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招待所,司机在等候他,一同就餐。两天的时间,司机好像跟他已是老熟人了,话也多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讲,这是个好地方,从来未见过这样干净整洁的小镇。居民温和有素养,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若是生活在这里,一定会让人感到安宁自在。当今的人,都是现实的,世外桃源不会有人奢想。生活平静,环境优良是最重要的。司机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走,文说大概还需一天,等法庭的消息。
说话间,移动电话响了。是汪佳格打来的,问事情办得怎么样,文把情况告诉了她。她很难理解发生了这样的事,催促他抓紧时间把事情办完,离春节不远了。
事情比他想的复杂得多。从派出所出具证明,到法庭第二次通知文核实,花了三天的时间。礼拜五的下午,法庭的撤销死亡的通知才张贴出来。派出所的刘户籍告诉文,他的问题,所里已经研究过了,同意办理撤销户籍手续,但不能事先办好。必须公告期过了,才能办理。礼拜六和礼拜天是休息日,星期一的早上,他就可以去派出所办理手续,还要再等两天。
这两天,对他来讲是漫长的。他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什么问题都不能想,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步中,他仿佛踱进了一个真空。一点知觉没有了,不停地看表,时间过的是那么慢,几次都认为表停了,定住眼神,才看清,表在走。心神不宁地坐下来,不知眼睛看哪里好。最后,把眼光落到了门的把手上,这是唯一将要动的地方,迟早会有人进来,司机一早就出门了,还有服务员,要来打扫卫生。
楼道里,静悄悄的,窗外一点风也没有。文觉得奇怪,冬天应该是北风呼啸才对,怎会竟然一丝风都没有了,阳台上门并没有关,他不想到阳台上去。到阳台上去干什么,他问自己,是否去眺望一会儿?他又问自己,是否镇定,不必烦躁不安事情,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任何结果,在来之前都想过了,什么结果都不是意外。等待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自己是一个善于等待的人。
他的目光,最终又落在了房门上。很快就会有人进来的,司机应该在午时之前回来。今天的卫生未打扫,开水还没送,他看了很久。他翘起一只脚,来回活动了两下脚尖,又看着自己的手,活动了两下手腕。手表从衣袖里滑了出来,一看时间,离中午尚早,才十点多钟。他不经意抓起了手边的电话,需要打电话吗?不需要,昨天汪佳格来电话,情况都说了。他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发现。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个门钮,一秒、二秒、三秒,钮竟然动了。他还以为是意念的作用或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接下来他就失望了。因为门的确开了,是服务员拧开了。
女孩进门后,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只玻璃杯,把一束鲜花插在里面就走了。
这是一束白色的秋菊,花朵又圆又大。使文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这个时刻,有一束鲜花,确有柳暗花明的效果。他差点高兴地喊出声来。老天!真漂亮。不过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送花来,人住了几天,从未见给房间送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会是谁,难道是司机叫人送的?难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然,别人平白无故地送花?
这花来得太及时了。刚才也忘了问服务员,小费也没有给,无论怎么回事,都是值得高兴的,一束鲜花,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他吸着菊花的芳香,数了一下,共有13朵,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它们的主题应该是纯洁、团圆、富有,多么美好的象征。
他从房间的每个角度去欣赏它。过去赏花太随便、太粗心、太大意,可以说,并没有充分享受她的美,也未能把她的柔情看懂。今天看来,花的可亲可爱,不仅仅是她有芬芳、色彩、花形,还有着丰富的感情,有一种可以听见的声音。她的内涵,因环境季节的不同而不同。
站在她的面前,文选嫌太近,占据了她的空间,后退几步又嫌太远,听不见她呢喃的语言。文只好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到处飘满了她的清香,她的幻影。在她雪白的外衣下,仿佛既有着她的朴素,又藏着她的娇艳。她的艳丽,不一定非要大红大绿来渲染,不必借助妩媚的阳光,只要用心观照她那蕊的形状、矫情的姿态,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痴心的、已经陶醉的生命。她静静地待在那里,待在他的心中,保持她清秀独特的韵味,保持着一张沉静的笑脸。
文感慨万千,等服务员来,一定要向她问个明白。此时的心情好多了,她使文的等待,变得充实起来。
服务员再没进来。司机回来时,嘴里哼着歌曲,兴高采烈。见了文感叹道:“哦!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你肯定猜不到,你好像没出门?应该出去走一走。早上我一出门,就感觉到了,这是一个好日子。今天,有几个小朋友,都叫我叔叔好!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问我好。欢迎我到绿林镇做客。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珍贵的外宾,到处受到礼遇。有机会,还要到这里来,印象太好了。”
有了这束花,两天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那个送花人,再也没露面,值班的服务员,并不知道谁送来的花,文也不便询问。
星期一,文选不慌不忙去了派出所。心里想的还是那句话,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他就是最好的证明。在这里,他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现在已找不到他存在过的痕迹。没有亲人,也没有了朋友,无所谓什么是痛苦,几个小时后,一切都结束了。
派出所里,户籍警在等他。刘蕾见了文便说:“知道您会来,您请坐,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办好。”
她按文的要求,写了一份报告,然后去找领导签字。几分钟,就回来了,把一个刚填写好的户口本,盖上公章,给文看了一眼,“可惜!这个新户口本,使用期不到两分钟。”在上加盖了一个注销章。然后又拿起另一个公章,盖在签字后的报告上。“好啦!全办好了,让您等了几天,不好意思。您今天就打算离开这里?”她惊慌地看着文。
“是的。司机已在作准备。”
“不打算再待两天?我听说您在这里有不少好朋友。”
“不!在这里有过许多好友,又失去了他们。”
“您想他们吗?”
“当然想念他们,只怕以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是的。您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不过,现在还来得及。”
“现在?”
“是的。现在就在隔壁。”说完,她的眼睛,盯着文选。
文不知她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事情就在眼前,没有思考的余地。也不必询问,他出门必须经过那。在刘蕾目光的督促下,文抬起脚,一步一步迈出去。她抢先为文选,推开了那个门,里面坐着十几个男人。进了办公室之后,刘蕾把他们一一向他作介绍:“张飞虎、黄和平、徐永王、刘威……”他听懂了,是同班同学,全是好兄弟。从他们的脸上,他找到了过去的每一个人。
“非常感激你们,还认我这个同学,文选愧见老同学。”
“哪里的话,一晃十三年,吃了不少苦吧?”两句话,让彼此疑虑尽释。同学们个个上前拥抱,同学之情、兄弟之情,注入了他们的心里。
“走!换个地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先坐一下!让刘蕾去联系一下,场子要大一点。”
文选:“这不好吧?怎能让刘户籍跑腿。”
大家都笑了,黄和平告诉文,张飞虎是刘蕾的所长,她是刘威的妹妹,个个都能使唤她。接下来,张飞虎把每位的现状向文作了介绍。现在的绿林镇,没有这些人,党委会都开不成。并特意提到本卫红,这个小镇就是她的杰作。她是绿林镇的总设计师,修旧如旧,人人都很钦佩她。
他们从香泥街派出所,移到了招待所会议室。七嘴八舌,把小镇十多年来的变化,回顾了一遍。最关心的还是,文选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刚到的第一天,张飞虎就从刘蕾那里知道他回了。晚上便和刘威一道,把同学联络了起来,大家都吃不准文选的态度,不赶贸然接触。黄和平让他的小妹,来招待所刺探文的动静,给文送了一束鲜花。今天是最后的机会,张飞虎和刘威商量之后,让刘蕾穿针引线,不然不死心,这不就成功了。
他们迫不及待地问,文选是否成家或有了合适的姑娘。张飞虎总担心,他在外面结了婚。文说没有,把十三年漂泊的生活描述了一遍。到了中午,文要去找自己的司机。刘蕾已把司机打发走了。
午餐,吃到了下午4点。稍歇片刻,晚宴又接着开始了。刘蕾负责通知各家的老婆孩子。还买了大量的鲜花,放在餐厅的门口。那个送花的女孩,即黄和平的妹妹也来了。大部分家庭都知道会有这个时刻,他们每天都在讨论这事儿。人们像事先约好一样,穿着干净整齐的盛装,从四面八方赶来。她们中间有一半是中学的校友,有同班的,也有低年级和或高一年级的。进大厅后,都摘一枝花给文:欢迎他归来。
刘威代表同学、校友、绿林镇人,作欢迎辞。最后一句是:欢迎文选,在阔别乡土十三年之后,回乡探亲访友。有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或者再也不离开我们。祝老同学身体健康,生活愉快。这次回来,希望能让他留下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文深深地被同学们感动了,泪流满面。他怎会想到,同学们是这样地关心他,怎能想象有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人们从来没有忘记他,他从来没有被遗弃。
他们共同回忆美好的往事,回忆着过去的快乐时光。他们发现,早在童年的时候,每一个人的命运,好像就已决定了。刘威告诉文,等会本红卫她们三人要来,她们都是与众不同的人,她们大学毕业回来,每人都带回一个好丈夫。没有一个男同学带姑娘回来,她们一直是镇上的明星级人物。
刘蕾坐在文的旁边数花,看一共来了多少人。正是这个时候,本卫红她们来了,只带着她们的女儿,没有带丈夫。她们让自己的女儿给文选献花。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欢迎您回来。”还补充道,“我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刘威把张飞虎的移动电话递给孩子们,让她们给自己的爸爸打电话,说妈妈要爸爸来赴晚宴。
黄和平提着摄像机,到处录像。文选真不知,怎样应对这个场面,同学的老婆们都在议论他,从他的外表、衣着到言谈举止。本红卫三人变化很大,有的胖了,有的瘦了。但完全保留了过去的神态和与众不同的气质。
突然,靠近门口的人们,安静了下来。马上整个大厅的喧哗,像被一阵风吹走了,空气似乎被凝固。好像每一个人都知道,她一定会来。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拿着一束鲜花。文一眼便认出了她,他们见过面,文记得那天她留着一对重髻。今天重髻被缠在了头上。像一个藏族小姑娘的发型。文感觉她的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了他的心上,每一步迈出后,都好像已经停下,另一只脚又迈向前。她的衣着,仿佛是参加一个盛大的婚礼的天使,眼中含着的,却是晶莹闪亮的泪花。那束康乃馨,是那样艳丽,她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文不忍心看见她的泪水真的落下来。文选迎上前,在她额头轻轻的一吻。刘蕾马上接过女孩的花,让她在自己和文选之间坐下。女孩把椅子往文选的身边挪一挪,然后才坐下。没有人介绍,这个女孩是谁,本卫红对女孩一笑,又谈起刚才的话题。
自从小女孩进来以后,大厅里就多了一层不安的气氛和紧张。刘威、张飞虎心不在焉地聊着闲话。刘蕾在一旁逗着小姑娘,问妈妈今天在不在家,辫子是谁编的,研究女孩童装上的精美的花饰。文怕冷落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又不敢随便开口乱问。一边和本卫红、郑爽英、吴丽萍攀谈,一边搂着女孩的肩膀。本卫红劝文多留几天,到每位同学家走一走、看一看。这对文有好处。文说:“那当然。”
刘蕾说:“依我看,你既然回来了,往哪里都不用去了。”
文对她们说,他非常想留下来,不过在东部做了多年的事,还有一些事没做完。
“是啊!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一定会有不少牵牵绊绊的事。我们多么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这一批是最眷恋故土的人,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流落在外……”
在桌面下,文感到一只小手,扯住了自己的西装,并且越扯越紧。
“今天,见了这么多同学,让我感到个人的事并不算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家乡,没打算在外漂泊一辈子。有合适的机会,肯定会回来,欠家乡的太多,不偿还,心不安。”
郑爽英道:“别说这些,谁又说过你欠什么啦?不存在偿还。只是这里,还有很多东西是属于你的,你若非要走的话,还应该把属于你的都带走。当年我们从大学毕业,为了回来,曾付出了很多。现在看来,所有付出都已得到补偿,相信你今天也会是这样的。”
正是这个时候,文选的移动电话响了。他迟疑了很久,才拿起了电话,对面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女人的声音,是汪佳格。
“喂!文选吗?我是佳格。”
“是的,你好。”
“事情办妥了吗?”
“办妥了!”
“那你赶快回来吧!大家都惦记着你呢!”
文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女人的话,在座的都听见了,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可能一两天回不了,我和同学联系上了,大概要多耽搁些日子。”
“是吗?”对方没了话说。
文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挂断了电话。
这段通话,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
本卫红又追问道:“文选,那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走?还有十多天就是春节了,要是在这个时候走,同学们感觉多不好。”
“我想,还是在这里过一个年吧。”
吴丽萍道:“你应该能理解我们的心情。”
不料电话又响了,文没有拿起桌上的电话。刘威抓起了电话,递到了文的手上。
只听见对方说:“喂喂,是文选吗?我是亦行啦!表姐刚才跟我打了电话,说你有可能不回来过春节,是这样吗?”
“是的,我想在家乡过个春节。家乡的情况,比我的预料要好。”
“你知道吗?我妈天天在念你。”
“谢谢她老人家,把我记在心上。”
“还有我哥,春节期间有大量的广告,没有你在,他们心慌。”
“没关系。有你和佳格,有没有我,并不重要,现在这里有个聚会。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怎么样?”
“可以,你说话要守信,别像给我回信那么慢,祝你玩得愉快。你可以跟老朋友说,有个弹钢琴的女孩迷恋你。说我会爱你的每一个朋友,拜拜!”
这一会的功夫,小女孩扯了几次文选的衣服。看来她很不安,脸上的表情也非常难看,文抓住她的小手,握紧她才感觉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