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剑丽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刚才那些美妙的感觉都随那辆车走了。这个滋味真叫她说不出来。汪佳格是那么的殷勤,文选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今天该满足了,还有五个月,他便会回来,到那时,她有的是机会。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汪佳格是个感情特别丰富的女人,她若为文选演一场苦肉计或安置个陷阱,他很难逃脱。但她相信,汪佳格这样有地位、有教养的女人,又有丈夫和孩子,和文选开玩笑、演戏一定会有分寸,她不会为文选离婚,文选也不会去破坏别人的家庭。这一点石剑丽百分之百信得过。如果他有一点邪气,可能发生的事,在那个晚上就发生了。他抱她的时候,她是清醒的,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都能感觉得到。他不是那种轻易就被女人的身子拉下水的男人,从他的手臂胸膛都感觉得到。
到了第二个月,石剑丽又不安起来。她需要见他一面,她竟然连文选在哪里办公都还不知道,要找文,还是要去找汪佳格。想到这,她便没了决心,开始有点嫉恨这个女人。是这个高贵的女人,把文从她身边带走了,汪佳格对她不错,还给了她五千元管理费。她知道,其实是给她的,五千元虽然是个大数目,她缺的就是钱,不过她情愿不要这笔钱,有他这样的男人,更会让人感到安全。他给过她钱,就算是一般的关系,她若遇到困难,有他在,他一定会帮助她。现在,她有可能已失去了他。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汪是每天都能见到她,天长日久,文选也许会慢慢忘了她。想起事情的从头到尾,她就怪自己,老天把他送到自己的身边,为什么偏偏又让他看中了这个房子。他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她任意选一个两室一厅,他都不会反对。后悔已经晚了,但愿不会丢了这个朋友。但愿他会成为自己的丈夫,今生今世,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就够了。
这两个月,对文选来说,也不是那么好过。他又回到了从前的老路上,一个身在异乡的文化客商。以前,他打交道的都是外地人,为外地的公司打开这个市场提供服务。而现在要做的相反,把外地的产品赶出去,与外地的产品争市场。这多少会伤害他的那份外地人的感觉。说自由竞争,这个竞争也是不平等的。罗家在这里的关系,无处不在,再让他去主持操作,事情就太简单。现在,第一步方案已经做完,下一步的动作便能见到效果了。所谓效果,就是公司的新产品知名度的提高。传统药品,换了新包装后,销量开始上升。想跟老顾客联系一下,他感到自己快被当地人淹死了。说到底,不习惯罗大公子的霸气,不适应他们那种霸道的经营作风。但职业道德提醒他,顾客都是平等的,不能把顾客分成自己喜好或不喜好的,不得以任何理由或借口损害顾客的利益。顾客有权要求获得最大的利润,不排斥使用任何方法。
文选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了策划部分的最后一节:公共关系分析举要与应用。这些理论与方法,对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来说,是模糊的、深奥的,但操作起来很方便。对一个外来人来说,是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但实际条件让他们无法操作到位。这本身触动了他,作为一名外乡人对外乡人的感情。
刚和公司里的人熟识,便整天整天被他们包围着。在他的客房里,一会儿感慨万分,一会儿是豪言壮语。有唯唯诺诺的面孔,也有志在必得的神情,时刻流露出大城市人的那种优越感。讪笑文选对服务员一团和气,遇事必付小费,不知如何做上帝……
全部CI设计打出样稿,还未装帧,罗大公子便吩咐手下,先印刷出个百十套标准样本。以后的事让公司安排的助手进行,马上进入第二阶段。
当天,就在酒店包房里摆了两桌。公司公关部、市场营销部、市场调查部、企划部、实体部等大小头目都来了。佳格也闻风赶来,请大家评定水平,评价都是一流的、超一流的水准。文先生确实是个天才,很多章节他们事先都看了,营销策略天衣无缝,宣传口号热情生动,广告创意奇特,一定火暴。文选介绍说,其中很多内容并非他的发明创造,大多是他人的成果。他的创意往往是,借用别人的成功的经验,对有效的可行的方法进行再加工。
对新联都药业公司的人来说,今日就像过节一样。和这些人在一起,文选心里有点不安,他又想到了自己是个异乡人,而在座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土著。他想到了许哲的新宗教,也想起了这个人以及许曾对他的请求。当时他一口回绝了,想起来是对不住许的。现在,又回到了商业文化上来了,一个天资卓越的女孩,没有起码的经济来源,要找一份工作,可他并不需要助手。现在的助手,也是公司为了提高速度强加给他的。佳格在一旁见他走神,用肘轻轻地碰了他一下,他又回到了桌面上。
罗公子有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所有他的部下都是趾高气扬的。他们知道应该尊敬文,承认西部来的人,确实很有才华。他们那点面子观,说起来有点滑稽可笑,他们非常畏惧外乡人。今天的大都会,无论是商业的从业人数,还是营业额,外地人都在直线上升。他们担心不远的将来,土著都沦为了外埠商人的打工仔,城市搞得乱七八糟。听到这些诽谤之辞,文选心里发慌,他假装作去洗手间,出门换一口空气,然后,给许哲拨了一个电话。许刚好在家,文询问了那个女孩的近况,对方以为文改变主意,申明情况没有一点改变,并说那次见面,损害了朋友的关系,怪自己太急躁。文说老朋友很正常。文让许哲以学校的名义,去报社和汪佳格联系,为那女学生提供将来三年的全部学习和生活费用,然后挂断了电话。
汪佳格是个细心周到的女人。在大事忙完后,她便想方设法,让文放松下来。比方说,一道去听音乐会,看欧美现代通讯展或陪老夫人去看戏。也包括参加罗大公子为政府官员安排的垂钓、保龄球业余比赛、高尔夫球的观摩学习。文选很快就适应了这些活动。
一次,他们一同去罗家喝午茶。其父罗国红突然从深圳参观回来,马上赶飞机去北京。老夫人便让汪佳格陪她一同去机场送行,罗一向不要儿女接送。汪佳格担心冷落了文选,请表妹下楼陪客人。亦行是市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平时很少待在客厅,客厅基本是母子俩的阵地,父女俩从不在这里陪客,也从不邀请同学、朋友来做客。
她下楼后,便对文选说:“我是同情你才下来的,见你很可怜,每次来了没什么活可说,喝茶不懂茶经,喝酒没有酒量,一天到晚做别人的陪衬人。我哥聊天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喝酒两斤不醉三斤不倒,不觉得累。我妈每天都希望有人来做客,你呢?傻瓜一个,穷于应付,累不累?他们这些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新贵,尽管对贫困年代的往事记忆犹新。我没有吃过苦,所以没有那些坏毛病。你呢?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善良的老实人,千万别跟他们学坏了,长此下去,怎不让人担心呢?将来连家乡父老都不认得了。爱慕虚荣,狂妄自大,贪图享乐,逢场作戏。怎么样?我说的是不是太白了?你放心!没有一点恶意,也不是想伤害你。况且,他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自然是出于一片好心。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向我父亲学习,朴实无华,兢兢业业。一心一意为国家服务,为社会工作,想方设法为失业者的再就业创造条件,提出最好的政策。”
“我不会待客,表姐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便要尽到责任,否则,表姐怪罪下来,怎么办?我带你去锻炼身体怎么样?”
听到罗家小姐的这番语,文选是吃了一惊,吓了一跳。原以为,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孩,不会有太多语言。也没想到这个女孩的脑袋这样好使,使用语言的技巧这么娴熟。好话歹话,都让你听个够。居高临下不给你留一点面子,不给你插话的机会,只给梯子让你下台。她居然要带文选去锻炼,文一时不明白,她所说的锻炼,是个什么概念,是去体育馆长跑,还是去公园打太极拳或是去干体力活,打扫街道的卫生。
“怎么?你怕啦?别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贵族绅士,都是贫民出身。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真正的贵族血统了,你们这些人,充其量算得上是有资产阶级吧!离伯爵、侯爵远得很呢?”说完,拉着文选就走。“我们坐公交车吧!我讨厌小车。”
文一直是被动的,他的思维还没有跟上来,她又开始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欢迎你吗?因为你没有头脑。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你去哪或叫你干什么。在你还没有来咱家之前,他们就给你定了位,说您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是一个年轻的良民,在富裕的社会圈子里,一定会受到欢迎,应该团结扶持像您这样的人。这样,我们的未来才充满了希望,每一个人,都能遵纪守法,热爱公益。”她的话,多次让文选震动。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孩,他要重新认识她。在公共汽车上,她依旧说个没完,引来周围乘客好奇的眼光,她音色甜美,吐字清晰,待人热情,每一张疲劳麻木的面孔,都轻松下来,好像乘车是一种享受,并没有仔细听她讲些什么。她的双眸像晴天的星星。她那疏密相宜的柳眉,仿佛都有视力,不必用眼去直视别人。
“哦!您别这样瞧我。”她无奈地叹息道:“我在告诉您事情的真实,也是让您意识到,自己的优点和长处。希望您能永远地保留它们,不要因为换了一个社交圈子,丢掉了不该丢的,学会了不该学的,要学他们的精明能干,不要好大喜功。”
“你说得太多,我无法记住。”
“这没关系,在您得意忘形的时候,我会经常提醒您。”
俩人挨得是那样近,以致他能嗅到,她那披肩秀发的清香。
“再就是,您不该总是和我表姐成双成对地进出,这会让很多人担心。要知道,在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我们的亲戚和朋友。这是中国,而不是美国,保守派的人还很多,传统的势力市场很大。那些人,可看不到您的优良的品质,只会猜测姿色迷人的少妇和收入颇高的单身贵族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故事。在他们看来,那都是迟早的事。况且,表姐夫在国外,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一旦挑起了这个问题,想辟谣言就难了。”
她身着的运动衣,是那么的普通,她穿在身上,就向人证明了,普通的衣衫,同样是最好的、最美的。那纯棉的厚实的质地,挡不住她身上洋溢的青春的气息,遮不住她健康姣美的体质。你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站在您身边的是一个年轻的美貌的女孩。文选第一次单独和她出门,完全没有与一个新人打交道的距离感和障碍。半个小时前,他还是懵懵懂懂的,此刻,已豁然开朗起来。和她相比,文选认为自己是一个怪胎,是新坛子装老酒,表里反差太大,想的和做的相隔太远,完全不能把过去的历史和今天的现实糅合在一起。最陈旧的观念和现代的感觉,新款的时装与童年的情节,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他,个性、形象、生活,四分五裂。过去与现在,都与他发生冲突。他困顿,感到生命被窒息,不仅仅是徘徊在现实与理想之外,还被活生生地压在了生活下面,淹没在时光变幻的现象里。他想让自己能站起来,把一个男人的强者的形象树立起来,不知从哪里开始。
“噢,我知道,您听了这些会很痛苦,出门走一走,心情就会好起来。要朝前看,要看到光明,那个辉煌的前程还是属于您。要知道,有多少人会羡慕您的工作和前程。您别看我整天不下楼,咱家大厅里的事,我全知道。我非常喜爱锻炼,当然,是一种积极的运动,而不是坐在茶桌前磨嘴皮,一磨就是几个钟头或被动地在公司、客厅、宾馆、酒楼之间,送往迎来,忙忙碌碌。”
好像很平常的话题,从她的口中说出,就有了味道,有了诱惑力。他总觉得,一个丽质娇人的女孩,不可能去关心别人,更不会规劝他人的行为,为他人着想。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尽管他知道她在楼上,也没有进行交谈,没有相当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一个在校读书的女孩,不该有这么开阔的思路,她说得越多,文就觉得她越小。一个小女孩,今天对他讲的是近半年来最有益的话题。
他们来到了一个迪斯科舞厅,她兴致勃勃地对他说:“走,咱们进去扭一扭。”
她到底是一个文静的女孩,无论迪斯科舞厅里面的人,怎样狂吼乱叫,她仅是抿着嘴角,在音乐强烈的节奏下,随着音乐,悠悠地扭着胯部。只有从她红亮的脸上,才能感觉到摇滚乐的热情,从她的目光,看到这项运动的刺激。她的手臂在音乐中摇动,幅度大,又含蓄。既能从中感到音乐的狂放,又能察觉到一个中规中矩的女孩的内心。文选深信这个她,比躲在闺房里的她,比公共汽车上的那个她,可能更接近女孩的真实面目。她的摇摆,并非总是含蓄地合着音乐的节拍,偶尔的一瞬间,也能看到她的热烈,这似乎和她学音乐的身份并不相干。更多的时候,她是在音乐中寻找自己的节拍,她是借着华丽奔放的打击乐,借着震荡着的心灵的响器,体验一下她心中收藏的、那个温柔的、妩媚的、精心营造的世界,在旋转碰撞下,是否会破碎。让那颗有时也不安分的心,在炫目的镁光灯下,出来溜达溜达。和身着奇装异服的豪放女相比,她是世上最美的淑女。
一个头扎彩带的花花公子看中了她。从人群中挤到她的身边狂舞,碰撞到她的臀部。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娇柔的矫情,只用眼睛斜视了对方一眼。那个男孩便没了舞兴,取下头上的彩带。不远处,那个男孩的同伴高声叫道:“哥们儿!是怎么回事?”
男孩自嘲道:“我发现一个美妞,原来是一个出土的文物。”
文选在这里被解放了,充满了神秘的幻觉。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孩,不禁惊叹不已,多出一份神往之情。她就像一朵神秘的花,悄悄地开放在人们凝视的目光下。生活真美好。
文在着迷的状态下,把鼓噪的曲子赶得远远的,静静地俯视着她,偷偷摸摸地躲过了俗人的心灵。转眼她已来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亦行不甘心文选置身于喧嚣之外,牵着他的衣裳,把他拉下舞池,好像是用了法术,将他推进了疯狂的大起大落的节拍,把他的理智摔得粉碎,无法不听她的指挥,摇摇摆摆地,跟着她扭腰出胯。镁光灯在闪烁,音乐之河在涨潮,运动中,文似乎觉得她并没有动,静静地站在原地,当她的手抓住文选的那一刻,文选的身上在出汗,脸上热气腾腾。文选想停下来,可她一秒钟也没有让文选歇下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散场后,她累了,也累坏了文选。看到文选也是一脸的汗水,她很得意,狡猾地说:“您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文选想说的是一杯饮料,看着她扶着自己的手臂,改口说:“是一根手杖?”
“哦,你真懂事,太谢谢你了,您不会拒绝当我的手杖?”
没错,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我想问你今年多大了?”文说。
“二十二岁。”她翘着下巴。
“我怎么越看你越小。”文问。
“因为不能再长大了,这是女孩最幸福的时光,你知道我妈帮我挑了一门亲事,再过两年,一毕业可能就要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