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实际上可令一个人达到最“自然”的存在,“天地任自然”的基础就是于人生“行中道”。清代钟秀《陶靖节记事诗品》认为:“元亮先生为晋遗民,不以仕为嫌,不以隐为高雅,有无可无不可本领,即其临流赋诗,见山忘言,旨趣高旷,未尝拘于境地。”“未尝拘于境地”就是不带“分别心”地“任自然”于“天地”之间。
《闲情赋》一文恰可证陶渊明“中庸达道”之人品是一种最自然的精神状态。既然“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则陶渊明于爱情能有极热烈之抒发,正其超世遗物而至性深情处也! 这正是陶渊明的超越偏执的“中庸”,唯此陶渊明才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人”之自由洒脱风采! 于人生能出能入,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闲远自得,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亦能情深于常人所不能到处,此真达道圣贤所能为之中庸! 有此《闲情赋》方不是一虚情假意之人,否则为一没心没肺之木头!
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总结陶渊明整个人格的特点有三:“第一,须知他是一位极热烈极有豪气的人。第二,须知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第三,须知他是一位极严正——道德责任心极重的人。”这“第二”具体来说就是“须知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集中读《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与子俨等疏》,可以看出他家庭骨肉间的****热烈到什么地步。”“他对朋友的****又真率,又秾挚,如《移居》篇写的……一种亲厚甜美的情意,读起来真活现纸上。……这些诗真算得上温柔敦厚情深文明了。”梁先生指出陶诗送别之作虽不甚多,但“读去觉得比千尺的桃花潭水还情深哩。”尤其提到《闲情赋》时,梁先生更有高见:“集中写男女****的诗,一首也没有,因为他实在没有这种事实。但他却不是不能写。《闲情赋》里头,‘愿在衣而为领……’ 底下一连叠十句‘愿在……而为……’熨贴深刻,恐古今言情的艳句,也很少比得上。因为他心苗上本来有极温润的情绪,所以要说便说得出。”这要算对陶渊明《闲情赋》意趣与完整的陶渊明人格之间关系最到位的评价了。如此反观梁启超先生关于陶渊明“整个人格”的三点概括真是透着大家卓识的非凡之见。“渊明是极热血的人,若把他看成冷面厌世一派,那便大错了。”如此,陶渊明的“中庸”就不是无血性、无深情的“平庸”。并且《闲情赋》一文,也显示了陶渊明作为大文学家超绝的想象力。顾实先生《中国文学史大纲》说:“若见渊明《闲情赋》必定一惊。其赋曰: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痴情憨态,描写如画,洵非有丰富之想象力者不办。”如果从哲学的角度看,《闲情赋》的写作正显示了陶渊明的无所与杂的自然之质,是至纯至素的真人所为。魏晋玄学家郭象注《庄子·刻意》中“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能体素谓之真人”。时说:“苟以不亏为纯,则虽百行同举,万变参备,乃至纯也;苟以不杂为素,则虽龙章凤姿,倩乎有非常之观,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质而杂乎外饰,则虽犬羊之鞹,庸得谓之纯素哉? ” 所谓纯素的标准,就是顺自然,要依事物的具体性质而定,看是不是对于自然有所亏损,有所夹杂。比如虽然龙章凤姿是多姿多彩的,但由于那是自然所为,而没有夹杂外饰,所以还是纯素。而去了毛的犬羊之皮,无论看上去如何的朴素无华,但却不能叫做“纯素”,因为它恰恰破坏了自然。如果说老庄及王弼强调的是自然之美的“朴”、“纯”、“素”的话,那么郭象则更辩证地强调自然本身,不以绝对的本色朴素为美,而要看是否合乎自然,是否违背了事物的具体性质。“体素”是道家的观念,保持朴素自然的本性。郭象这种辩证态度被刘勰接受后,他就既强调“自然之道”,但又不废“丽辞”、“情采”。
陶渊明《答庞参军》有“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心苗上本来有极温润的情绪”的陶渊明写《闲情赋》如此热烈纯情,这不正是一个“正常人”的极正常的、极自然的情绪? 因此《闲情赋》就应是陶渊明君“爱体素”的自然结果。郑振铎指出:“陶渊明便是这样一位‘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大诗人。他并不是不写情诗,像《闲情赋》,写得只有更为深情绮腻。他并不是不工于铸辞,像他的诸诗,没有一篇不是最隽美的完作。但他却是天真的,自然的,不故意涂朱抹粉的……在这个时代而有了渊明那样的真实的伟大的天才,正如孤鹤之展翮于晴空,朗月之静挂于夜天。”这就叫“自然”与“情采”的辩证关系。
陶渊明的“中庸”气象可以用《菜根谈》中的一段话来比况状拟:
“学者动静殊操,喧寂异趣,还是锻炼未熟,心神混淆故耳。须是操存涵养, 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 风狂雨骤处有波活浪静的风光,才是处一化齐之妙。”于陶渊明之人格,若深心含味其间,吾辈既能得其乾坤清纯之气,又可识宇宙活泼之机,此非人之圣者何也!? 一个有着理想精神境界的人,其形象大概就是这样吧!
让我们回到梁代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中关于《闲情赋》的那段著名的定语:“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 惜哉,无是可也。” 元代李冶《敬斋古今黈》虽未完全否定《闲情赋》,但也附和萧统说:“《闲情》一赋虽可以见渊明所寓,然昭明不取亦未足以损渊明之高致。”相反的是,《闲情赋》绝非陶渊明集中的“白璧微瑕”,而是“锦上添花”,无是绝不可也!
这正显示的是陶渊明的“自然”与“纯素”之性,若于陶渊明的集中删去此文,就将不是“未足以损渊明之高致”,而是“大损矣”!
于此我们就可以说陶渊明的“任真无所先”之“任真”是以“中庸”为底色的,如此才达到了“真自然”,绝无偏执、绝无造作。人境不必全部逆避,人事亦无需都要违拂。他并非不重视操守廉正,可是他却不会像古代的许由,当听说尧打算让天下给他时,就急急忙忙地跑到颍水边上去“洗耳朵”。他绝不会如此矫情地有如表演般地“作秀”高洁。
他只求道行心之所安,适可而止,不过激,也不声张。“极高明”而“道中庸”最终就是天人合一的“天地任自然”,钟秀《陶靖节记事诗品》
说:“秀谓靖节胸中阔达,有与天地同流气象。观其生前之顺受,临终之高态,觉矫揉造作,导引气行,托仙释之名,干造物之化,以自贼其神者,固为多事,即凡吾人之拘拘目前,摆脱不开,使天地之宽,乃如一室之小,境不必尽逆,事不必皆拂,而一入愁城,终难自克者,读《形神影》、《挽歌》六诗,可以爽然释矣。”陶渊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人生实践告诉我们那种以中庸为底色的“桃花源”式的“人间天堂”是可以现实地抵达的,那是一种最自然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