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现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中国古代哲学著作如《易经》常用往复、来回、周而复始、无往不复等词语,中国古诗常用盘桓、周旋、徘徊、流连等词语。这种空间意识是中国文化“中庸”思想的间接体现,我们追求的是“即世间而出世间”的生命安顿与生命升华方式。《易经》上的“无往不复,天地际也”说的就是中国人回旋往复的中庸的空间意识。宗先生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举了很多例子,说明这种回旋往复的意趣。其中陶渊明的《饮酒》诗尤其值得玩味: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前两句由近及远,第三、四句由远及近,后两句表明陶渊明从庭园悠悠窥见宇宙回旋往复的节奏而到达忘言的境界。“中国人于有限中达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他的意趣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 古代诗人庄淡庵在一首题画诗中说:“低徊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宗白华先生解释说:“中国人不是向无边空间作无限制的追求,而是‘留得无边在’,低徊之,玩味之,点化成了音乐。于是夕照中要有归鸦。‘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陶渊明诗)
我们从无边世界回到万物,回到自己,回到我们的‘宇’。” 这种“回环往复”的生命意趣因此也就是陶渊明的“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人生与艺术境界的反映。
清代王士禛《古学千金谱》“拈出”陶渊明这首“第一诗”全篇之意旨只在“心远”二字:“通章意在‘心远’二字,真意在此,忘言亦在此。
从古高人只是心无凝滞,空洞无涯,故所见高远,非一切名象之可障隔,又岂俗物之可妄干。有时而当静境,静也,即动境亦静。境有异而心无异者,远故也。心不滞物,在人境不虞其寂,逢车马不觉其喧。篱有菊则采之,采过而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 ”“境有异而心无异者,远故也。”是一种“齐物”本领,也是一种“中庸”的意趣。中庸就是不做环境的奴隶,不怕环境的影响。身处任何环境皆能借文化的智慧与力量保持守恒的良好精神状态,既不过于“亢奋”,也不过于“低迷”,都能在心体澄澈与意气和平中让日子过得山青水绿。花开花落两由之,风雨雷电尽随它。荷花不正是在污泥浊水中开出了光明纯洁的花?! 这也是一种“吾忘我”之“忘我”精神。那种只能在“理想的环境”中才能做“理想的超越”的人还是环境的奴隶,还是于人生未解脱的,不自由的。“解脱”与自由显然首先是指身心能最大限度地超越于世俗与物质性存在的羁绊与束缚,是掷给生死、荣辱、进退、得失的宽阔的笑。所以“这几句诗其实乃是一种人生哲学的概括。‘心远地自偏’的实质,乃在于人的心灵对物的一种过滤,对烦嚣氛围的一种障隔,对生活环境中丑恶部分的一种鄙弃。” 正是从这里,我们看到了陶渊明之所以没有走此前玄学家们彻底鄙弃尘俗,遗落世事的“绝俗的超越”之路,而选择了更理想也更现实的高尚又高妙的“超世而不绝俗”。要知道“这种心灵对外界的过滤和障隔作用,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那种会心玄远的追求,正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共同构成了一种‘会意’的生活方式。在这种生活方式中,既融合着王弼忘言忘象的玄远理趣,又体现了嵇、阮得意任真的人生态度。” 《菜根谭》说得好:“机息时便有月到风来,不必苦海人世;心远处自无车尘马迹,何须痼疾丘山。” 那些以人世为“苦海”而隐居“丘山”为超越解脱的人实乃将“丘山”变成了一种“情结”——痼疾,这还是“环境的奴隶”。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四句被王安石盛誉为“由诗人以来无此句也。” 这“中国第一诗”的开头四句极为“奇绝妙绝”,其中大有学问,它指出了“即世间而出世间”的“方便法门”:如果我的心不慕恋富贵繁华,不追名逐欲,那我身处任何地域环境都能感到僻静。温汝能《陶诗汇评》说:“渊明诗类多高旷,此首尤为兴会独绝,境在寰中,神游象外,远矣。得力在起四句,奇绝妙绝,以下便可一直写去,有神无迹,都于此处领取,俗人反先赏其采菊数语何也。至结二句则愈真愈远,语有尽而意无穷,所以为佳。” 这“境在寰中,神游象外”的本领“奇绝妙绝”处在于它不是“天然产品”,而是一种“文化的高度自觉”的结果。陶渊明是一个具有极深厚的中国文化素养的诗人,他那达到“天地境界”的生命境界彰显的正是一个人如何凭借文化的智慧与力量将日子过出自由超越境界的生活方式。这是在生活中自觉地用文化开拓精神生命存在的空间,而“文化的开拓亦即是对生活的文化化、审美化,心灵对环境的过滤和障隔,会心玄远的追求,这三者的结合,使得陶潜十分完美地高标了一种魏晋以来所逐步成熟了的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人生态度。” 陶渊明所高自标持的这种“成熟了的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人生态度”也正体现的是陶渊明最深刻地代表了“魏晋风度”的人生追求。
对于陶渊明的这首“中国第一诗”,我们还想放在更远的视野中来考察一下,那就是将他与现代西方哲学家尼采与海德格尔进行“视域交融”。当代哲学家张世英先生认为尼采思想的“远观”有类于陶渊明的“心远”:
尼采为了战胜无常的现实,主张“远观”事物以达到“醉境”。现实世界太虚伪、太矛盾、太残酷、太复杂,所以我们渴望一个把现实斗争简化了的外观即艺术境界, 以安慰人生的痛苦,而这就需要“远观”,即从事物远离,对事物作远景透视,使事物罩上一层美的薄纱。过于精明、过于察察,陷入琐碎的欲望追求,反而会把人生撕成碎片;我们需要从远处瞭望万物,俯视自己,这才能超然物外。尼采的“远观”和老、庄的“玄览”“坐忘”,同为超知识、超逻辑思维的直观。
与“远观”相联系的是尼采的“独处”主张。“独处”就是与世俗、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人在独处时,也就是从远处看人比大家挤为一堆时看人更美。人与人相处也应遵循美感距离说。人们近距离,甚至无距离的交往方式容易令彼此缺乏敬意,只能产生互相排斥、挤兑的悲剧,从而“生活在众人之中而忘却了人”。因此张世英先生的结论是:
“尼采的‘独处’、‘远看’其实很像爱慕老、庄清净逍遥境界的陶渊明的诗句‘心远地自偏’。”让我们再将“视域”转到陶渊明与海德格尔。陶渊明并不像早期的海德格尔那样一味要求我们去领悟死神的降临, 他认为我们达到“超然”或海德格尔所谓“超出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物”的途径是“心远”。张世英先生还将陶渊明的“心远”与海德格尔哲学中的“超越”联系起来并进行了比较分析:
什么叫做“心远”?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人境本是世事纷扰、车马喧嚣之地,居人境而不觉车马之喧,这完全不是佛教的“离世事”,“入空门”,逃避现实,而是一种“即世间而出世间”的思想表现。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关键在于“心远”。诗意的“心远”,其哲学解释可以说就是海德格尔的“超越”。
“心远”、“超越”, 都是人对整个世界的一种超然的态度,即“无”。没有人的这种态度,就谈不上“无”。
陶渊明的“心远”按张世英先生的理解“可以说就是海德格尔的‘超越’”,这是陶公与海氏“英雄所见”之同。但他们未尽相同的是,“超越”在到底来自一个有着几千年主客二元对立文化传统的海德格尔那里还不是一个统一的行动,前期的海氏重视“对死的领悟”,后期则强调“诗”就是明证。但在“天人合一”文化传统中的陶渊明在其“中国第一诗”里以冯友兰所说的“后得的混沌”即经过文化的“经虚涉旷”而来的“任自然”则混化无迹地实现了真正的审美意义上的“超越”,完成了“超越”的最高境界:
后期的海德格尔主张召唤诗人通过诗以达到哲学上的“超越”, 他哪里知道他的哲学已为早于他一千多年的中国诗人陶渊明的诗作了哲学上的说明! 海德格尔前期着重谈“对死的领悟”, 后期着重谈诗, 似乎还未把这两者统一起来,而陶渊明则是用诗意的“心远”来统率“对死的领悟”。陶渊明因首先有“心远”的胸怀,然后才有上引一些诗句中种种对死的超然的领悟,否则面对死神,惶恐、贪生之不暇,如何能超然? 如何能“不喜亦不惧”? 有了“心远”,则既能超脱生死,当然也就更能“超出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物”,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身居人境而能超脱人境之喧;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采菊看山之际悠然自得。“此中有真意”,这里的“真意”,我想是指人生之本然,颇似海德格尔的“本真状态”。
《庄子·渔夫》:“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自然就是本然。拘于俗,就失去了本然,失去了真。有了诗意的“心远”和哲学上的“超越”,不为流俗所累, 不为外在的权势所动, 这就能领会人生之“真意”,能达到“本真状态”,这也就是“法天贵真”。萧统《陶渊明集序》说陶渊明“论怀抱则旷而且真”。“旷者”,“心远”也,胸次浩然也。唯其能“旷”,才能“真”,唯其能超然,才能领略人生之真谛。萧统用“旷”“真”二字形容陶渊明的胸臆,确有画龙点睛之妙。
“心远”就是心情超逸,胸怀旷达。在陶渊明的这首诗里,中国文化所崇尚的“即世间而出世间” 的高妙与美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人生在世,“身远”不是随时随地都可能的,但不做环境的奴隶的我们却可以随时随地做到“心远”。遁形于“山林野薮”而“餐霞饮露”不是真“好汉”,而能“心远”于市井廊庙、“超世”却不“绝俗”才是真“英雄”! 这首“中国第一诗”是一种“多向度的存在”,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去解说、感悟其中几近无穷的意趣。在本文的最后,我们的阐释“向度”是:这也是一种中国艺术所崇尚的萧条淡泊,闲和严静的人格形象化的表示,是艺术那种超脱的空灵化境界所产生的主要条件。这种“事外有远致”、超然于事外就是与世俗拉开适当的距离,从而不仅有效地让心灵不滞于物,更能由此让心灵升起那绝丽的风景: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海德格尔认为只有通过诗的方式, 而不是传统哲学的抽象思辨推导的方式,才能通达对隐蔽在一切存在物后面的神秘“存在”的领悟。“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用一种“负的方法”将我们引导到一种“从永恒的观点看万物”的“天人合一”境界里。这个境界是“一个洁净空阔底世界”(朱子语),在这个时候,除了静默,我们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