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极高明而道中庸:陶渊明论析
2701300000040

第40章 绝望变成升华 痛苦化为美丽——试论陶渊明人生的“幸福结局”(1)

作家刘燕敏在《羡慕梭罗》一文中提到2002 年美国的梭罗博物馆在互联网上搞了一个测试,题目为“你认为亨利·梭罗的一生很糟糕吗? ”其结果是:共有467432 人参加了测试,其中92.3%的人点击了“否”;5.6%的人点击了“是”;2.1%的人点击了“不清楚”。刘燕敏写道:“这一结果出来之后,非常出乎主办者的预料。大家都知道,梭罗毕业于哈佛大学,他没有像他的大部分同学那样,去经商发财或走向政界成为明星,而是选择了瓦尔登湖。他在那儿搭起了小木屋,开荒种地,写作看书,过着原始而简朴的生活。他在世44 年,没有女人爱他,没有出版商赏识他。生前在许多事情上很少取得成功。他写作、静思,直到得肺病在康科德死去。”这么一个“生前在许多事情上很少取得成功”的人,为什么在被调查的467432 人中竟有92.3%的人认为他的生活并不糟糕,甚至还“羡慕”他? “为了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梭罗博物馆在网上首先访问了一位商人。商人答:‘我从小就喜欢印象派大师高更的绘画,我的愿望就是做一位画家,可是为了挣钱,我却成了一位画商,现在我天天都有一种走错路的感觉。梭罗不一样,他喜爱大自然,他就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大自然,他应该是幸福的。’接着他们又访问了一位作家,作家说:‘我天生喜欢写作,现在我做了作家,我非常满意;梭罗也是这样,我想他的生活不会太糟糕。’后来他们又访问了其他一些人,比如银行的经理、饭店的厨师以及牧师、学生和政府的职员等。其中的一位是这样给博物馆留言的:‘别说梭罗的生活,就是凡高的生活,也比我现在的生活值得羡慕,因为他们都活在自己该活的领域,都做着自己天性中该做的事,他们是自己真正的主宰,而我却在为了过上某种更富裕的生活,在烦躁和不情愿中日复一日地忙碌。’”陶渊明事实上和梭罗的情况很相似。一生在很少的事情上取得过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仔细去观察他的精神境界、感受他的生活状态,却恰恰给我们带来一种超世俗的相反印象,那就是经过种种艰难困苦的生活以后,他却达到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幸福的结局。

美国哲学家马尔库塞认为“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结局’:绝望变成升华,痛苦化为美丽。”而陶渊明的人生的“幸福结局”也正是这样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他极完美地展示了一种与世俗、与物质拉开距离的自由、超越的生活境界,过了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

人类正因不加反省、不加节制地过着更少精神而更多物质化的生活,从而过着一种事实上已走向“新的野蛮”的生活。那么,在今天基本上是物质层面的“全球一体化”时,在这个人类已走到前所未有的“最危险时刻”的关头,带着“温情和敬意”去思索一下我国东晋伟大诗人陶渊明人生境界永恒的“超时代”性可能对已接近“毁灭”临界点的人类总结某种失败的生活方式,从而想象有另外一种生活也许会有一些警示作用。我们首先肯定的是陶渊明的生活方式具有一种凡俗所难以想象和理解的“成功”意义,获得了一种真正“另类”(这里是“超越凡俗”的意思)意义上的人生“幸福结局”。我们认为这种对陶渊明存在的定位可以较为充分与明确地揭示出陶渊明所最终选择的人生道路在历史上与现实中的双重永恒意义。

虽然陶渊明也像梭罗“一生在很少的事情上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是,生活事实上却是很“厚爱”他的。一方面他拥有常人所没有的极高妙的思想境界,是一个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大思想家”;另一方面,他又拥有极高的艺术表现才华。同时加上他对自然的无比挚爱, 便成就了一位伟大的诗人思想家陶渊明。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言:“陶渊明是把他身体的生活和心灵的生活结合在一起的。有很多人只有身体的生活没有心灵的生活; 还有的人虽然有心灵的生活却没有能力把它们像陶诗这么好地表现出来。陶渊明做到了这一点,这就是陶诗的可贵之处。”我们也可以说,正是这两点“素质”,成就了他的人生“幸福结局”:“绝望变成升华,痛苦化为美丽”。古往今来,回到田园去的人很多,但最终却只有一个陶渊明,正像宋代周紫芝所言“千秋但有一渊明,肯脱青衫伴耦耕”。原因大概就是上述“成就”陶渊明的素质,一般人很难同时具备。

叶嘉莹先生对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其八)的分析很可以说明这种“素质”的完美结合:“那是一种精神上超化的境界,陶诗之难得就在它把这种最难表现的精神境界写出来了。青松是美好的,饮酒是可以使心灵得到解脱的。可是他现在把酒壶挂在松枝上,就是说,他现在把酒壶也放下了, 把青松也放下了。但刚才他一路写下来的时候,也有酒壶,也有青松,那青松和酒壶已经在他内心之中酝酿成了一种境界。然后,带著这种境界,他‘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这种神来之笔,不是那种只知寻章摘句咬文嚼字的人能写出来的。没有真正的内心境界,写不出来;没有这么灵活地使用语言文字的能力,也写不出来。陶渊明他把这种境界写出来之后加了一个结论说:‘吾生梦幻间,何事紲尘羁。’你说他远望望见了些什么? 他不必望见什么,可是他最后这两句的觉悟, 就正是从他远望的那种精神超化的境界中得来的。”陶渊明人生“幸福结局”的获得,在于其超越而又高妙的思想令其有智慧与勇气看清并打破生活诸多方面的对峙, 达到物我化一,情、景、理高度融合。例如《归园田居》中“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以及“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其“虚室”绝非单纯的景,而是《庄子》 哲学理念“虚室生白”的化用,但却如水化盐,极其自然,了无“理性”的痕迹。同时在这里陶渊明又从容地表达了自己由于心灵的“虚空”(即无尘杂的心灵境界)而对宁静快乐的田园生活在情感上的深刻体认。而这正是他能在长期的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始终不改其对田园生活的真淳朴美抱有至性深情的思想基础。“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在这一点上他所达到的深度和高度恐怕千百年来非常人所易及。哲理、诗意与他的生活真正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正因为他获得了对生活“真意”这种高度纯净的认识,他最后便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淳美生活境界。并非“达”时方可“乐生”,“穷”时亦可也。因而他的超旷态度就是:“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也更是“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在生活的任何状态中都应自由地伸展自己精神的触角,而不受生活中穷通的拘束与限制。这也许正是一种超越意义上的“英雄”! 所以李泽厚说:“不是外在的轩冕荣华、功名学问,而是内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以累己的生活,才是正确的人生道路。

所以只有他,算是找到了生活快乐和心灵慰安的较为现实的途径。无论人生感叹或政治忧伤, 都在对自然和对农居生活的质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陶潜在田园劳动中找到了归宿和寄托。他把自《十九首》以来的人的觉醒提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 提到了寻求一种更深沉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从而, 自然景色在他笔下,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兴趣的一部分。……非常一般的景色在这里都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而表现得那么自然、质朴。与谢灵运等人大不相同,山水草木在陶诗中不再是一堆死物,而是情深意真,既平淡无华又生意盎然。……这是真实、平凡而不可企及的美。看来是如此客观地描绘自然,却只有通过高度自觉的人的主观品格才可能达到。 这“高度自觉的主观品格”便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他作为“大思想家”所达到的境界,是他对人生至“道”的体认,因此他说:“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中国道家主张一种超世俗的人生境界,讲究以“乐道”为目的的“安贫”这种“有深度的安足”。而这种人生境界的伟大在于其为“乐道”而“安贫”意味着人类可以有一种生活方式,它将更少地,甚至不依赖于物质而获得精神上的安身立命。才会超越地做到不以世俗的“贫贱”为贫贱,也不以世俗的“富贵”为富贵。《庄子·至乐》认为“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即不以世俗的快乐为快乐才能有真正的大快乐,不以世俗的荣誉为荣誉才能有真正的大荣誉。“‘道胜无戚颜’一语,是陶公真实的本领,千古圣贤身处穷困而泰然自得者,皆以道胜也。”因而,陶渊明的“固穷节”实为摆脱物质与外界的束缚而无待自立。他能在那种“环堵萧然,箪瓢屡空”的生活中“晏如也”,绝非其乐“贫”也,只是因“乐道”而“忘贫”也。陶渊明的内在超越更应是一种精神上的积极入世, 他永恒地启示着人们如何摆脱精神与灵魂的束缚状态以寻求解脱与自由之道。因为“只要你内心有了‘道’,就自有一种平安快乐,不会再被外界的饥寒困苦所影响,这正是陶渊明历经了这么多挫折患难最后所达到的境界”。

“痛苦化为美丽”就是“让苦难的生活发出芬芳”。当代散文家乔叶曾讲过一个这样的故事: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是个农民,木匠、泥瓦工、收破烂、卖煤球等等活计全干过,感情上也有过致命的挫败,还打过一场历时三年的官司。并且至今还漂泊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居无定所, 工作也是没有保障的各种零工。但就是如此的惨淡的生活状态,他却写下了许多清澈纯净的、令人觉得只有初恋的人才可能写出的诗歌。当乔叶觉得他写得东西应该沉重和黯淡一些才符合他生活状态的逻辑时,这个朋友却并不认为自己就一定该写《罪与罚》。然后他讲了一个精采的比喻:“粪便是脏臭的, 如果你把它一直储在粪池里,它就会一直这么脏臭下去。但是一旦它遇到土地,情况就不一样了。它和深厚的土地结合,就成了一种有益的肥料。对于一个人,苦难也是这样。如果把苦难只视为苦难,那它真的就只是苦难。但是如果你让它与你精神世界里最广阔的那片土地去结合, 它就会成为一种宝贵的营养,让你在苦难中如凤凰涅槃,体会到特别的甘甜和美好。”听了这样的比喻,乔叶感慨地说:

这个智慧的人,他是对的。土地转化了粪便的性质,他的心灵转化了苦难的流向。在这转化中,每一场沧桑都成了他唇间的洌酒,每一道沟坎都成了他诗句的花瓣。他文字里那些明亮的妩媚原来是那么深情、隽永,因为其间的一笔一画都是他踏破苦难的履痕。

他让苦难芬芳,他让苦难醉透。能够这样生活的人,多么让人钦羡。

后来,我把他的一首小诗抄录下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我健康的赤足是一面清脆的小鼓

在这个雨季敲打着春天的胸脯

没有华丽的鞋子又有什么关系啊

谁说此刻的我不够幸福

“如果把苦难只视为苦难,那它真的就只是苦难”。的确,记得有人曾给“不幸” 下了这么一个定义:“不幸的不幸是把不幸当成了不幸”!这绕口令式的“不幸”定义真是智慧无比。因此人们更说“成功只是讲师,而失败则是教授”,这其中的至理值得三思。如果我们用自己非凡的勇气与超凡的精神作为酒调和到我们生命的苦难中去,那么苦难的生命就会因此而变成醉人的清洌甘醇的酒, 所以谁能说这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结局”?

陶渊明明白功名利禄哪里值得我们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追求呢?

他有智慧、有勇气看到并去追求自己喜欢而且适合自己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事实上更加艰辛亦在所不辞:“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二十首》其四)前苏联汉学家艾德林指出:“倘若从‘诗人的事业就是他的言论’来看,那么很难设想有比陶渊明更积极、更富有战斗性的为自己的理想而斗争的卫士了。”这就是他退引田园寄情山水思想的实质。

台湾学者李辰东发现:“陶渊明心灵的伟大之处,正在于由‘动’止‘静’后的造诣。……由最初的‘猛志逸四海’,进而‘冰炭满怀抱’,‘复得返自然’,最后达到‘不觉知有我’的物我皆忘的浑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