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叔本华论生命悲剧哲学(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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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关于名声(1)

名声和荣誉是一对孪生兄弟,就像卡斯托耳和波鲁克斯这一对双生子,一位终有一死,而另一位永远是不朽。名声是不朽的,荣誉则是短暂的。当然,我所说的是最名副其实的名声,即严格意义上所说的名声,有的名声是朝生暮死、极其短暂的。荣誉仅仅与期望人们在同样的环境里所表现出来的品质有关,而名声只关涉到任何人都无法要求的一些品质,荣誉具有这样一些品质,每个人都有权认为这些品质为自己所有;而名声所要求的,这些品质需要让别人来评价。所有了解我们的人都会知道我们的荣誉,而名声传到哪里,就预先使那里的人们了解我们。所有的人都可以要求荣誉,但却不可以要求名声,即使可以也只有依靠非凡的成就。

这些成就有两类:行为和作品。对于名声来说只有这两条途径是敞开的。在行为这条途径上,主要需要的是高尚的心灵;在作品这条途径上,则需要杰出的才智。两条途径各有利弊,其主要差别在于行为是转瞬即逝的,而作品则是不朽的。如若行为并不高尚,那么行为的影响,在整个一生都是不高尚的。就行为来说,所能保持下来的只是记忆,而且这一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益淡薄、模糊,最后被完全忘却;除非历史又使得旧事重提,使往事历历在目,乃至成为永恒的记忆,传给子孙后代。作品自身则不然,一旦写了下来,它便会获得永恒的生命力。我们说到亚历山大大帝,只不过是一个名称和史料而已,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荷马、贺拉斯则是活生生的,他们在今天仍然和那个时代一样对人类产生影响。

行为还有另外一点不足之处,这就是,行为取决于可能发生的机遇。因此,行为所赢得的名声完全不是来自行为的内在价值,而是根源于一些碰巧使得行为身价百倍并使其披上光彩外衣的条件。行为所赢得的名声,如若属于个人,则要取决于少数几个证据的证明,这些证据并不总会都出现,即使出现,也不总是有公正的观察者。行为具有实践特性的优势,所以能被一般人理解。一旦事实得到了正确的报道,人们便会得到公正的待遇。如若我们不能适当地了解任何行为,离开了造成这一行为的动机,行为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理解。

作品则不然,作品产生出来并不依赖机遇,而是完全取决于其作者。以作者的本质和目的来说,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只要活着,就能保持如一。而且,要恰当地鉴别一件作品并不容易,它们的名声愈大,评价便愈困难。一件作品常常不为人理解,常得不到公正或正直的评论,但它们的名声并不取决于某一次评论,它们可以通过其他的评论来建立自己的名声。对行为来说,流传给后人的只有一种记忆,而且仅仅是以传统的方式;而作品传给后人的乃是它们自身,只有那些有关事实的真相以及对它们的偏见,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而且常常只有经过漫长的岁月,人们才能够真正评价这些作品。独特的作品会引起特殊的评论,这种的评价还会不断地进行,而把它们综合起来就会形成对作品的深刻理解。虽然有时,要经过数百年才能形成这种理解,但无论时间如何流逝,对作品的正确评判也不会因此而被推翻。

作者们是否能活着看到自己声名远扬,这要看机遇如何,通常作品愈高尚,愈重要,则他们看到的机会便愈少。塞涅卡有一句格言精妙绝伦:名声追求功勋正如影随形,有时在前,有时在后。他还评论说:“虽然普遍的沉默,表明了同时代人们的妒忌,但仍会有人不带偏见来评价作品。”根据这个说法,在塞涅卡那个时代,就有那么一些流氓无赖精于压制有价值的东西,恶毒地无视它的存在,并且将优秀的作品藏匿起来,以便让低俗的作品流行于市。即使在今天,还是有人时常以磨练缄默来表示嫉妒,而且它被看作一门高超的技巧。

一般说来,如若一个人的名声愈持久,则它来临得愈迟。大凡杰出的作品都需要时间来磨练,这流芳于后世的名声恰如栎树,成长得十分缓慢;而那些盛极一时的名声,就像一岁一枯荣的草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犹如昙花一现。

主要原因就在于,一个人愈是为后人所拥有,换句话说,他愈属于人类,便愈易为他的同时代人所不容;因为他的作品并不是准备写给他们看的,而只是把他们作为整个人类的一部分写的;在他的作品中没有丝毫引起他们注意的令人熟悉的地方色彩;所以,他所做的一切,被同代人视为怪谲。

人们欣赏在短暂的时间经历丰富多彩的人,喜欢具有时代气息的人,喜欢那些属于同一时代、生于斯而死于斯的人。

文学艺术史告诉我们,一般来说,人类心灵最高成就的取得从一开始就不是顺利的,直到它们引起了天才们的注意,才摆脱了默默无闻的窘况,由于伟大的理智赋予给它们以权威,由于天才们的影响,它们赢得了它们所保持的地位。

如果有人寻找其中的奥秘,将会发现,人们最终真正能够理解和欣赏的事物,只不过是一些在本质上和他自身相同的事物罢了。迟钝的人喜欢迟钝的东西,普通人喜欢寻常的事物,观念混杂的人对混乱的思想有兴趣,愚蠢的事物会引起没有脑子的人的注意;而最优秀的人,则喜爱他自己的作品,因为在他的作品中完全体现了他自己的性格。这一真理就同记忆力惊人的埃庇卡摩斯一样古老,他说:“如若有人孤芳自赏,我们决不会惊奇,我们认为他们是完全正常的。对于狗来说,世上最好的东西莫过于狗,牛认为最好的东西是牛,驴认为是驴,猪认为是猪。”

要推动一件轻微的东西,使用最强健有力的手段往往适得其反。因为只需毫不费力,也不拿它自己作为冲击的工具,它就会很快落空。对于伟大而高尚的思想,对于天才的杰作,一旦只有那些卑微、邪恶、堕落的心灵来欣赏时,那就成了一件在任何时代都会令聪明人悲哀的事情。约瑟的儿子耶稣宣称:对一个愚人讲故事,就像对一个昏睡者说话一样:当故事说完,他会问你:“说的是什么呀?”哈姆莱特说:“欺诈的话语在愚人的耳里沉睡。”歌德也说过类似的话:愚蠢者的耳朵嘲笑最聪明人的语言。我们不会因为人们愚昧而泄气,因为将石头抛进沼泽里是不会发出回响的。

利希除贝格问:“当头和书碰撞时,发出的是空洞的声音,那么它还是一本书吗?”他还说:“这样的著作就像一面镜子,如果一头蠢驴照镜子,就不可能从里面看到圣徒。”我们应当牢记老盖勒特精彩而令人感动的悼词:最好的礼物极少有人欣赏,绝大多数人把邪恶误认为善良,——没有什么能够防止每天的邪恶,它就像瘟疫一样,无可医治。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让愚蠢的人变得聪明起来,而这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从不知生命的价值,他们只知用眼睛而不知用心灵去看世界。由于善良并不为他们所知,他们只沾沾自喜于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理智的无能,再加上一些在任何地方都发挥作用的人类精神的卑劣,于是它采取了妒忌的形式,就像歌德说的那样,理智低下的人无法认识和欣赏所存在的善。人所赢得的新的名声,使他重又出人头地,而他的同伙则相应地变得卑微起来,一切显著的功劳都是以牺牲那些没有功劳的人为代价而取得的。歌德在《西东胡床集》中说过类似的话:“赞美一个人便是贬低另一个人。”无论是杰出的,还是平庸的,亦或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采取什么样的形式,他们都会联合起来反对功绩,密谋、策划抵抗它,甚至压倒它。这个联盟的口令是“打倒功绩”。那些已经取得了某些成就、享受着某些名声的人就不再关心新的声誉了,因为新声誉会使他们的名声相形见绌。所以歌德说:“如若我们的生活必须靠别人的恩赐,我们就不可能再活了;人们都希望自己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乐于藐视我们的存在。”

相反,荣誉总能得到美好的赞赏,它不会受到妒忌的抵毁,如若找不到充分的证据说明一个人并不拥有荣誉,他便会被认为是有荣誉的人。虽然人们妒忌名声,但人们又必须建立名声。授予要求名声的人们以桂冠的法庭,从一开始就对申请者带有偏见。我们可以随时和所有的人分享荣誉,而名声则遭受侵犯,而且人们愈接近它,它便变得愈不可企及。如若阅读某种著作的人数愈多,那么这本著作所赢得的名声便愈大。所以学术专著的作者,和那些仅仅为了让读者消遣娱乐的作家比较起来,其知名度要小得多,而哲学家要想做一名知名的作家更是难上加难了,因为哲学家的著作旨在求得一些模糊不清的结论,从功利的观点来看,它是完全无用的;主要是那些自身在这个领域中耕耘的人,才对哲学著作发生兴趣。

从赢得名声的艰难来看,那些并不是出于对他们专业的热爱,也不是因为在研究中得到愉悦,而是因为野心勃勃而勤奋努力的人,极少或绝不可能给人类留下不朽的作品。那些追求善良而纯真事物的人,一定会避免邪恶的东西,时刻反对群氓们的意见,甚至蔑视它以及他们的罪魁祸首。这句话极为精当:追求名声的人名声回避他,回避名声的人名声追求他。一些人投合同时代人的胃口,一些人则无视它。

赢得名声虽说困难,但一旦得到,要保持它则易如反掌。名声是与荣誉直接相对的,每个人都可被认为是有荣誉的,人们不必去谋取荣誉,因为它就如同没有一样。而要保持它是何等之难!仅仅一件拙劣的行为,就可以使荣誉毁于一旦。但是,名副其实的名声决不会消失,其原因就在于,获取名声的行为或作品是不可磨灭的。名声属于它的创造者,尽管他并没有重新做任何与这名声相配的事情。名声消失了的,或久享盛名而失去了的,只能证明这种名声是虚假的;换言之,他不配享有这种名声,这种名声的获得乃是由于对他的作品作了过高的评价,这并不是黑格尔所享受的那一类名声。利希膝贝格把这种名声描述为:“由一小撮狂热的大学生大吹法螺吹出来的,这种名声就像意志一样,让后人耻笑,人们可以在这里碰见一些稀奇古怪的字眼所组成的结构,在这精美的鸟巢里安息着很久以前飞翔过的鸟儿,当子孙后代敲开这座流俗因袭的腐朽建筑物的大门时,会发现里面一无所有!那不过是一处邀请路人的毫无思想痕迹的地方而已。”

其实,名声只不过是与他人比较而言的一个人的本质,这种性质是相对的,它只具有间接的价值;一旦其他人成为名人,自己的名声就会烟消云散。只有当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拥有的东西才具有绝对的价值,我是指一个人最直接的以及在他自身的意义上的东西,即拥有了高尚的心灵和杰出的才智,而不只是名声。拥有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才会构成我们的幸福。人们尊敬的并不是名声,而是使人名扬四海的东西,这就是真正的本质东西。名声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的事情而已,它主要是作为一种外在的标志影响个人,能够使人更加坚定他的自我评价。光若是没有遇到能够反射它的物体就看不见,天才也只有当他的名声远扬时才能得到确认。但是名声并不能代表真正的功勋,人们即便没有功勋也能得到名声。这就像莱辛说的:“有人得到了名声但并不相配,有人应当名声卓著却恰恰没有。”

仰仗别人的思想来确定生活的价值是可悲的。如果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名声,即赢得整个世界的喝彩,那么英雄和天才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方式。所有的人都是为自己而活,人生的目的主要是他自己。他是什么,以及他生存的整个方式,都是与他自己有关系。如果他在这方面别无所长,那么他在其他方面也不会有所长。别人对他的生活方式所形成的观念是次要的,派生的,最终只能极其间接地对他产生影响。对于自己的幸福来说,依靠别人的头脑是一种不幸;靠了别人的头脑也许会得到一种幻想的幸福,但决不是真正的幸福。

在世界名人荟萃的圣殿里,真是鱼龙混杂!——将军,大臣,庸医,骗子,舞星,歌星,百万富翁,犹太人等等,人们的赞誉愈真诚,敬意便愈赤诚,这座殿堂热心于极少数几个优秀的人物,而不是为着高尚的灵魂和高度杰出的理智,他们只能从绝大多数人那里赢得口头上的称赞。

从人类的幸福观来看,名声不过是投合那些贪恋傲慢与空虚之人口味的稀有精美的佳肴,这种贪欲虽被小心地隐藏起来了,但实际上却毫无节制地存在于所有人身上,也许对那些不惜任何代价使自己扬名显声的人最为强烈。这样的人在走运之前,必须寻找变化多端的时机,让他们自己的价值接受检验,并让其他人明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直到那时之前,也会感到他们正在遭受到某些隐秘的不公正的待遇。

不合理的价值是建立在他人评价的基础之上的,它和真正的价值不相称。霍布斯对这个问题有一些极强烈的看法,他的观点是十分正确的。他写道,“当我们和别人相比较,并得出结论说,我们认为自己更优秀时,就会油然而生精神的愉悦和某种心醉神迷的欣慰;所以,我们很容易理解总是和名声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地道的价值,就像那些损失了的东西一样,只要我们有丝毫想得到它的念头,就会感到这种牺牲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