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浪县新堡子沙河。
山是土苍苍的山,河是干渣渣的河。无水的沙河,流淌着大如卵子般的石子,连连绵绵渗入山的骨髓,野蛮地坦露曾经乃至于以后仍将继续的粗狂。
夜深人静的时候,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石子缄默不语,偌大的河滩里,弥漫着死亡和孤独的味道。而烈日却把这些石子变得有了生命,暴晒中榨取其间最后一滴水分,氤氲的水汽,流溢成水的样子给人无穷的遐想。
沙河很长,来自千山万壑的尽情宣泄,却又很短,七拐八绕之后,从景泰归入黄河不见踪影。而沙河因为满眼的石头显得沉重。未曾挪动的石子,记住了水的泛滥和吝啬,当然,更镌刻了来自悠远的记忆和辉煌。而更多的时候,它是一条清乾隆年间开辟的“边路驿道”,从古浪裴家营出发经马家磨河进入沙河,踩着卵石艰难行进,经滚子沟、石窝子、高岭囤进入天祝松山草原,最后在松山古城落脚。这条神不知鬼不觉的古道由此避过古浪峡的凶险、乌鞘岭的陡峭,进入草原之后,可以尽情南下,也可以直达兰州。未曾考证,倘若是有名的“松山古道”,则有着更为久远的历史。沙河两边山梁上的烽燧,无言,却有千言万语,默默倾诉沙河当年的风采。
沙河在山的挟持下时宽时窄。宽的地方足可跑马,窄的地方只能叉腿而立。一叉一立之间,气势突然大增:原来你的一只脚踩在黄河水系中,而另一只脚,却是石羊河水系的地盘。两大水系在这里水乳交融,亲密接触之后各奔东西。黄河水系孕育了华夏文明,而石羊河水系,同样孕育了天马故乡的富饶。两大水系在这里相聚相彰,合力托举起由人书写和演绎的历史和社会。看千年烟尘生生灭灭,数千年铁甲锈迹斑斑,抚摩万载山水起起伏伏……不是流泪的时候,敞开你的胸怀,伸展你的双臂,左手招来黄河的温厚,右手唤来雪山的晶莹,对着祁连山东部最后一座孤独的山峦——老虎山静默,用心,虔诚阅读山水汇聚的玄妙和恢弘!
此时的心境变得清朗而惊讶,在这个傍晚,似乎注定萦绕在我心底的思想开始嬗变,萌生出经历艰难之后的成熟。我迈开双脚融入苍茫的沙河,似乎打开一卷掩埋已久的历史重新阅读自己的家乡,原本熟悉的山山水水,变得陌生而又肃穆。翻腾在沟谷的雾气,在夕阳的燃烧下变得血红,沉甸甸流溢出凝重的灿烂,我只有屏住呼吸,让颤抖的心触摸每一个魂牵梦绕的辉煌,让灵魂解读脚下土地的厚重并感受来自地层深处的倾诉。
二
凝神注目老虎山,老虎山在夕阳中烧得通红。气势如虹的莽岭一路从西部奔腾而来,在这里戛然而止,把所有的高大雄伟,所有的精气神采,所有的苦难艰辛都一股脑儿潜入黄土高原,老虎山就成了祁连山令人不敢正视的省略号。而更多的时候,我却固执而诗意地想象,就是脚下这片土地,萌生了祁连山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在这里蓄势待发,终有一日势如腾龙,一路轰轰烈烈地奔西而去,最终形成苍苍茫茫的祁连山脉。
已经生根发芽的思想开始向西延伸。
从老虎山上移开目光向西,毛毛山清凉的山风呼啸而至。毛毛山,藏语叫阿米盖年。毛毛雪山犹如苍龙卧地,挺颈拱背,无限苍茫。春夏交替的时候,毛毛山的雪线上移,在裸露出的岩石裂缝间,只听得潺潺声,却不见流水的踪迹。山腰上,茂盛的灌木林密密相连,人轻易无法穿越。紧接灌木丛生长着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参天古木枝叶相连,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洒在湿润的土地上。秋风吹过,向阳坡地一片烂漫,红红的野果挂满枝梢,如漫天的晚霞般灿烂。
山连着山,山脉相通相系,乌鞘岭的气息紧跟着沁入肺腑。
乌鞘岭,藏语称哈香日,意为和尚岭,位于天祝县境中部,南临马牙雪山,西接古浪山峡,岭南有滔滔不息的金强河与水草丰美的抓喜秀龙草原,岭北有当地人誉为“金盆养鱼”的安远小盆地。乌鞘岭东西长约17公里,南北宽约10公里,海拔3562米,素以山势峻拔、地势险要而驰名于世。乌鞘岭,东晋时称洪池岭,明代称分水岭,清代称乌稍岭、乌梢岭、乌鞘岭,民国时称乌沙岭,1945年以后通称乌鞘岭。
据说“乌鞘”为突厥语“和尚”的意思,后来的藏语名即据此而来。广义的乌鞘岭包括代乾山、雷公山、毛毛山,最高峰海拔4326米,是北部内陆河和南部外流河的分水岭,也是季风区和非季风区的分界线。主峰经雷公山、代乾山同祁连山东部的主干山脉相接,向东经毛毛山、老虎山没入黄土高原。
自古以来,乌鞘岭为河西走廊的门户和咽喉,古丝绸之路要冲,系军事要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现在的兰新铁路、甘新公路(312国道)都从乌鞘岭翻山而过。乌鞘岭上原有韩湘子庙,约建于明代,香火甚旺。范长江所著《中国的西北角》说:“过往者皆驻足礼拜,并求签语,祈求一路平安。”可惜,这座庙宇1958年被毁。
这里丰美的水草为畜牧业生产提供了优越条件。司马迁《史记》中,首次提到古西戎之地“畜牧为天下饶”。班固所著《汉书》记载:“地广人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五凉志》载:“番族依深山而居,不植五谷,唯事畜牧。”“牛羊塞道”的繁荣曾是当地诱人的盛况。
三
2006年初春,我在采访甘肃古长城之际登上乌鞘岭。
风雪中的乌鞘岭有另一番风情。尽情呼啸的山风翻卷着雪花扑打着古老的长城,疑有万箭劲射的肃杀和激烈。一只只当地特有的白牦牛躲在长城下安静地反刍,漠然的牛眼流溢着不屑的神采。
乌鞘岭东望陇东,西驱河西,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汉、明长城在乌鞘岭相会,蜿蜒西去。汉霍去病率军出陇西,击匈奴,收河西,把河西纳入西汉版图,修筑令居(今永登西)以西长城,经庄浪河谷跨越乌鞘岭。汉长城在天祝境内可见的有三处,均为夯土版筑,经千年的风雨侵蚀,多已成土埂。
沿长城有多处烽燧,大多倒塌,现仅存一座。立于古烽燧下,朔风猎猎,昭示着沧桑变迁。风起处细听,金戈铁马如在耳边。汉将军挥戈驱马踏破乌鞘岭关隘,直捣匈奴,乌鞘岭长城就是这段历史的见证。
乌鞘岭长城虽然是夯土墙,而且已经风化、倒塌,但留下的残垣断壁,仍可见旧时的宏伟景象。这里的长城是万里长城中海拔最高的一段。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当时落后的生产工具,在乌鞘岭上修筑长城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乌鞘岭是青藏高原、黄土高原的交会地,多砂石,少土,更少黄土。
修筑长城所需的黄土大多从外地运来。到了明代,汉长城已经倒塌。明朝廷再次修筑。
继续西行。千山归源,万水入海。苍苍茫茫的山峦尽数跪倒在祁连山脉东段第一山——冷龙岭脚下。冷龙岭,河西内流区石羊河水系上游各支流与外流区黄河水系支流大通河宽谷间的分水岭。头西北脚东南,横亘在青海海北藏族自治州门源回族自治县北部和甘肃武威、金昌的交界处。
神思在此止步,冷龙岭,肃杀的名字背后,蕴藏着太多的惊奇和神话。
明洪武年间,西平侯沐英和西征将军邓愈曾追击元军至此。另有史册记述,公元345年,酒泉太守马岌对前凉张骏说:“酒泉南山即昆仑,昔日周穆王西征昆仑,会西王母于此山,西王母虎身豹尾,人面虎齿,全身皆白,居雪山洞中,此山系古昆仑支脉,宜立西王母祠,以禅朝廷无疆之福。”得到了张骏的同意,就立王母祠于岗什卡山上,命名“昆仑”。
唐穆宗长庆年间(821—824),遣使臣刘元鼎至吐蕃议盟时登上了此山。
其山日光映雪,雾呈紫色,又名“紫山”。山下灌林密布色呈青黛,因而古羌语称“闷摩黎山”,在广大的华锐藏区所崇拜的十三大山神中,被尊为第一神,享有阿弥岗什卡之盛誉(意为老爷雪山)。当地藏族崇敬白色,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日奉祀岗什卡山神,活动规模隆重,不但请喇嘛诵经,还举行赛马、摔跤、射击等活动。还有一个奇特的祭祀内容,每年要用纸糊制一只1.5米高、3米长的大鸟,藏语称为“夏杰强琼”(意为百鸟王),登高放飞,为的是纪念西王母和其青鸟使者。
冷龙岭山体高大、厚重,峰峦叠嶂。“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巍然屹立的岗什卡雪峰是冷龙岭之首,海拔高度5254.5米,终年冰雪皑皑、冰瀑如练,玉柱高悬、玲珑剔透,剑峰摩天、直插云霄,飞雪漫卷、变化莫测。在这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冷龙岭晚霞曼妙,山顶晶莹的白雪轻扬,在夕阳的燃烧下时而殷红淡紫,时而浅黛深蓝,尽情变幻出诱人的神姿。
“雪龙夕照”的美景,永远是冷龙岭镌刻在当地人心中至上的美好。
四
眨眼之间,我的目光跨越1000多公里的山峦,停留在祁连山脉最西边的党金山口。从老虎山到党金山口,无需更多地追究何处是开始还是结束,也许开始就是结束,而结束却是另一形态的开始。
形状各异的山峰,有着一气相连的共性,不论我怎样诗意地想象,眼前的事实却讲述了他们亿万年来的生长发育:在六亿年前的古生代时期,整个西北都处在沼泽湖海之中。没有山,没有沙漠,没有森林,有的只是天水一色的湖蓝和波涛。古老的地层不断地发生褶皱、断裂与抬升,便有了山脉拔地而起,自昆仑山一路向东高耸而来。山还在继续生长着,大陆板块也像漂泊在沧海之上的几叶小舟,左碰右撞。到第四纪冰川期,印度板块和欧亚大陆板块又发生剧烈碰撞,竟使青藏高原抬升了3500米至4000米之巨。地处青藏、黄土、蒙古三大高原交会地带的祁连山古海,迅速向低处退去,托起连绵的云峰,变成了巨大的山脉。
“祁连山”之名源自匈奴。在匈奴语中,“祁连”是“天”的意思,祁连山因此又名“天山”;又因位于河西走廊之南,而称南山。唐代诗人李白,看着这苍茫群山,不由感叹: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这“天山”,就是祁连山。专家考证,祁连山在海拔4200米以上的地带终年积雪,形成的冰川有3306条,面积约2062平方公里。有专家计算,祁连山所有的冰川储量比两个三峡水库的储水量还要多。
这就是祁连山,石羊河奔腾的源头。石羊河,就是冷龙岭流淌的乳汁,肃杀的山峦,流淌的皆是温情和关爱。只要祁连山的冰川不消失,富饶的河西走廊将永远持续自己的美丽。然而,随着全球气候变暖,祁连山冰川正以每年两米的速度退缩而且退缩的速度正在加快,局部地区的雪线年均竟然退缩12.5~22.5米!
向石羊河提供生命源头的祁连山雪线,又能维持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