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勤青土湖。
强忍着干渴,在这个炎热的午后,在炙人的沙漠中,我和70多岁的老人聊着水的旺盛以及所有关于因为水而充满生机的过去。
“我小的时候,和伙伴们玩炸油饼。”老人脸上的沧桑因为过去的美好变得生动,紧眯的双眼压挤出锋利如刀刃一样的目光,穿透时空,把自己拽到从前。“我们用一条腿互相挽着,绕着圈单脚在地上跳。边跳,边唱着歌谣:炸,炸油饼,炸油饼……”笑容定格在老人的脸上,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有不甘地摇头:“不一会儿,脚下的土地暄软得像棉花一样,在裂开的缝隙里射出一股水来……”他指着眼前:“随便一个地方都这样……”而眼前,满眼都是滚烫的沙粒。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会合后的沙丘,势不可挡地虎视着不远处的绿色。这里,就是石羊河流域的下游,民勤青土湖。
“以前,这里到处都是水,一人多高的苇子连成了片,各种各样的水鸟唧唧喳喳吵个不停,里面的鱼儿多得数不清……”置身在荒芜的沙丘听着这样的回忆,很像一个遥远的童话让人向往而又愤怒。但是,沙砾中死亡的贝壳,却和老人一样固执地讲述着从前的故事。
这就是石羊河流域终结点的真实现状。
二
石羊河浇灌着武威市的天祝、古浪、凉州、民勤四县区,金昌市的永昌县、金川区,张掖市的肃南县皇城区及山丹军马场,白银市的景泰县(部分),共四市八县区,流域总面积4.16万平方公里,总人口250万,是河西走廊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其中,除天祝县部分乡镇靠黄河流域的金强河灌溉外,武威市全境的武威、民勤、古浪三大绿洲,皆依赖石羊河水的浇灌,面积3.3万平方公里,人口200万,占整个石羊河流域的80%。仅甘肃最肥沃的产粮区——凉州绿洲,面积就达5000多平方公里。
脚下的荒漠,在我国最早的地理书《尚书·禹贡》中有过记载,早在两千多年前,这里“碧波万顷,水天一色”,它有一个水汽十足的名字:潴野泽,是当时中国记载的十一大湖之一,仅次于青海湖。闭目遐想两千多年前的胜景,曾经的那片水乡泽国依旧会浮现于脑海: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块富庶之地呀,南部的祁连雪山之水汇集成滔滔的石羊河,一路蜿蜒北上,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敞开了绿色的情怀,河水所及之处,荒滩芳草茵茵,洼地变成湖泊,芦苇荡漾处水鸟腾起,四野牧歌悠扬,古道驼铃叮当……
汉朝在河西建郡立县移民垦荒后,潴野泽一分为二,东面的叫东海,西面的叫西海。西海因匈奴休屠王曾占有过,又称休屠泽。如同河西走廊生态恶化的所有动因一样,因为植被被毁坏,流沙入侵,在之后的千百年中,休屠泽渐渐缩小,又名白亭海、柳林湖、青土湖……
前进的历史背后是日渐萎缩的水土。繁华生活的背后,同样是自然默然不语地付出。青土湖唯一的来水就是石羊河。20世纪50年代末期,石羊河来水为5.43亿立方米,60年代后期为4.40亿立方米,1969年后呈递减趋势。目前仅有8000万立方米。而于1958年开始修建的红崖山水库,历经22年的建设后,全部切断了流向青土湖的水源。没有来水的青土湖,终于抵挡不住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的吞噬。
三
50年,弹指一瞬间。一座湖的干枯,到底因为什么?在我的笔记本上,摘抄了一段有趣的数字:400多年前,民勤总人口为3363人;1948年,总人口为10.4万余人;1985年,总人口为24万多人;在1982年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中,曾算了一笔账:如果按民勤县总面积来算,每平方公里有15.19人,而按照绿洲面积计算,每平方公里达到156.5人!不幸的是,民勤总面积中大多都是沙漠或者荒漠,而这些吞噬绿色的不毛之地正以每年6米的速度推进。
荒漠化问题是我们这个星球面临的一个艰难话题。19世纪40年代,全世界只有10亿多人,而在1999年10月12日这一天,世界人口达到了60亿,此后,人口数仍以每年1.4%的速度增加,每天大约有20万人降临在我们这个星球。
专家预计,21世纪末将达到80亿~100亿的人口高峰,可怕的是,如此众多的人口,面临的将是人均耕地和可利用水数量急剧下降的事实。
湖泊是世界的眼睛,这双已经干枯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石羊河,面对一个个新生命的嗷嗷待哺,又能提供多少生命的乳汁?
这是20世纪80年代来自民勤的一条消息:1980年,全县粮食总产量达到1.03亿公斤,人均现金收入186元。1984年,绝大多数农户有了余粮,储粮三四十石之家屡见不鲜。1985年,人民生活更上一层楼,粮食充裕,现金增加,农村人均纯收入289元,居民储蓄额2611万元。
时至今日,上述生活现状,又有了极大的变化。“吃饭讲营养,穿衣讲漂亮,住有新庄房,家具置高档”,就是当今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
四
20世纪中叶,当地老百姓仍然使用传统的耕作方式:二牛抬杠。一家人劳作10多亩地都累得腰酸背痛。可是,使用机械化耕作之后,就是耕种100多亩土地也游刃有余。如今,当地百姓已经很少有人饲养牛马,机械化作业使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去追求更多的土地。在连绵的沙丘背后,到处是开垦的荒地。目前,人均土地超过了5亩。一些有经济实力的老百姓,已经成为小小的农场主。
面对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可供耕种的土地由我们开垦?又有多少水可供我们浇灌?目睹日渐严重的荒漠化问题,很像晴天的云翳,渐渐沉重地覆盖在我们的心头。这是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但又是一个必须正视而无法回避的事实。
青土湖的干枯,牵扯到一条河的生死。
这条河就是石羊河。
石羊河是一条粗大的动脉血管,而大靖河、古浪河、黄羊河、杂木河、金塔河、西营河、东大河、西大河等八条河流如细密的毛细血管,分布在广饶的土地上。流域水资源量约17亿立方米,灌溉面积约29万公顷,人口约223万人,分别是甘肃内陆河地区水资源总量、总灌溉面积、总人口的约1/4、1/2、1/2。目前流域水资源利用率已很高,现状流域水资源毛利用率(用水量与水资源量比)达154%,净利用率(耗水量与水资源量比)超过95%,远远超出了国际公认的合理利用率。
我的一个朋友来自石羊河流域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工作之余,更多的时候他都在黄河边的茶摊上喝茶。面对滔滔河水,听他讲述最多的故事就是儿时的记忆。镌刻在记忆深处的美好,让他脸上洋溢更多童真的可爱,而对家乡迅速恶化的环境的忧虑,又使他变得狂躁不安。
“我成长的过程就是石羊河流域迅速衰败的过程”,他说。为了证明,美好的回忆就此开始:我家房屋的背后,就是一座蜿蜒的山屲。山上全是绿色的野草,厚厚的、绵绵的,浸透着山野的清香。光着脚丫子上山下山,只能让草汁滑到,绝不会踩到裸露的土石。芨芨草随风摇曳,马莲花散发清香。
在茂密的草丛中,有一窝窝的小鸟;满山的草丛中,有一束束水嫩的“羊胡子”(一种野生的韭菜),一棵棵白胖胖的野蒜。每当妈妈做饭的时候,就喊我快拔些羊胡子来。不大一会儿,似乎还在山野沉睡的“羊胡子”就绿绿地漂在饭碗中……
他长叹一声,眉头紧紧锁起来。发自心底的失意,能把所有人从诗意的氛围中唤醒。“现在,山屲都是裸露的石子,野草稀疏得可以数清……30多年,仅仅30多年呀……”他说,每年回家过春节,他的父亲都固执地在大门上贴着一成不变的春联:“门前青山流翠,房后绿水润秀。”他曾提议父亲换换内容,但父亲的凝重沉默,让他感觉到了和自己心底相同的东西。
天老了,地瘦了,30年,一个家园濒临消亡。
五
天若有情天亦老是诗人的浪漫,而地若有年也沧桑却是不争的事实。
1766年出生于英格兰一个贵族家庭的马尔萨斯,依靠土地过着奢华的生活,但其对资本经济特有的天赋,使他敏锐地感觉到人口增长和生产资源两者之间微妙的关系。他的断言有着颠扑不破的真理:“按照自然法则,人类没有食物就不能生存。不论在人口未受抑制的情况下其增长率有多高,人口的实际增长在任何国家都不可能超过养活人口所必需的食物的增加。”
孱弱的石羊河,已经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饥饿的苏丹》是凯文·卡特赢得1994年普利策新闻特写摄影奖的作品。
那是一个苏丹女童,即将饿毙跪倒在地,而秃鹰正在女孩后方不远处,虎视眈眈,等候猎食女孩的画面。这张震撼世人的照片,引来诸多批判与质疑。
人们纷纷打听小女孩的下落,遗憾的是,卡特也不知道。他以新闻专业者的角色,按下快门,然后,赶走秃鹰,看着小女孩离去。在他获得这一生最高荣誉之后,卡特自杀身亡。道德良心上的谴责,可能是卡特无奈地结束生命的原因之一吧!
凯文·卡特之死不能不引起人们深深的思索。苦难对人类的光顾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旱灾、水灾、风暴、沙尘、地震,还有战争、暴力、仇杀……致使无数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饥渴身亡。人是弱小的,大多数时候,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我的想象中,感觉石羊河流域越来越像那个孱弱的小女孩,她蹒跚而行,秃鹰的阴影正在向她罩来,而这个秃鹰,似乎正是人类自己……
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民勤绿洲的存亡,关系河西走廊的安危。一旦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随着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的合龙,不仅直接威胁甘肃中部地区,而且直接威胁到内蒙古河套平原乃至整个西北地区的生态环境。
一条河的存亡,不再是仅仅关乎250多万人的生存问题。这条孕育历史的灿烂之河,面临怎样的坎坷与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