一点干粮,然后我决定冒险试一试。
我脱掉鞋子走上坝沿,方雨拉了我一把说,还是不要上去……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必须试试它的危险性有多大。我杵着棍子,慢慢用右脚探着往前挪。走到中间时,感觉水流的确急了,稍有疏忽可能就有危险,但不是不能过。我走到对岸后,为了方雨的安全起劲又反复试了几次觉得牵着她是完全能够过这个关的。我就先把包背到了对岸,然后杵着棍子牵着方雨度着碎步淌啊淌,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终于把方雨牵到了对岸的岩框下。我们从灌木丛里往上爬,爬到半山腰才找到前进的方向。
这一路我们经过了白杨坪、大水沟、五龙、三角渡等地,下午五点过钟又翻越一座大山后天渐渐黑了下来。方雨快走不动了,我知道她一直都是在坚持。在一个叫浪池的小山寨,我停住脚打算就地找户人家住下来。可是当我们走到一家门前提出借宿时被人家拒绝了。我们又问旁边的一位年轻妇女,这妇女曾经在广东打过工,在寨上算是有见识的人。她说她也出过远门,知道出门在外难处很多,但实在没有地方安排我们住宿。她和丈夫加俩个孩子就一间房子,太窄了,连个铺床的地方都没有。她说,他们这个坡上的人家户不多,都不宽裕,恐怕没有一家能让我们住,刚才我问的那家是村民组长家,他家都住不下,别家就更不可能了。年轻妇女给了我们每人一杯冷茶水喝后,叫我们赶到前面一个大的干沟寨去住宿,意思是说,寨子大,一家不成一家成。
不能浪费时间了,只能赶快朝干沟走。
还没走到干沟天就麻污了。我牵着方雨穿过一片灌木林,下到干沟寨时50米内就看不见人了。我们挨家挨户问了好几家人都说住不下。我有些失望,心里开始着急了。方雨已经走不动了,她很不情愿地时而扒着我的肩。我知道她快撑不住了。正在这时,一个30来岁男子从前面走来,看他的穿戴是个农村中有文化的人。他得知我们的难处后,叫我们不要着急,去他家住宿。他喝了酒,说话一股酒气。我对他的热情有点怀疑。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刘建国,这里的人都知道。他说他来干沟有事要晚些才回去,叫我们到银丰后问他家,有人会带我们。我问刘建国,到他们村子还有多远?他说跟着脚下这条毛公路走,翻过坡不远就是了。我和方雨又只好按刘建国指的路朝前走。走不多远,就完全看不见路了。方雨扒着我的肩,有时我搀扶着她,我们完全凭感觉跌跌撞撞向前方走。几次方雨都差点没有摔到在地。她不但累坏了也饿得眼睛发花。
晚上8点过钟,我们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光亮。我们朝着灯光走去,走拢时,见路边一间房里有个男子,就上前求助。房里的人是个当地做生意的,房子是他租来倒卖农用产品的场所。房间很小,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满满的。他得知我们的情况后,很热情,说给我们煮碗面条吃。我知道他这里不可能住宿,等他煮完面条吃了,晚了去那里找地方住。我问他刘建国家住哪里,他说他不是这个村的,知道这个人但不知道他家住哪里。我又问他上边灯光较亮的地方是不是人家户?他说是这个村的小学,亮灯的房间是几个老师住的房间,他知道都没有宽余的房子提供客人住宿。他说带我们到村支书家去,村支书家比较宽,再说,省里来的记者不找村干部找谁。他照着电筒带着我们七弯八拐又走了10多分钟来到村支书家。支书不在家,只有支书的老伴和一个年轻的妇女在家,家里还围着几个调皮的孩子。
老人家有点不情愿让我们住下来,说了些推三阻四的话。那个年轻的妇女是她的媳妇,倒还有些开通,说住宿是可以的,就怕我们不习惯。边说还给我们端来了两杯热水。这时,我和方雨是又渴又饿又冷,喝了杯热水,身子似乎暖和了些。带我们来的男子和这位年轻的媳妇好不容易做通老人的思想工作,让我和方雨住了下来。老人同意后,年轻妇女很快就给我们弄好了吃的。
这位有见识的农村妇女的名字我没能记住,但我记得她的长相很好看,35岁的人看上去只有20多岁。我听出她的口音不像遵义口音,她才告诉我她老家是黔西县的。她是怎么嫁到这里的,我没好意思仔细追问。记得她好像说了一句,她丈夫是退伍军人,他们的结合带有离奇和浪漫色彩。
我和方雨都很疲惫,吃完饭本想等支书向选志和他儿子回来后再休息。可我们都撑不住了,方雨困得坐在凳子上就睡着了。外面下起了毛毛小雨,天气变得很阴冷。体贴人的年轻妇女见方雨靠在凳子上睡着的可怜相,不声不响就安排好了床铺,叫我们去休息。我心里嘀咕,不知她如何安排我和方雨住宿,是安排在一起呢还是分开来住。因为从头到尾他们都没问我和方雨是什么关系。按说农村人是不善于含蓄的,不明白的就要问清楚。可是直到我们第二天走他们也没有问。他们是怎么猜测的我现在都不知道,大约把我们看成了同事。
我洗脚的时候,年轻妇女把方雨送去睡了,之后又把我带到里屋的外面一间。那是一称木架床,很大,挂有蚊帐。妇女走后,我轻轻叫了一声方雨,我听见方雨微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有些心疼,就照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走进里屋。我照着电筒见方雨像一只小猫卷曲在被窝里,眼睛眯着,动都没有动一下。我喊了她一声,她“恩”了一声,没有任何反映。我好想吻她一下,但我始终没有低下头去。我站了一会,说:你好好睡吧,我出去了。方雨又“恩”了一声。也许她从没有这样困乏的经历,眼下就是把她抬走她也没有力气反抗,我想。当然我不可能知道方雨此时此刻怎么想,她有没有过希望我陪在她身边的念头,或者不好开口?直到她离去时,我都没有问过她。我感到我们的相遇既亲近又陌生。
乡村的夜晚静得无法形容,我醒来时只听见沙沙的雨声漫无边际地在黑夜中飘散。年轻妇女的丈夫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直到他睡上床的另一头时才把我从熟睡中惊醒,但我装着没有反映。这时我才明白年轻妇女一定是挨着方雨睡的。
农村人起得早,清早6点过钟我就听见外面有了干活的声音。挨我睡的主人什么时候起的床我没有察觉,等醒来时,床的那头已经空空荡荡。翻身一看时间已经是早上7点过钟。我起床时,村支书一家老小都起来了。村支书坐在房檐底下看着远处,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走过去主动向他作自我介绍,对昨晚住宿他家表示感谢。他说,农村条件不好,招呼不周要谅解。说了几句客套话,向支书就说开了他们村的情况。
老向说,银丰村是遵义县最落后的一个村,虽然坐落在乌江边上,12个村民组却有9个是吃“望天水”:靠在房顶上修水池蓄水过日子。想喝井水得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最快的一个早上也只能担两挑。政府为了解决饮水困难,帮助银丰在山坡上修建了一个蓄水池,尚未启用。所以这个村几乎没有什么稻田,吃大米也就不那么容易。自然各方面都欠发达,解放以来,没有出过一个大学本科生,外出打工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我听老向介绍完情况,方雨起来已经收拾完毕。
天上还在下着零星小雨,但看样子可能不会太久。我问方雨能不能走,方雨没有犹豫,说:“走啊”。
我们没有吃任何东西就离开了向选志支书家。半路上我们每人吃了几块饼干。
中午我们赶到了遵义县的尚稽镇。
尚稽镇是遵义县的大镇之一,1935年1月红军兵分三路强渡乌江,其中红四师强渡的茶山关就在尚稽镇境内。之所以要在镇政府停留,为的是能了解更多有意思的历史。来到镇政府办公室,办公室的同志像跟领导汇报似的给我背了一通他们镇的基本情况,比如管辖多少村,有多少人口,占地面积,交通、教育、经济等等。这些东西都不是我所供职的报纸读者喜欢看的,就我听起来也同样感到枯燥乏味。但我不得不作记录,作为记者,我想到的首先是要尊重别人。在我聆听并记录着这些资料时,我见方雨很不自在,她坐在凳子上有些无所适从,手不停地摆动,一会这样放,一会又那样放,眼睛六神无主,不知看谁才是办法。天真可爱的方雨就这样尴尬地听着我和政府官员交谈。看她那难受的样子,我真想说一声:乖乖,你就忍一忍吧。
因为进办公室时我没有认真介绍方雨的身份,含糊其辞混了过去。虽然试先我和方雨商量过一个最佳办法,为了不用多解释对付别人疑问,就说“我女朋友”。方雨表示认同。因为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主意。路上当然不用担心别人如何看待,关键是到政府部门得有个说法。说她是记者嘛,不但不像,重要的是我的介绍信上只有我一人的名字。说她是什么都觉得不合适,所以女朋友是最有说服力的。
不久镇党委的李书记来了。他听说我是徒步乌江的记者,显得比别人要热情一些。他留我们吃中午饭,我没有推辞就顺口答应了。因为我知道,稍微客气一下机会就没有了。但我得向他作一次认真介绍,才对得起人家那顿饭。所以我第一次向这位年轻的书记大言不惭地说:这是方雨,我的女朋友,担心我,所以来陪我走两天。他好像看出了什么破绽,轻轻地坏笑了一下,没有言语。我想,他一定是把方雨当成了我的情人什么的,因为目下这种风气很流行。在他看来,方雨那么小,我那样苍老(一路下来,满脸胡茬,显得确实很老。况且从年龄上说,我差不多属于方雨的长辈了)怎么可能是女朋友!
看破归看破,如果我向他解释我会比偷人还难看。好在吃完这顿饭我们就继续赶路了。
临走我们去看了一下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陈玉?祠,也叫“陈公祠”。它建于清道光29年(公元1849年),是为纪念乾隆初年遵义知府陈玉?而修建的专祠,此建筑布局在贵州不可多见。然而无论是对陈本身还是对参观的看客来说,都没有更多的实在意义了。当然了,作为古建筑和后人考证历史自然有它的价值可取之处。不过,我倒是对为什么要修建这座“陈祠”以之纪念的动机感兴趣。
经过了解,说陈玉?当年是个十分关心百姓疾苦而有创新精神的知府。乾隆初年,陈任职期间,见所管辖的苍生百姓有食无衣,饱而缺暖,便遣人前往山东购买山蚕饲养以发展地方经济,由于道路崎岖坎坷,费尽周折,先后三次才把蚕种购到遵义,为遵义百姓开创了一条致富门路。乾隆7年春,尚稽这块土地上就开始饲养起山蚕。如今的开上村、继光村仍保持着家家养蚕发展传统经济的习惯。
且不问老陈有没有把遵义人民的银子拿回家的腐败情况,但他为官一任确实为群众办了这件实事,百姓就不会忘记他。几十年之后,官府建这座祠堂来启示后人(包括那些前赴后继的历代官员),我想与他的业绩不无关系。
其实要做一个百姓们眼里的好官太容易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官的哪个不拿不喝不玩,像海瑞这样的清廉“极端者”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其实你贪了老百姓也不会骂你,你想不贪老百姓倒觉得奇怪。关键是,你贪了玩了要为大家做点儿事。不要求你对得起穷苦百姓,起码要对得起你拿的那份俸禄。考证历史,历朝历代的老百姓没有一个是不好养的,即使他身上衣衫十分破烂,只要肚子能搞个半饱,他一般都不会起来造反。除非他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也恰恰是这样一些人最能被感动,你只要给他做一点点好事,他一直都会挂在心上,即使你哪天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总是回心转意的想你的好处。可是我们今天却有不少的为官者连古代的官员都不如,他们吃喝嫖赌,成天忙于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之中,一掷千金,不顾百姓疾苦,不管社会安定,这样的官员老百姓怎么不唾骂他们。上世纪90年代末期,贵州调来了一个省长,叫吴亦侠,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了,但每每在一些场合谈到领导如何如何时,大家无不谈到吴省长,说他是一个务实的难得好官。可惜,好人命不长。言语中不无惋惜。赞赏的这些人都不是当官的,他们都是普通百姓。他们怎么知道离自己很远的大官中有个值得崇敬的人呢?一句话:别忘了,老百姓心里有杆称。
提到这个清朝的遵义知府,扯远了,就此打住。
离开尚稽镇,我们直接走向楠木渡。楠木渡离红军强渡乌江的茶山关相隔不远,楠木渡是乌江的古渡口之一,而茶山关不仅因红军从这里强渡闻名,早在明代,播州(遵义)土司就在江岸峰口筑有关隘,当时称为“河渡关”,是播州东通开州(现在贵阳市的开阳县)的水陆咽喉。时置栅设营,兵士把守,可谓播州的边防要塞。据史料记载,早在宋元就有舟楫往来,正式设渡则是明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1935年1月4日红军第四师强渡茶山关时,幸得船工黄德金协助,才顺利渡过乌江北进遵义。本想找黄德金老人了解当年协助红军渡江的真实情况,可惜老人几年前已经离开了人世。
我们赶到南木渡时,天空已经彻底放晴。阳光落进峡谷,给宽阔而比上游有气势的江水增添了几分温暖。楠木渡的兴盛来自遵(义)开(阳)公路的开通。公路修通了,因为没有架设桥梁,来往的车辆、行人在此必须过渡,因此趸船成了一道麻烦的风景线。南岸是开阳县的马场镇,我和方雨在北岸辗转反侧,不知该怎么前行,因为渡口以下全是悬崖草莽,无路可走。渡口旁边有支机动船,我很想坐船走到下一站,方雨也说她从来没有坐过船,更不知道在乌江上乘船的感觉。这使得我坚定了打这支船的主意。和船主讲了半天价,才答应收150块钱送我们到他说的那个地方。他说船能下去的这段水路有五六公里,到了那个地方,岩上有条山路通到村寨,去那个村寨住宿保证没问题。上了船,两个年轻的船工还念念有词:想到你们是记者,价钱已经很便宜了,这船烧油可厉害了,搞不好连来回的油钱都不够……
船工又喊了两个男子上船,加上我和方雨共6个人。船轰轰隆隆地开进了峡谷,只见山崖越来越高,河床越来越窄。悬崖上灌木丛生,江岸怪石嶙峋,甚至还有小瀑布从岩洞上倾挂下来,时而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从船边掠过,使人既感到空寞又感到绝状。坐船走在这江上,心里不免生起几分莫名恐惧。我暗暗地坏想,要是他们把我们俩人杀了丢进这江里谁会知道?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听见隆隆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原来我们已经到了该下船的地方了。船在离那个他们叫花滩200多米的前方靠在了北岸。他们也好像很少来这里,觉得这个险滩值得一看,下了船艰难地爬上一块高耸的巨石,观看乌江在这里像一条巨龙翻滚着冲向前方。看着这凶猛无束的急流,不难想象一只船卷入旋涡的惨剧,人就更不堪一击了。我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朝两岸一看,四周悬崖绝壁,杂木衰草连天,那来的山路,怕是连只小狗也钻不出这谷底。其实我也不愿连小动物爬的路都看不到,因为我最反感走回头路。可几个船工仍然不停地强调,北岸有条小路通到山顶。我也希望这是事实,希望在灌木草丛中能发现那怕是小猫小狗钻得过去的窄道。
我对他们说:你们不能走,得等我们钻到前边去看看再说。我和方雨背起背包钻入岸边的杂草杂木丛,一手手扒开江边上被潮水冲击过的乱木枝蓬,钻了一阵不见路在何方。仰头看山崖,山崖灌木连天,要有多阴森就有多阴森。方雨有些害怕,说道:这那来的路啊!根本没有什么小路可走至山顶,他们纯粹是在瞎蒙。也许他们根本没有考虑我们俩人的安全,这时我向他们高声喊道:你们不能走,没有路,得把我们带回去。
我们不得不返回船上。
他们开动发电机,船离开了岸边。回头开了两公里左右后,其中一个人说,前面靠南岸有条大路可上到半坡的村寨,到寨上再问前面的路如何走。站在船上一看,根据自己在农村长大的经验判断,山林中白晃晃的痕迹确实是条山道。船突突地靠到了岸边的石滩上,我和方雨跳到裸露的石头上,他们看着我们爬进了树林才把船开走。
我们顺着山道往上爬,方雨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全身。她知道再累也得走,所以什么话也没说,埋着头只管朝上爬。方雨在陪我走的两天中,路上一次都没有方便。我想,那一定是汗水流得太多了。我可能喝的水太多,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也顶多小便一次。我走完乌江与朋友们聊及这事时,他们都替我感到惋惜,说那么好的“条件”,怎么没有点浪漫故事发生。怎么说呢?其实我并不是想装做一个什么正人君子。实话说,在和方雨行走的两天途中,心里压根就没有什么“邪念”,一心想到的就是朝前多走一段路,不要遇到什么障碍和可怕的事情。
翻过两座大坡,路经几个村寨记不得了。摸黑走到开阳县的宅吉乡街上时快晚上8点了。我们找到一家叫“罗家旅社”的住下来后,在一小饭店解决了温饱问题。第二天听说是赶宅吉乡场,罗家旅社的主人正在忙次日的生意,得知我们的情况后,给我们烧水烫了脚。之后把我们带到一幢砖房的二楼大房间,也没问我和方雨什么关系,就稀里糊涂安排我们住在了一起。房间有三张床铺,有两张挨在一起,有一张摆在对面的墙根。主人走后,方雨就急不可待地上了墙根的那张床,一句话不说就睡去了。我心里嘀咕着。你知道我在嘀咕什么吗?我在嘀咕是挨着方雨睡(这里我声明:不一定发生什么事)呢,还是单独睡另一张床。我实在不懂女孩子的心理,她是希望我挨她睡呢还是压根就没考虑这问题。如果她没有想过这事,那不是坏了距离产生的美丽。在她心里或许还会落得个流氓之类的坏名声。当然了,她要是需要我陪在她身边休息的话,那自然是浪漫不过的。可是……在这夜深人静的特殊环境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一切都未必会发生。结果我还是乖乖地上了另一张床。就着被窝写完当天的新闻稿后,叫了几声方雨,我的目的一方面看她睡着没有,另一方面是试探一下她想不想我陪在她身边。我喊她一声,她恩一声,显得十分困倦。结果我放弃了陪她休息的念头,不管方雨当时心里怎么想,即使希望我“坏”一点,主动走过去关心关心她。
后来有朋友知道后不无“惋惜”地说我太差劲了,这么好的姑娘都没搞定,估计要打一辈子光棍了。还给我进一步分析说,人家要是怕你对她不轨,根本就不会冒着各种危险陪我走乌江,人家是信任你才冒的天下之大不韪。这信任里也包括她可以委身于你……是不是呢?好在我对我所做的一切并不后悔。有些事纵然是遗憾,那也是很美丽的,难道不是吗。
20002年10月17日上午7点,方雨要离去,她说下午该她值班了。我在小镇上把她送上开往开阳县城的客车,告诉她到了那里再转乘到遵义方向的客车。强调了几句路上要注意的问题后,车就开走了。方雨整整陪我走了两天,结果就这样走了。她走后我感到既有些失落,但同时又感到很轻松。虽然又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但不用考虑方雨在路上的一切问题了。
方雨走后我继续走了20多天才到达目的地,回到贵阳我们一直都没有联系,到我把文字写到这里时也没有她的任何音信。不知她是否还在那里上班?不管她在哪里,我都希望她能看到我写的这本书。我想,那两天的路程,无疑是我人生旅途中最值得回忆的美丽的两天。那么,对方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