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敦煌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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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斯氏对无学文盲且无决断之王道士,正思以何之语作进一步笼络,第六日一朝,呼蒋氏至天幕商量,并征集意见,盖欲知民族之心理,当然以同血统者为能事,万一处置不当,则目前所获之世界珍宝,或将逃去。蒋氏得意言道:“先生请放心,我早已算就道士亦想钱早日到手,先生若不注意及此,也许会发生难题,彼连日至朝至晚,搬运重重经典,先生不与之敷衍,只是继续调查,彼已有怨言,言腰痛欲休息一日矣。”

“那不是困难么?”

“不妨不妨,我已与言,先生极明白人,决不薄待,且最初决言叫我负一切责任。第一,先生恰似玄奘一般,欲将经卷送至欧洲及印度,比埋藏甘肃沙漠暗穴中,从宗教方面说及人类方面说,岂不更好?你能为此功德,必如壁画一般,来世自能生于净土,而为安乐长者。”

“他听后如何?”

“彼言来世是来世,今世是今世,现我所为非极危险事?”

就实际言,斯氏正待对方之说什么,充满着无智与迷信,将其放置穴中,任其腐蚀,则不如将横文字、美术品,乃至汉文经典,对汉文虽不明嘹,想必世界有名之大藏经,故欲得全部送向文明国。但如是大体积行李,送至国外,不知将发生如何批评,或将生阻碍,万一因此坏批评,以致从甘肃废墟之发掘品形成散乱,或有总督之命令与暴力禁止搬运,危险果然危险,然为此天下之珍宝,不妨冒此危险,于[与]其由道士一部分、一部分拿来,不如将全部买下,斯氏因此思将石室遗书全部“救出”,故授策蒋氏,蒋氏立即趋至王道士庵室,向道士言:“先生说此类经典,实际你也不能诵读,且因不知玄奘三藏,故中国人之手,尚未能触此经典,完全是手持宝物,任其腐蚀,故思将之送之大食国或伦敦之大学府,不单为此宝物,且为佛陀尊者说经本旨,可合乎玄奘意志。因此,先生大为奋发,愿出四十马蹄银,你有此银,虽此处有人说讨厌话,不妨回故乡山西,买田置屋,以送安稳余生。即不返山西而常居此,则你一生大愿欲恢复此庙,所以托钵募化,但如此募化,能否达你之愿,今若将无用物品,变换金钱,作成大好美事,有谁来说你呢?尤其你有高德持戒之手,定能使千佛洞恢复其往昔繁荣,人家因此更乐于捐助,则此四十马蹄银,可说是你进行事业之资本。”

蒋氏虽如此雄辩,转使道士心神不安。在斯氏意,道士如以四十马蹄银为少,则不妨加至八十,然道士并非嫌少,因出空全藏,是一极重大事,且此寺之宝,若不经信徒承认,决不能全部移动,万一不顾一切做去,则八年来辛苦筑成之地位,必将崩坏于一时,况每年一度,有笃信之王来此参拜一切经卷,所以能在不惹人注意范围内,卖去一部分,果然无妨,然全部出空,当然是一恐怖之事。

事虽不合理,蒋氏不肯放过此机会,劝慰哄骗,努力于说服道士,二次三次往来庵室天幕间,斯氏自亦来进言,然道士更觉不安,更保守其己意。

如是外交接冲,继续两日,至第三日朝晨,斯氏因照例至本堂旁侧之读书室,只见运来经卷,已全部般入石室,堆积如山之包裹,亦一个不见了,对此突然发生事件,斯氏感非常不安而失色,想叫蒋氏来讯问,因由三人五日之力的搬运,今由一人于一夜搬回,岂非有超人之努力。

“蒋君,你和道士住在相近,为何会有此事,莫非与道士同谋?”蒋氏发急说:“先生,虽同属中国人之血统,然我与无学者是不同的。”

斯氏由此得见中国人之二种态度,如蒋氏精通外国语好似外国人,是国际不明之态度,脊骨极软,连自己二字亦不明,对本国不利之事,会说得很有理由,会象外国人之忠狗一般的劳动。

与此比较,无学文盲之道士,但知自利,然因无智,反得成为善人,斯氏想到自己须有相当让步,同时要顾道士面子。

在此时当然难救出石室遗书全部,斯氏以英人特有性质,计划待下次机会之方策,避性急与过激之手段,对道士之所云,须有对付之方法,即将已搬出者,成功一种交易,则自然得寸进尺。

经数次交涉后,道士从已整理包裹中,取出破烂较少之汉文经典五十包及西藏经典五包,赠与斯氏,斯氏因以四个马蹄银,置于道士托钵之手,其他运至天幕之梵文、西藏文、土耳古文及汉文经典之包裹,绘画之包裹,所谓另一部类者,其代价不断定包含在此数大银块中。斯氏对此一举,非常安慰,道士对手握银块,亦极感动,逐一细看银上刻印,且用指叩弹,以听纯银之音。

是夜,道士不能安眠,恰似贵妇戏弄爱描,玩弄此等想不到之大马蹄银,以为此由于常年托钵修寺,故有此佛之赏赐,尤其玄奘荫庇,彼红毛碧眼之白人三藏与己相同,亦为三藏法师之守护神,正可谓奇缘。道士趁明月之光,步向壁画前,合掌念佛,表示拜谢三藏法师之诚意。

道士步向庵室,先在室之周围,步入室中,严闭室门,将马蹄银置于枕下,觉得不妥,又藏于佛龛隐〔处〕,亦觉不妥,再置胁侍台座下,亦不安心,于是掘开床下地面,将马蹄银装入小瓶,埋于土中,细想每年参拜之蒙古王及敦煌富豪,虽亦有布施,总不及白人三藏之大量。兴奋得转辗反侧,不得安眠。

斯氏命骆驼队二腹心,将五十包经典,很审慎的运至预备的仓库中,并迎蒋氏之天幕,设庆功之宴,高举酒杯,谢蒋努〔力〕。蒋氏大醉,舞手蹈足,是否因本国无二之珍宝,由外人之手运出,故如是欢喜,则不得而知。

斯氏送蒋出幕,但见月光射于鸣沙山麓,无数佛洞浴于青白光中,其间有金光闪耀的灵龛,是无从形容的神秘,无从比拟的感谢,只知感谢保护自己之无数教神,更不得不向玄奘三藏诚心虔祷,走近奉祀三藏法师之灵龛,以烟卷代线香,低头致敬。在沙漠特有之沉寂中,只听得蒋氏如每夜之怪鸟,歌唱着不可思议之胡歌,斯氏因对此国籍不明忠于办事的秘书感到同情,亦口诵少年时所读之诗歌,以微醺之颊,在榆树风下,渐向河岸,踏嫩草而低徊,兴乐极之哀感。他在缓步细思明日包装之事。道士所希望者,不被人知,则对护卫兵骆驼队之一部及厨司等如何办法。

想及一法,对护卫给假二日,便能至敦煌购买鸦片,对骆驼队,除二心腹外,令彼等与厨司同去购买食粮,于事〔是〕从事包装经典等,立即送至安西。此探险之计划,事实上亦属必要之事,想妥后,仍步入天幕。正在欢歌之蒋氏,觉孤独寂寞,若在都会,定买醉青楼,现在千佛洞,所谓雌者,只有骆驼,不得已走向道士居处,频叩其户。道士正在埋银地下,又觉不安,复藏怀中,亦感不安与恐怖,此本急促面对财产本能举动,又为对非义之财之警戒,闻叩户声,格外恐怖,急将两手塞两耳,但来客决不肯即去,从门缝窥去,有蒋氏声音传来。

“住持大和尚,圣人,请暂开门,这是奇喜之事,岂可如是早睡,岂不闻先生大喜、住持大喜,我亦大喜,这不是三方可喜之事?大和尚速起速起,请忘却日间之事,我们畅谈一会。我们是同国之人,应同甘共苦,互敬互信,他人或可拒绝,我和三藏法师,决无拒绝之理。”

“蒋先生,晚来身体不适,故早睡,今夜甚失礼,明朝缓缓畅谈。”

“住持有病,孝琬更应进来,不劳贵手开门,我自开,来看护你。”

道士闻蒋欲自开门,急将门开放,月明之下,只见道士面呈灰色,蒋用手按道士之额,觉冷而有汗。

“真的,住持病了,今夜孝琬应尽看护之责,既无妻子,又无婢仆,完全像寒岩枯木,我能对此圣人侍奉汤药,确为功德善事,我怀有镇静心气妙药,请先服五六粒。”从银色容器中,取出金色人丹,置于掌中,送至道士口边,道士疑为毒药,就要送命,则可爱之银块,岂不可惜,故无张口吞服之勇气。蒋氏见情,便将金丹送入自口细嚼,并道:“此先生从英京[指英国]带来,是万病悉宜之天下妙药,请尝试。如此嚼碎,口中即有清凉之味,就我经验,服后可恢复连日心劳神疲,请速安心服用。”

道士服后真觉满口清凉,头清身轻,确为不可思议妙药,合掌向蒋道谢:“蒋先生,多谢!多谢!并望照拂一切。”

最后蒋氏拍胸道:“住持,请放心,明日请托钵出行,不妨从此到沙漠地方,看有何异,先生对此事,任何人皆不使知,只你自己守口如瓶好了。”

翌日,道士于购买食粮护兵及驼队后,去向敦煌,一路细察,确无一人现出异状,只有一辈商人,兜揽生意,说:“千佛洞滞在白人一行,这里我们有很多盐肉,请照顾。”

如是经三日,道士恢复元气。

斯氏在道士三日托钵中,特将讨厌之护兵及驼队差开,自与蒋氏及二心腹的测量技师,细心包装,并叮嘱忠实心腹严守秘密,因系古代贵重品,须特加注意,如是贵重珍宝,在长途中要装载驼背上,故斯氏如此细心监督,包装完工,护兵等尚未回来前,道士特[突]然露脸,斯氏又与蒋氏合商,又以若干马蹄银获得二十包优秀品。

道士以为若装箱,则全部新箱,恐起物[非]议,不料斯氏早有用心,故带空箱而来,决无何麻烦。斯氏一行,即向王道士告别,道士亦感满足,以平静无事之态度,送至千佛洞南端[校者按:应为送至千佛洞北端],送客者,被送者,在相别时,皆希后会有期。

其后在安西探险第四日,斯氏又以随便态度,带了空箱,重现于千佛洞,为西国之学府,又获得二百包赠物。合计观来,是古书籍部二十四箱,美术杂类部五箱,全部二十九箱,这是他们战利品之总目。

斯氏在将以战利品送达伦敦大英博物馆之前,心中总觉不安,而失去此许多宝物之王道士,反觉事属平常,此真可谓不可思议。

蒋氏立在千佛洞外,对王道士投以飞吻,道士合掌恭送,觉那马上之金袋,真无尽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