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极高明而道中庸:陶渊明论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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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作为“经书”的陶渊明诗文(4)

此公天姿超迈,真能达生而遗世,不但诗人之辞,使其闻道而达一关, 则其言岂止于如斯而已乎? (叶梦得:《玉涧杂书》) 所谓“断常见”,即斩断俗世之人易有的对人生平庸、狭隘的认识而超升到一个更高的无所偏执、无所挂碍的自由境界。在那里,人自然可以做到如佛教《心经》所言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叶嘉莹先生对这几句陶诗有更透彻地解释:“整个宇宙的运行就像滔滔滚滚的江水, 你就投入这江水中随着它运行就可以了,不必为那些虚幻的事情欣喜,也不必为生命的短暂恐惧,该生的时候就生,该死的时候就死,何必有那么多人生的忧虑呢? 这个意思也就是《饮酒诗》中所说的‘称心固为好’之意。你不愿意和贪赃枉法的官僚社会同流合污,你不愿意为五斗米的俸禄出卖自己的人格,那你就按自己的理想去生活好了。虽然饥寒劳苦,但你做了你自己所愿意的事,这就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俗话说“俗网易脱,死关难避”。诚如王阳明《传习录》所言,人“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因为“人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而陶渊明则终于靠自己极高明的智慧与勇气既可“脱”俗网,又能“避”(实际上是“超越”)

死关。所以他会洒然地说:当生命该结束的时候,就应随任其结束。此时不仅不再执著名利,生死之间也不需要执著了。因为人生没有太多的时间供我们思虑营营,思虑过多是对至素至纯人生的干扰。“乐天委命”首先应该是“乐天知命”,如此方可“乐夫天命复奚疑”。不再顾虑重重、不再犹豫徘徊,只是任情率真地安享生命的真意真趣。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泰然委顺,此真养神修性之道也,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位“知道之士”。而“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则完全是庄子“主张纵身于万变之流,与变相冥合,以求得身心的大自由,大自在。”这“身心的大自由,大自在”表现在陶渊明的一生就是一种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人生境界。他真是做到了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从而使其无论出处、人际交往,还是个人生活都能不谨细节,唯重大端。

清代温汝能《陶诗汇评》中认为陶诗《形影神》之诗的襟怀是属于儒家圣贤的,甚至“不喜、不惧,应尽须尽”恰是圣贤成仁成义的思想基础:“末总言人生天地,顺受其正,则超脱形、影,神自不灭,不喜、不惧,应尽须尽,是为圣为贤本领,成仁成义根源,若徒以旷达语赏之,非深于陶者也。” 的确,陶诗中的“经语”存在着这样的现象,即很多时候被人们“见仁见智”。这也正是陶诗的魅力之所在,它从不是单“调”,而是和声。更何况那些伟大的思想派别在回答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即生死荣辱、得失进退等等)时,那种“英雄所见略同”不是经常发生的吗?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因为死亡从来不是终点,而只是大化流行的一个环节、宇宙大生命的自我更新。鲁迅在《我的父亲》中说:“当大安静、大沉寂的死来临时,我要告诉我的孩子,千万不要在我的耳朵边叫了。”这就叫“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哭喊嘶叫有时就是“不通乎命”(庄子)的表现!

南怀瑾先生说:“悟到死生如旦暮,信知万象一毛轻。”他解释道:

“悟到死生如旦暮”,真正的了解了,悟了,悟到死生如旦暮,人生出来等于天亮了,睡醒了是活着,死了呢? 夜里到了,应该去睡觉了,死生一条,没有什么了不起。所以中国文化素来就讲,“生者寄也,死者归也”,能够悟到死生如旦暮,你才能够得到正信,真正相信了,相信什么? “信知万象一毛轻”,宇宙万有在庄子的观念中是:“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这个天地就是这一指,整个宇宙万有也就是这一指,就是这么一点;万象万物就是这么一马,整个的宇宙万有像一匹马一样,有马头,有马尾,有马毛,所以说宇宙万有轻如鸿毛。

现在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如果我们真懂得了这一品,就懂得了“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换句话说,学佛的人都想了生死,怎么样是真正的了生死呢? 我告诉诸位一句话:本无生死之可了,那才能够了生死。(南怀瑾:《金刚经说什么》)

陶渊明《形影神诗序》说“营营惜生”是惑,而《九日闲居》诗却说“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惜生”与“乐生”在陶渊明的思想中不是一个概念。“惜生”属于为活着而活着的贪生,故曰惑。而“乐生”则是一种超旷的人生境界。所以“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即是“惜生之惑”;而“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便是超越者的通达了。乐生并非乐在声色犬马而是乐在情性之正,当下受用,无希求亦无等待,即儒家所谓“无入而不自得”。

陶渊明《自祭文》中说:“识运知命,畴能罔眷。”陶渊明的“乐天委分”来自这种“识运知命”。而“识运知命”的思想渊源则在儒道经典中早已存在:《庄子·德充符》说:“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论语》也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易·系辞》说:“乐天知命,故不忧。”乐从天道的安排,知守性命的分限,故能不忧。《庄子·大宗师》

说:“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悬解”就是解除束缚,指对哀乐得失无动于衷,这也是一种齐物精神。人生本来就应是我们把自己能把握的把握好,把握不了的就洒然放手。当然分别什么是能把握好的,什么是不能把握的需要极高的智慧。

“乐天委分,以至百年”的陶渊明旷怀洒然地居一世之中,未尝被生死忧畏之情所劳困,更未役于人间荣禄得失,与大块而荣枯,随中和而任放,其所作《形影神》三诗,正述此襟怀胸趣。

经:“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

传:人生寄居世间之时间无多也,何不顺遂本心,听任死生。《淮南子·精神训》说:“委心而不以虑, 弃聪明而反太素……死之与生一体也。” 嵇康《琴赋》也认为:“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当代哲学家张世英曾在其《天人之际》一书中谈到陶渊明与海德格尔的关系说:“陶渊明的诗颇富哲理, 除了中国的道家哲学是陶诗的直接思想渊源外,西方哲学家中,似乎只有海德格尔的哲学与陶诗中的哲理相近,也比较能解释陶诗;海德格尔的哲学颇富诗意,中国诗中较能表达海德格尔哲学的似乎只有陶诗。” 对应着我们本条“经”文内容,张世英先生将海德格尔与陶渊明进行了比较:

陶诗多处讲死, 例如《归去来辞》、《形影神》、《杂诗》、《饮酒》、《挽歌诗》等。《归去来辞》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杂诗》

云:“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形影神》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这里没有面临死亡的哀鸣,而是通过谈死来表达一种超出富贵,超出虚名,超出生死等一切“寓形宇内”的束缚的洒脱“空无”之情,可以说是对海德格尔所谓“超越”哲学的吟诵。海德格尔把死神降临时面对“无”的基本情绪叫做“畏”,“畏”与贪生怕死,怕这怕那的“怕”根本不同,“怕”是“沉沦”于“寓形宇内”的现实存在物,是受它们的束缚,是拘于流俗,“畏”是敢于面对“无”,实际上相当于我们平常说的大无畏,所以“畏”是一种“超然”的精神,上引陶渊明诗句中对待死的态度正是以诗的形式体现了这种不贪生、不怕死、不拘束于“寓形宇内”之具体事物和敢于直面“无”的大无畏的精神。

经: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传:生命可以安贫以待其终,生活虽困窘却无伤于冲虚之道。命运有平顺与不平顺,而我要自由地伸展我精神的触角,不受生活境况高下好坏的拘限。“固穷”的目的实为摆脱物质束缚而“无待”自立。

“安贫乐道”的精神不在要求人人过苦行僧的日子,而是意味着我们在精神上更少地依赖外部环境、物质财富而更多地获得较大的快乐。

也即更少地受来自内(内心欲望等)外(外部环境等)的束缚与影响而获得自由、超越,明白不是拥有一块钱的我们一定比拥有五毛钱的我们更“必然地”快乐幸福,将选择快乐、幸福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从而活得更主动、更深刻也更浪漫! 事实上也就是活得更“实在”、更“真实”! 所谓“无待”,按王夫之《庄子解》解释就是“不待物而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这除了也是不做环境的奴隶的智慧与勇气外,还在于对人生有充足的信心。曾记得当代史学家周一良先生的曾祖父说过一句很超旷的话:“天有时而倾,地有时而缺,大道千古万古永不灭! ”苏轼当年从海南岛遇赦过海时曾写过《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一诗,其中极旷达地说“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外界变化和影响改变不了宇宙自然的真本色,因此不必因暂时的“苦雨终风”而烦恼。当遇人生那些“苦雨终风”甚至“天倾地缺”时,记诵这些话应该会帮助我们更有力量继续“原道”而行!

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

传:精卫,神话中鸟名。《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鸟,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

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刑天,神话中人物。干,盾,戚,斧。

《山海经·海外西经》:“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同物无虑”,指女娃化为精卫,刑天为与帝争神而被断首,虽与原形有异,然生死相齐,万化为一,形虽异而实相同,又何所谋虑悔恨哉! 生时既无虑,死后亦不悔也,生死如一,何必挂怀。此亦贾谊《鵩鸟赋》中“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 《庄子·天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故“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就是“德人之教”。

经: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 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八)

传:凡人岂有不死者,唯有借长寿之术可稍延性命也。然纵至于不死不老,以至万岁,不异平常,则神仙亦属寻常无奇,何足贵哉? 若非生平有定力卓识,安能得大识见如此! 真有道之士也。后世评陶者方宗诚《陶诗真诠》指出:“‘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二句,真大澈大悟,使秦皇、汉武读之,真可破其愚也。” 钟秀说:“呜呼! 死生之变亦大矣! 而先生从容闲暇如此,平生所养,从可知矣。” 陶渊明诗文的本领还在于他“只是寻常语”寻常说话,却能产生“极警透”的效果,如无名氏批注《选诗补注》说:“《挽歌诗》只是浅语,但以自挽为奇耳。说得自自在在,不落哀境,是达死生语,如此方合自挽歌。” 他只是表现一个达人顺命委运之妙,只有素心朴怀的中老年人才能会心于此。

所以没有相当的人生阅历,没有极旷朗的襟怀,不能体知其妙。陶诗很多时候真是“沉着痛快,中年人读之始觉味长。” “不到老年,无此阅历真实语,然少壮人往往所不乐闻。”经: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饮酒二十首》其六)

传:世人不能“忘我”是不能得“解脱”的根源,是举手投足皆受束缚的根源:“世人只缘认得‘我’字太真,故多种种嗜好,种种烦恼。前人云:‘不复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又云:‘知身不是我,烦恼更何侵? ’真破的之言也。” 温汝能《陶诗汇评》说:“世人惟知有我,故不能忘物,物我之见存,则动多拘忌矣。渊明忘我更胜于《齐物》,其殆酒中之圣者欤! ”陈祚明指出:“‘不觉’二句,超超名理。”此二句其“超超”正在于这是《庄子·齐物论》中“吾忘我”之义。“高尚”与“高妙”融然为一是陶渊明人生的最大特色,他是自己生命的主人,苏轼说:“靖节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则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 ”诗人造极之诣,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诣之极。渊明于人生虚实看得清,亦以虚实相应其行。其当虚则虚,悠然于南山之前,一派神逸洒脱;当实则实,荷锄立于田亩而无弃于躬耕自资,全然脚踏实地。其超然出世间而又能深情复返世间,方不令人生要么落空、要么凿实,故明代张自烈指出:“‘立善’二字得圣贤实际,宜静思之,不然则吾生泡幻耳。” 此渊明最高妙不可及处! 虽则言“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吾生梦幻间”等等人生如梦语,然陶渊明却并不“游戏颓废”于人间。王安石有一首《梦》诗说:“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这是佛教华严宗的人生姿态,是华严“回向”的境界! “回向”的智慧就是“回真向俗、回智向悲”。台湾作家李敖在其《北京法源寺》中解释王安石《梦》诗时说:

王荆公认为人生如梦,一无可求,他什么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他为人间,留下数不清的功德。这种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这种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们都是“死去活来”的人。人到了这种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萨。而这种火候最后以杀身成仁成其一舍,也就正是此梦成真、此身不妄。佛门精神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虚妄过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真,这才是正解。从出世以后,再回到入世,就是从“看破红尘”以后,再回到红尘,这时候,这种境界的人,真所谓目中有身,心中无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进退疾徐、从容无比,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萨。

陶渊明的人生实践之所以在其了悟人生如梦幻后却并未成“泡幻”状,或许也正在他也懂得“回向”的智慧。虽则华严宗产生于唐代,但陶渊明是不是又一次“孤明先发”呢? 进退疾徐、从容无比的陶渊明也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虚妄过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真”,以无比的洒脱真情“执著”于田园耕读生活的“华严境界”。其生活的空灵高妙与真实无欺皆源于此!

经: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