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一个品质高尚的人最终认识到,在一般情况下,可期望人们做些什么——也就是说,五六十岁的人在道德上、理智上是什么样的,如果环境并没有让你与他们建立关系,最好还是避开他们,尽可能不要与他们共事,——而且,你会不知道怎样才能恰如其分地描绘出他们可悲的中庸和卑劣的本性。他们的人生道路如此漫长,你将不得不为已经形成的对他们的评价进行扩展和补充,同时,你还将犯大量的错误而使自己受损。
当你真正接受了曾受惠于它们的种种教训之后,再置身于那些你并不了解的社团时,你将惊讶地发现他们都显得那么通情达理,无论是在谈话中还是在的行为事实上,他们是相当正派、诚实、有道德、可信赖的人,而且还非常机敏和聪慧。
你不应被上述现象所迷惑。人的本性并不像那些拙劣的诗人,诗人们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傻瓜或恶棍,他们做得如此笨拙但意图明显,即使你以为诗人在操纵着他所塑造的每一个人物,可以不断地推翻他们的意见并警告你:这是一个傻瓜,那是一个恶棍,别管他们说什么。人的本性的作用像莎士比亚和歌德所说的那样,塑造了他们的每一个人物,即使他是魔鬼。当诗人们以若干诗篇使之出现在我们眼前时,似乎完全公正不偏。那些人物被描述得如此客观,以致激发了我们的极大兴趣,并促使我们赞同他们的观点。像那些本性的作品一样,这些人物中的每一个都是作为某种隐秘的规律或原则的结果而形成的,这使他们的一切言行举止都显得真实自然而必然。如果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能看见长着触角的恶魔或晃着铃的傻瓜招摇过市,那你必定受骗成为恶魔或傻瓜的牺牲品或玩物。
我们应当记住,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人或如一轮圆月,或像一弯月牙,他们向你展现的仅仅是他们的某个方面。每个人都具有一种模仿的内在天赋,即他能制作一副掩盖其真实面目的假面具,以便使自己看起来仿佛生来如此。由于他总是在他个人本性的圈子里精心设计,在扮演适宜他的假象时往往惟妙惟肖、恰到好处。但这一切都是虚假骗人的。只要他想得到别人的奉承就戴上他的面具,你或许还能注意到这面具是蜡或纸板做的。别忘了那句绝妙的意大利谚语:“摇尾乞怜的狗没有不讨人喜欢的。”
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要对一个新近结识的人给予过高的赞誉,否则,你很可能会大失所望,你还会因此而万分惭愧甚至受到某种伤害。还有另一个需要提及的事实,即一个人的品性往往通过他对一些日常小事的处理而表现出来,因为此时他毫无戒备心理。这为我们提供了观察一个人人性中欲壑难填的利己心以及毫无利他之心的极好机会。如果这些弱点和缺陷是通过一些琐事或一般行为显露出来的,你将会发现这些弱点和缺陷也同样体现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无论他怎样掩饰,怎样伪装这是一个不应失去的机会,如果在日常琐事中一个人对别人冷漠无情,只是一味追逐有利或适宜于他自己,却有损于他人权利的东西;如果他擅用属于大家的东西,便可以肯定他是一个毫无公正之心、彻头彻尾的恶棍,只有法律和强制才能束缚他。出门在外千万不要轻信这种人,如果他有胆量破坏他个人交际圈的规则,而不受惩罚时,他将会进而破坏国家的法律。
倘若普通平民都是优点胜过缺点,那么,信赖他的正义感、他的刚直不阿和感激之情、他的忠实、挚爱和同情心,而不是利用他的胆小怯懦。反之,倘若缺点胜过优点,还是反其道行之为妙。
倘若我们与之交往或必须与之交往的人表现出令人不快或令人厌恶的品质,我们就必须思忖,这个人是否值得我们容忍并与之保持往来。对这个问题的肯定答案是毋庸赘言的。我们必须对此表示容忍,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我们还应记住我们将因此而使自己再次遭受损害。倘若回答是否定的,我们就必须同那可敬的朋友永远断绝关系;或把他看作一个不合格的仆人,毫不犹豫地将他解雇。因为,必要时他将不可避免地要重新犯罪或作恶,即使他装扮出与他的厚颜无耻格格不入的那种深沉和真挚的感情。对于一个人来说,他可以绝对地忘却一切除了他自己,他的品性。品性是难以改变的;一个人的一切行为均源自于一种内在本性,由于这种内在的本性,他在类似环境中的行为总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与一个你已绝交的朋友重修旧好实际上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当他第一次在背后干了损害你们之间友谊的事时,你宽恕了他,他就可能变本加厉,越发大胆放肆,因为,他已经悄悄地意识到你不能不与他交往。当你重新雇用一个曾被你解雇的仆人时,他也同样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星移斗转,时过境迁,人的行为和情感也会像他的兴趣一样变化多端,他在这方面的朝秦暮楚就像是一张已填好的短期支付的汇票,一个人没有拒付而是兑现了它,可见其目光之短浅。若想知道一个人在工作时的言行举止,不应寄希望于他的慷慨承诺和信誓旦旦。即便他显得那么真挚诚恳,实际上他对自己正谈论的问题一无所知。我们怎么才能窥探他的踪迹并预测其动向呢?
惟一可行的方法是充分考虑到他所置身于其中的环境,因为他的品性可能与之发生冲突,以及这种冲突可能波及的范围。
假如你想深入了解大多数人赖以构成的真实而令人伤感的要素,那么,人们融于其作品中的立身处世之道恰是对其现实活动的绝妙注释,真可谓文如其人。如此获得的宝贵经验无论于己于人都是大有裨益的,因为它可使你避免错误的想法。假如你在现实生活或者文学作品中碰到某些特别粗俗或愚昧的人,也千万不要为此而感到烦恼或痛苦,而应当把它看作是对你获取知识的一种补充,即在人类品性的研究中一种值得考虑的新事实。你应当像一位偶然发现了罕见矿石的矿物学家那样对待它。
当然,也有一些事实,它们是极为特殊的例外,让你简直无法理解它们是如何产生的,以及人与人之间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不过,古人的教诲千真万确,世道依然不见好转。在野蛮国家,人类彼此吞食;在文明社会,人类互相欺诈,这就是所谓的一般风俗常情!国家以及一切精密的政治机械系统是什么?国家内部或国际事务中的强权统治又是什么?只不过是制约人类无止境的罪恶行径的森严壁垒!无论何时,国王只要牢牢地掌握着王权,他的人民总会达到某种程度的繁荣富强,他便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力指挥他的军队像一帮强盗侵扰毗邻的国家,难道这一切不正是历史向我们昭示的吗?所有的战争归根到底不都是为了掠夺吗?从荒蛮的远古时代到较近的中世纪,战败者都将沦为奴隶,他们被迫为战胜者所役使。那么,在战败与缴纳战争税之间所显示的人类本性的差别又何在呢?
伏尔泰说,一切战争都是掠夺。德国人应当以此为戒。
没有人能够完全为所欲为,我行我素。每个人都要受某个预定规划的指导,并遵循一定的普遍规则。但如若过分循规蹈矩,就会在一个人的天性中硬塞入某种非自然、非固有的东西,这样一来他的品性将变得虚伪,是经过理性的雕饰逐渐形成的,同时,他会立刻发现本性是难以压抑的,如果你驱逐它,它将会不顾一切地回归再现。
理解一条行为规则相当容易,甚至可以无师自通,说得头头是道,然而人们一转身又会在现实中违犯它。这倒不是使人失望的原因,你不必以为这样就不可能依照某些绝对的观念和行为准则来调整自己的生活,最好还是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你将更加幸福。在这里,正如一切旨在从实际效果的书本中得到教诲一样,需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理解准则,其次才是学会如何实施于行动。人们经过理智的努力立刻从理论上把握它,但是真正付诸行动则需要时间的历程。
一名中学生能够学会用一种乐器奏出各种悦耳动听的旋律,或学会不同姿势的优美的剑术,当他出了差错时,无论如何竭尽全力也会认为不可能找到什么规则。然后,他将认真熟记乐谱或勇敢地要求参加比赛。这样,通过一系列挫折、失败和不断的努力,就会在实践中逐步成熟完满起来。在做其他事情时,也是如此,例如在学习拼写和说拉丁文的过程中,人们就可能忘记它的语法规则,惟有经过长期实践,傻瓜才能变成大臣,急躁的冒失鬼才能变成精明世故的老手,热诚坦率的人才能变得谨小慎微,高尚豪爽者才能变得乖戾卑下。这种自我约束是一种长期习惯的结果,并且总是由一种外在的压力所致,但本性毕竟不再是无法改变的,有时甚至会被征服。或者依照绝对的原则而行动,或者出于内在的本能、倾向而活动,二者之间的差异如出一辙,无论其构成或运动都使人感到它是无定形且无活力的东西,外表和本质一致且彼此不可分割。
拿破仑皇帝曾信奉这样一条格言,它准确地表达了后天的习性与先天的本性之间的关系,并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观点,这条格言是:一切不是出乎自然的东西均是不完整的。它是一条普遍适用的规则,无论在物理世界还是在精神世界。就我所知,这条格言惟一不适用的是砂金石,这是一种矿物学家们熟悉的矿物质,它的自然状态与经过加工的非自然状态是无法相比的。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话,它可以驳斥任何形式的矫揉造作,这句话常常会激起我们对矫揉造作的轻蔑心理。首先,它证明了怯懦,这种怯懦的基础是害怕、恐惧;其次,它证明了自我谴责,它意味着一个人试图表白自己,因而他所展示于人的比他实际具有的要好得多。假冒并向人炫耀自己的优越恰恰证明他并不具备这种优越性。无论这种优越性是勇气、学识,或是才智、机敏,还是在占有女性、财富和社会地位方面的成功,抑或他所自恃的其他任何东西,你都可以从他的夸耀中推断,正是在这些方面他是一无所有的失败者。一个真正具有能力达到完满状况的人,是绝对不会想到大肆渲染自己的成功的,因为他满足于了解自己拥有的一切。这句话就是西班牙谚语:“高声叫卖者的货物最差。”它是对上述现象一针见血的揭露。正如我所说的,任何人都不应当放纵自己,不应当坦露自己的真实面目;因为人性中总有许多罪恶的、兽性的方面,而这些丑恶的东西需要掩藏起来。这种说法虽然为虚饰的消极态度作了辩解,但并没有证明那种虚构的优越性是合理的。此外,还应当牢记首先要分辨出什么是假冒,然后才进一步弄清假冒的是什么。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假冒是决不能长久的,总有一天假面具会被识破。塞涅卡说,“一个人不可能长期伪装自己,因为本性将重申其欲求。”
一个人走来走去却从未感到自己躯体的重量,如果他想挪动别人的身子则立刻会感到沉甸甸的;同样,一个人能够清楚地看到别人的弱点和缺陷,对自己的不足之处却能熟视无睹。它使其他人成为一面镜子,一个人可以从中看到他自己本性中一切罪恶的、愚昧的、无教养的以及令人厌恶的东西。有个古老的故事曾讲到一条狗对之狂吠不已的正是它自己的影子。固然,它所看见的正是它自己,而不是它所幻想的别的什么狗。
批评他人的人总是努力再塑自身。那些习惯于暗中窥视别人一举一动的人总是希望了解别人在干些什么,并以别人为榜样不断改进自己、完善自己,使自己具有充分的正义感,或者至少有足够的自豪感和虚荣心,以免重犯自己曾严厉谴责过的错误。而那些宽容的人则恰恰相反,他们要求待人以宽并且待己亦宽。《圣经》说得好:只见他人之瑕疵而无视自己之大错。眼睛生来就是只见他物不见自己的,因此观察别人,非难别人,是认识自身的绝妙途径。我们需要一副透镜以穿过外貌直视我们内在的精神品性。
同样的规则也适用于作品的风格。如果你对这些风格中的某种愚蠢的傻念头不是予以责备反而倍加赞赏的话,你很可能去模仿它。这就是为什么拙劣的作品能在德国风行的原因。德国人是极宽容的人民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实!他们的格言是:“请相互宽恕彼此的过错。”
一位品格高尚的人年轻时常以为,人与人之间的普遍关系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各种联盟从根本上来说是其本性中的理想,即这些关系与联盟是奠定在地位或情感的相近、志趣或才智的类似等基础上的。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逐渐意识到那些关系与联盟赖以存在的真正基础,是建立在某种物质利益的基础之上的。这才是几乎全部关系的真实基础。除此之外,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还有建立在其他基础上的关系。因此,我们看到,人们常常根据一个人所任的职务或从事的工作、所拥有的国籍或家庭关系来评价、衡量他,简言之,以因袭的社会等级所赋予他的地位和品性为依据来评价他,就像他是已被标价待售的货物。至于人的内在本质是什么,亦即评价他本人个性的尺度,则从不考虑。这种关于人的观点往往被视为奇谈怪论,一旦有人认为它令人讨厌,就会严加驳斥,或置之不理;这在现实中已是司空见惯了。但一个人价值越大,在传统社会中的乐趣就越小,并且,他会竭力从他所热衷的领域中退缩出来。这些传统的社会等级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就在于,在我们这个悲惨的世界里,到处是贫困和匮乏。因此,生活中最根本、最首要的事便是设法缓解匮乏,减轻痛苦。
正如纸币而非真正的硬币在世界上流通一样,诚挚的敬意和真正的友谊也可能出现虚假的替代物,有时我们以为得到了它们,其实只是某种假象。
也许有人会问是否有人真正该得真的硬币。就我而言,与一百次这种对人类尊严的证明相比,我更尊重一只诚实的摇尾乞怜的狗。
真诚坦率的友谊是以对他人的幸福和痛苦所表示的强烈同情心为前提的,这种同情本质上是纯粹客观、毫无私心的,反过来又意味着自我与友谊对象之间的一种绝对的同一性。人的本性中的这种自我中心主义如此强烈地对抗着诸如此类的同情心,以致真正的友谊只能属于那样一类东西——例如海蛇,关于它们,没人知道它们是神话传说里的东西,还是真的存在于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