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石第一次走进茶圣茶道馆,惊魂未甫地落座在真皮的大沙发上,身体紧张地前倾,两只手插在两腿之间。他中学的班长第一次去他外婆家时,也是这个动作,随后眼睛两边扫视,反观自己有没有不妥的地方。石在几分钟过后,就感到无所谓了,而当年的那个章代会,从头到尾一直处在不安之中。文还记得那天,章穿着新款的猪皮的皮鞋,白色的袜子,那双脚放在哪里,都感到不合适,丰满的胸脯也不止地上下起伏,让文想起章的一篇作文形容的心口揣着一只小兔子。他顿时笑了起来,叫章无所适从。这使文很开心,因为他俩从小就是同学,她样样都比文选强,他第一次发现了治她的办法。
石和章长得并不像,唯有俩人的嘴唇都很厚,石的嘴略小一点,章的嘴较大。她的嘴虽大,但她不丑,尤其是她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时常会心地舔着嘴唇,仔细观察,很有味道。
文就是这样,揣摩石的长相,想着她高高的鼻梁像谁,肉厚的耳垂像哪个同学。
这天,他和石买了东西之后,又逛进了专卖店。出门时,文随手拿了一件衬衣,他以为是80元,付账时竟是800元。石让他退掉,可他没有退,仅说下次一定要看清价格。晚上,文提意一道去喝茶,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厌烦了。无所事事地坐在那种场合,享受难熬的一分一秒。她做了晚餐,买了低度的白酒,陪他在家吃饭。
这个晚上,石剑丽的话特别多。从一年前,文第一次给她留下印象开始讲到眼前,起先讲得很平淡,之后便激烈起来,一条一条地数落文的不是。并同情地说,文虽是一个有钱人,也是一个最不能离开钱的人,像女人一样,缺少性格,不像一个大丈夫。
到了这时,文已喝了不少酒。事先,他没想这是鸿门宴,后悔不该喝这么多的酒,石喝的更多。文能理解,她在做了两个月的异性伴客之后,发点牢骚,宣泄一下,可保持心理平衡。他心中有愧,因为自己是在利用她,现在她终于爆发了。文歪歪倒倒地走到书桌前,取出3000元人民币,表示对她牺牲的时间和感情的补偿。见了钱,她放声大哭,文愚蠢地说:“不用哭么!有事好商量。”
石一抹泪眼,站了起来:“文选,你不要以为,我每天到这里来,都是为了钱。虽然我是一个很世俗的女孩,不会那些情呀爱呀,但我很实在,我需要的你不一定清楚,你需要的我很清楚。我只是想,如果你想打我的主意,可以直说,不必转弯抹角,总是请我下馆子、喝茶、送各种礼物,既花费时间又浪费了钱。有什么事你直说,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用不着躲躲闪闪。我虽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有自己的想法,男人需要女人这很正常,女人也要找男人,也不担心别人说闲话。假如不是这意思,我不会要不清不白的钱。如果是因为你在乡下有家眷,那也好说,我不会太介意这事,只要别让第三者知道……”
她说了许多许多,文选一时懵了。他还不知道,很多人在议论他们,并有了一些绘声绘色的说法。她醉了。
文选忘了,这样的一类人的存在,也忘了有这样的俗文化。他们的头脑并不发达,在这平淡无奇的事上,又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也没有想到,市井里长大的女孩,为此会这般伤心。如果她出生在一个喜欢造谣中伤的环境里,该早就适应了这一切,不该像眼前这样如此的脆弱。她倒下了,像压扁的气球歪倒在沙发里。
熟睡的女孩都是一样的,没有悦耳的笑声,也没有甜美的语言。躺在男人的视线下,每一个女孩都是沉重的。男人的思维,将在她们留下的时间里,四面奔走,借着她们的睡姿,异性们开始了本能的构思,他喜欢这份安详宁静,沉浸在睡梦中的女孩,假如他不喜欢她的平庸市侩,假如他爱着她的纯洁和美貌,他就会动心。一个宁馨无声、呼吸均匀的她,从她们女性成熟的气息中,从她们柔美的形体上,他会产生许多联想:可能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可能是变幻莫测的大漠,或者是平原上,河流沿岸撂荒的土地。最后,她们不管是什么,或者像什么,她们最终都是横在了男人的心里。他们将静静地用心去掂量她,她的分量,她应该占有的地位。这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对异性必须具备的关注。
如果你们在以往的交流中,心与心已经有了经常的对话,如果在娓娓道来的交谈里,你们都听到灵与肉的呼唤,如果在彼此的呼吸中,双方都仿佛尝到了金苹果的滋味,或许今天就有收获了,或许今晚,你就会知道,灵魂到底是什么,有情人才有良宵。
文选知道,他再也不会有什么良辰美景,那不是因为现在的他有什么生理缺陷,而是因为很久以前,一个轻率的男孩,铸成的罪恶,永远失去了这种美丽。他不可能,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某种情形下,轻易地把这个污点抹掉。他那多变化的灵魂,毁掉了一个女孩天真的梦。那是一个学习优良、健康向上的女孩,他不能无视一个少女的不幸,去品尝另一个女孩婚床上的美酒,他不能。
文从云游中归来。夜已渐深,他轻手轻脚地抱起熟睡的女孩,安置在床上,他的手不敢随便乱动,他的双手,触摸在女孩身上的任何部位,都摸到了罪恶。现实的生活不属于他,她是一个无辜的女孩,他不该将一只看不见的手,伸到她的梦里。
他的思绪,又飞向了远方,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在问自己,难道这是回忆?不。他只能忏悔,从谴责他的幼稚无知开始,愚昧的妄想症,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杀人放火暴徒的罪行,也不过如此。问题想过一百遍了,时光在诉说他的自私与残忍,是他践踏了同学之间的友谊,欺骗了女孩的纯真,世上哪有比这更可耻的事,生活不应该有欺骗,何况是少男少女的友情。欺骗别人,就是欺骗自己,现在的他,不需要再去欺骗别人,需要的是欺骗自己。欺骗自己,或许可以使他得到解脱,当年他许下的爱,骗得了那个柔情似水的少女以身相许。两个中学生的私订终身,既非传统的风俗习惯,也不是有法律的约束力。蒙受耻辱的是那个纯洁的女孩。可现在,他但愿那场游戏能重新回来,让他再演一次。这一次他将拿出一颗真诚的心,抓住机会,赎回他的不贞,重归故乡。把青少年时期最珍贵的情感当作儿戏,只落得孤身一人、四海为家,他希望那一幕的表演是真实的,只为他的离家出走,岁月变迁,口头的约定已失效。所以,每一个人都获得了自由之身。所以,他可以重新介入婚恋,再次去爱一个人。一个结过婚、有了子女的人,失去配偶之后,都能寻求第二次婚姻。
他从未恋爱过,还不懂什么是婚姻,什么是爱情,在这条路上走到了尽头。他也想过,那也许是他未来的一个出路。他虽然想到过独身,担心的是自己做不到,在长期孤独的生活中,他怕孤寂的人生,漫长的寂寞的心路历程,使他与常人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也问过自己,还能回到他们的生活中去吗?有问无答。优秀、高贵、淡泊名利和独来独往,是一张诱惑的网,紧紧地将他网在了网底,他逃不脱。
如今,他是自我领域的最高统帅,又是自己奴役的仆人。他能清楚地准确地分解自己,一个是精神上完全死去的人,一个是没有肉体,只有游离在精神上的现代的人。因为,过去的人已死去,所以现在的他才活着。他多想把过去和现在统统忘掉。结果他发现,一个没有苦难,没有罪恶,没有亲缘,没有过去的他,是一个最痛苦的白痴。在分离的状态下活着,是他最佳选择。可是,只要有女孩来到他的世界,只要他产生兴趣、拥有欲望,片刻,死人就活了,而活人又死了,死人与活人,走到了一起,再也不会分离。他知道,那个女孩,就是感觉上的障碍,在有情有爱的地方,就有她。他想从意识中清除掉这个障碍,但他不忍心,再次去作践这个无辜的人,哪怕是想绕开她,都办不到。放弃所有的爱,远离温情性爱,才能减轻那段历史的压力,安抚注定痛苦一生的灵魂。
今天,他又认定,这是自己挖掘了一个陷阱。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因生活面太窄,走进了一个冷漠的圈套,不可捉摸的人性,叫她迷失了方向。害怕贫困是人的弱点,希望物质生活有一定保证,对女性来说,往往是悬崖边的一棵树,在她看到希望的时候,就是朝着了最危险的方向迈进。
人应该属于自己的群体。离开这个群体,最容易受伤害。同样的志趣。同样的爱好。还有同样的方言,同样的习惯,是一种安全的保证。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午时的太阳,把一层薄薄的铂金镀上新的一天。昨天的痛苦和眼泪,在这个日子里,已很难找到。文不知石剑丽是什么时候走的,还给文的身上盖上了一张毯子,钞票扔在桌子上。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倒了一盆洗脸水,振作精神,准备作一个反思。还不等理好头发,就来人了。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之后,又轻轻地敲一两下。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一个女人。房屋的主人,汪女士。
“您好,文先生,打扰您了。”
“您多礼了,您才是真正的主人,请进。”见到汪女士,文心情很愉快。
“一直想去拜访您,想到您是个工作繁忙的人,就后退了”。
汪女士认为,文选是说笑话。落座后,就开门见山地对文选说,她今天来是有事求他。她有个表哥,有一家受政府扶持的药业公司,想为他们的新产品作形象方面的策划。表哥找她帮忙做广告,提到这件事,于是她推荐了文选。因为文是文化传媒广告宣传的老手,并向他们介绍了文选商业文化的样板和一流方案的策划制作,他们比较感兴趣,托她来和文选谈一谈,安排他们见个面,探讨存在合作的可能的方法。
文选对汪女士说,没问题。他天天都有空,随便汪女士安排什么时候见面。汪女士说,今天晚上,就有一个机会,她姑母昨日从澳大利亚旅游回国,晚上罗家要请客,他们可以一同去。这样便自然一点,更像是给老朋友介绍新人,而非单一的做生意。文选原本就是帮忙,认为这个主意不坏,不过,他不太习惯去别人家里。汪女士说没关系,表哥朋友多,姑父又很少在家,无论什么样的人到罗家,姑母都当作表哥的朋友。有一次,竟然把一个白天上门的小偷,留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公安局上门了解这事,罗家才知道。当然,小偷什么也没有偷到,被里里外外的人,传为笑话。
俩人正谈在兴头上,石剑丽突然破门而入。石剑丽也没有想到,今天会有客人造访文先生。见了汪女士,有点不知所措。今天的石剑丽,与以往大不相同,化了淡妆,脸色也特别好。文第一次发现,石原来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还有一点妩媚。石剑丽不好意思地同汪女士打招呼,而不是向文打招呼。这使汪女士觉得,她和文的关系已经不同一般。不过,汪女士是个聪明人,只瞟了文一眼,就猜出这俩人的冷与热。但她故意装傻,问石剑丽,文先生近来有何安排,自己今晚有事,请文先生去做客,希望文先生能再来做一次他的老本行。这话的意思,似乎在征求石剑丽的意见。石接过汪的话说:文先生给汪女士帮忙是应该的,汪女士不仅有身份,而且非常大气,非一般人能比,文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有事好商量。石让文选继续陪汪女士聊天,自己下厨,留汪女士吃午饭。
文不懂,这两个仅见过一次面的女人,在一起为何谈得那么热乎。她们好像彼此十分契合,情理相通,一个说上句,一个接下一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仿佛是一幕话剧的重演,每一个人都背熟了台词,一上场就进入了角色。文是个剧外人,又不能一心一意做观众,他不清楚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谁充任了导演的角色。她俩无论是在饭桌上,还是在茶桌边,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既随意又亲切。就像是两个有共同语言的老朋友走到了一起。她们的话题,包括了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她们一会儿把文选拉人她们的谈话里,一会儿又把文扔在了一边,仿佛文的存在,只是她们谈论的点缀,她们的陪衬人。文对石多少有点了解,看不出来汪佳格,对那支离末节的小事那样感兴趣,也看不出,石一夜之间为何变得这么柔顺娇嫩,感情丰富细腻,好像彻头彻尾地换了一个人。她们互相关心对方的生活,比恋人之间问得还要仔细。她们是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的人,居然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哪怕是一双皮鞋的式样,今年流行的新款式,皆能有共同的感悟。说完了鞋袜,再从头说起,比较各人使用化妆品的效果,谈自己的经验,虚心听取对方的意见。好像她们今天到文的住所来,就是因为有共同的语言。脸的问题谈到了一事,又脱下鞋,互相试鞋,接着刚才说过的袜子花色,现在再谈袜子的厚薄与质量,价格是否合理。样样都是津津有味,文都看呆了。
突然,汪冒出一句:“文先生,您看我穿小石的鞋子,好不好看。”文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只能连连应酬:“不错、不错。”说完,她们俩都笑了,她们知道,文根本看不见茶几后汪佳格脚上的鞋。
到了石剑丽的上班时间,她们好像已成了姐妹。石出门后,还恋恋不舍地冲着汪喊道:“佳格姐,您多坐一会儿,我先走了呀——”汪也是甜甜地冲她一笑。
文选重新落座,对汪道:“我很难理解,你们为何这么开心。”
“您当然不理解,这是女人的长处,不是女人生活的内容,既肤浅又无边。女人通常不指望飞黄腾达满足自己的欲望。她们学会从这些不起眼的、零零碎碎的小事上获得满足,这一点,男人恐怕永远无法理解。不管是未婚的男人,还是已婚的男人,都一样。”文还想提问,见她已下了结论便作罢。
下午,文选陪汪佳格先回家化妆打扮,在她的客厅里喝一个多小时的咖啡。汪一边忙着试衣,胭脂口红,一边跟文聊天。偌大一个三室一厅,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笑声。好像每一个房间,都有女主人的声音,好像每一个房间都有女主人的身影,而不致冷落了客人。她是那样兴奋,仿佛挂在墙上的巨幅照片都受到了她的影响,或是在说话,或在向他微笑,或和他一起,听她说笑。从家中的陈设、悬挂的合家欢上,都能感到这个家庭的富足和欢乐。汪告诉他,儿子已经八岁了,在外公那里上学,每个礼拜有两天的时间,母子可以待在一起,感觉很好。
离开汪家,又一道去了美容院。她花了200多块,在里面泡了三个小时。文便坐在一旁的圆椅上,耐心地等待。在这里面,除了两位理发师是男性,再也找不到第三个男士。文无聊地翻阅着美容院提供的美容杂志、各种化妆品广告。有个负责文眉的小姐,忙着活抽出手来,请他抽烟喝茶。他说:“谢谢,不用。”老板娘见了,过来告诉他,为了鼓励先生陪太太、女士一同来美容,美容院免费为男士提供茶水、香烟。他只得再一次说“对不起,现在确实不想抽”。不知什么缘故,一边的几个妖艳的女子望着文哈哈大笑,他被笑得很不自在。她们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化妆室,不等小姐接待,自己动手摆弄,对另一些顾客品头论足,也许是文的衣着不俗,她们对文还比较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