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叔本华论生命悲剧哲学(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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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名誉问题

人性有这样一个很特别的弱点,即对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考虑过多。虽然这种看法所能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无论人们的意见如何,它自身与幸福并无本质的联系。难以理解的是所有的人都会因得到别人好评或恭维他们而感到由衷地高兴。比如有人抽打猫,猫就不可避免地“喵喵”地叫唤;同样,如若你赞誉别人,他便会笑容可掬,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如若受到赞美的事情,正为他引以自豪,那么即便这种赞美是露骨的谎言,也会受到欢迎。即使有天大的不幸,或者,即使他从以上所说过的两种幸福的源泉中所得甚微,只要有人称道,便会得到安慰;相反,如果人们妄自尊大的心理一旦受到打击,或者被人等闲视之,遭人轻蔑鄙弃,无论这种伤害的性质、,程度以及情形怎样,他便会顿生烦恼,有时甚至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如果期望受人尊重是源于人性的这种特性,那么它便会取代德行,对芸芸众生的康乐产生积极的效果。但是对人们的幸福,特别是对于和幸福水乳交融的心灵和宁静与独立,与其说有益,倒不如说更多的是扰乱了我们内心的平静,损害了我们的幸福。所以,我们认为,要尽可能制止这一弱点,并对我们的优点、性情,对他人意见等等,作出相应及时的考虑和正确的评价,这是大有裨益的。因为无论这种意见是阿谀奉承,还是引起痛苦,都会使人成为他人意志的奴隶,——可见要想扰乱或抚慰一颗渴求赞美的心灵是多么容易!

所以,假如我们对一个人自身的本质与目的和别人对他的评价在价值上作一比较,我们的幸福就会源远流长,长久不竭。前者包括了在我们活着时的一切,包括使生活获得其本质的东西,简言之,包括我们囊括在人格与财产两类中的所有优点;在这个范围内所发生的一切都存在于人们自己的意识之内。但是,在别人眼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存在于他们的意识之中,而不是在我们的意识之中;这包括我们在他们眼中的形象,再加上由此而激起的种种思想。但是,这些对于我们的生存并不是直接的或最接近的,它们只能间接地影响我们,只有当他人的评价对我们的行为举止发生作用时才由它们直接引起;只有当它们能够使我们削弱我们的本质和目的时才会对我们产生影响。除此之外,在别人意识中的其他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们会看到,绝大多数的人,其思想是那么肤泛浅薄,观念极其狭隘偏执,情绪平庸粗俗,意见恶毒堕落,他们错误百出,荒谬绝伦,而且,有人说到他的伙伴时口气是何等傲慢,而别人并不害怕他,或者他知道他的话并不会传到别人耳里时,我们便会立即对别人的意见置若罔闻。假如我们有机会看到,伟大的人物是如何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对待半打傻瓜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明白,对他人所说的话给予过高的估价,这未免太尊敬他们了。

但有的人却无法从我们开头说过的两类福祉中得到任何幸福,他只待在第三类幸福中去寻找,换句话说,他不是在他自身的本质中去寻找,而是在别人看待“他是什么”中去寻求幸福。但整个幸福的本质的基础,乃是我们的体格,幸福最为本质的要素是健康,再次,是维持我们独立自在、无忧无虑的自由生活的能力。一方面,在这两者之间既不存在优先的问题,也不存在相互替代;另一方面,我们又给后者,给荣华富贵高得多的评价。若非如此,人们会毫不犹豫地为了前者而牺牲后者。其实我们个人生活的现实条件——健康、气质、能力、进款、妻子、孩子、朋友、住宅,要比别人的看法重要千百倍。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便会极大地营造我们的幸福,否则,便会痛苦不堪。也许有人认为,受人尊敬地生活本身更为可贵,他的意思是说,生存与美好的生活和别人的看法比较起来一钱不值。当然,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借以表明这一实实在在的真理:如果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迈步前进,名声,即别人对我们的看法是不可缺少的,但我们还是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来,当我们看到,人们不遗余力、历尽千辛万苦、遭遇无数陷阱与危险、终生以求的近乎所有的东西,在别人看来,终究不如提高他们自己来得深远;当我们看到,仅仅为了更多地得到同伴们的尊敬,不仅把官职、头衔、勋章,而且把财产,甚至知识和艺术,作为全部努力的最高目的来追求——这不正是人类愚蠢之至的一个令人可悲的论据吗?过高地估计他人的看法,乃是人类共有的痼疾。它也许根源于人类的本性自身,或者是由于文明以及一般而论的社会安排所带来的后果;但无论其根源是什么,它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产生了不良影响,而且对于我们的幸福十分有害。我们可以从以下来加以考察,即对别人所说的意见感到胆怯畏惧,而且抱着盲从的态度。直到引起这样一种情感,正是这种情感使得弗吉尼厄斯将匕首刺进他妹妹的心脏,或者诱使无数的人为了死后的荣耀而抛弃平静、财富、健康乃至生命本身。无可置疑,这种情感乃是人们手头上用来控制和支配其同伴的极为便利的工具。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所有营造人性的计划中,维持并加强渴求荣耀的情感占有重要地位。但是,至于它对幸福所产生的影响,那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我们在这里所讨论的是人的幸福,而且,我们对奉劝人们不要过多地考虑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感兴趣。日常的经验告诉我们,人们正是在这一点上不断地出错;绝大多数人对他所思所想给予极度的重视,他们更为关注他人的意见,而忽视了在自己意识中的思想,忽视了对他们最为直截了当的东西。他们颠倒了自然的秩序——把别人的看法当作真实的存在,把自己的意识当作某种模糊晦涩的东西。他们舍本求末,本末倒置,把别人为他们所作的画像看得比他们本人还要重要。他们试图从那并无真正直接存在的东西里得到直接的结果,这样就会使他们陷入所谓“虚荣心”的愚蠢状况之中。“虚荣心”这个词恰到好处地表达了那种追求没有实在价值的东西的心理。这样的人就像守财奴一样,满怀着热望去追求的只是手段,而忘记了应当追求的乃是目的。

事实上,我们对他人意见的重视以及对于它的不懈努力,和我们在理智上所希望达到的结果极不相称;所以,我们可以把这种对别人态度的关注看作是由于每个人天生遗传下来的一般的迷狂症。在我们所有的行为中,我们最先考虑的事情几乎都是:别人将会说些什么。生活中近半数的困扰烦恼,究其根源,都是由于我们在这方面太过费心而引起。说到底,这种担忧不过就是一种妄自尊大的情感而已。由于它敏感到了完全变态的地步,因此,这种自尊心极易受到伤害。对他人的看法操心焦虑,构成了我们的虚荣心、矫揉造作、自我炫耀以及狂妄自大的基础。没有这种焦虑,那么存在的穷奢极欲便会荡然无存,任何形式的骄横,无论怎样改变其种类或范围,只不过是对于他人会说什么感到忧虑而已——付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我们甚至在儿童的身上也能看到这一点,虽然它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存在,但成年时代最为严重。因为人们一旦不再追求声色犬马之乐,那么浮华虚荣与骄傲横蛮便会恣意妄为地要求分享它们的地盘。在这方面法国人提供了极好的例子,在法国人中,骄狂虚荣流行于市,泛滥成灾,有时甚至表现出一股荒谬绝伦的劲头,整个民族的虚荣达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而其自吹自擂更是无耻之极。

为了说明对他人意见不正常的、过度的重视,我们可以看看1846年3月31日的《泰晤士报》。其中有一则消息,详尽报道了处死学徒托马斯·韦克斯的细节,他出于报复的目的,谋杀了他的师傅。他们具有极其不同寻常的环境和特别的个性,尽管这些都非常适合于我们的意见;这些给我们展现出一幅这类愚蠢行径所导致的显著画面,它根植于人类的本性之中,并使得我们在它将要展开的范围里形成清晰的概念。在执行死刑的当天上午,报道说,“忏悔牧师早就来到他跟前,但韦克斯显得对这一宗教仪式毫无兴趣,他的举止有些紊乱,显得焦灼不安,只是因为要在围观他不光彩结局的观众面前表现勇敢而故作镇静……韦克斯极其轻松地来到了他在队列中的位置,就像他走进教堂一样,他讲了这么一句话,声音很大,靠近他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就像多德博士说的那样,我马上就会知道这个极大的秘密了。’在上绞刑架时,这个可怜的家伙没有任何帮助就蹬上了绞刑架下的活动踏板,当他到了这个中心位置时,他向观众们鞠了两次躬,这时台下围观的人群引发了一阵可怕的欢呼声。”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他的眼里,形式上为恐怖的死亡,只不过是超脱死亡而获得永恒的方式而已。因此,死到临头,他所关心的,只是他给那些目瞪口呆的围观者的印象,以及他死后留在观众头脑中的看法。还有一位叫勒康普特的人也是这样,他也是在1946年,因对国王图谋不轨在法兰克福被处以极刑。在审判时,他为不让他穿着体面地到上议院而愤恨;在处死的那一天,由于没有允许他剃头修面,他感到悲凉凄切。我们所知道的这一类事情并不只是现代才有,马特奥·阿莱曼在他著名的骑士故事《古斯曼·德·阿尔法拉切传》的序言中告诉我们,有许多头昏脑热的罪犯,并不是将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用来享受灵魂的安乐,虽然他们应当这样做,他们为了准备去记取将在绞刑架下所说的话而忽略了这一责任。

我列举这些极端的例子,借以证明我所谈的主题,这样可以使我们自身的本性得到更为清晰的反映。我们的所有忧虑、焦躁、担心、烦忧、苦闷,乃至愁肠百结,竭尽心力,在绝大多数场合,都是由于过多考虑别人会说什么而导致。在这一点上,我们一点也不比那些可怜的罪犯聪明。妒忌和仇恨常常也是因为此。

幸福主要是心灵的平静与满足。要获得幸福,不能依靠别的,只能靠将这种人的本性冲动限制在理性的范围——这也许需要成百倍地抑制现有的情感。这样做了,我们才会消除不断引起我们痛苦的肉中刺、眼中钉。但是这极其困难,问题在于这种冲动乃是人自然的、天生堕落的本性。塔西佗说:“对名声的欲望是智者最难以摆脱的。”结束这一愚蠢行为的惟一方法,就是清醒地意识到,它是愚蠢的。我们可以通过认识这个道理来达到这一目的:绝大多数人的意见是错误百出、违背常理、张冠李戴、谬种流传,因此它们毫不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相对于各种生活事务,他人的看法极少对我们产生真正积极的影响。再次,这种看法是如此地不利于人们,以致于一听到谈论有关他的任何事情或言论,便焦虑而死。最后,对于其他事情,我们应该清楚这一事实,他人的尊重并无直接的价值,只有相对的价值。如果人们能够超脱这种愚蠢的行径,便会促进心灵的平静和欢乐。这个结果在现在看来是难以想像的,由此,人们便会更加坚定而自信地生活。我们可以看到,幽静的生活方式对于我们内心的宁静大有裨益。其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我们不受别人眼色的左右,不再对他人漫不经心的意见纠缠不清;一言蔽之,我们能够返朴归真,回到我们自己了。同时,我们可以避免大量的不幸,如果追求那些阴影,或确切地说,由于沉溺在一些有害的愚蠢行为之中,我们便会陷入这种不幸。所以,现在我们应当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些坚实可靠的、实在的事物上,不断地享受它们。但是,“好事多磨”(Chalepatok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