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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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秦腔:未开言来珠泪落(2)

我第一次上台演主角,就是他们三个人支持的结果。那一年的端午节,说是一个什么头面人物要来看戏,班子里所有的名角儿都安排了戏。其中有钱老师和王喜的《断桥亭》,可演出前钱老师突然害上了痢疾,上不了台,换戏吧,看戏的头面人物不干,他非要钱老师上场不可,他喜欢钱老师的魏腔。啥叫魏腔,就是陕西省名角魏长生先生的唱腔,婉转悠扬。可钱老师头痛发烧,每隔一阵就要上茅厕,哪能上台演出?看得出,钱老师也很着急。也许是老天助我,我的机会来了。刘继业就给他叔父说让我顶替钱老师演白素贞,刘老师起初说啥也不同意。你晓得吗?白娘子白素贞可是个一般人拿不下来的角儿,唱、念、做、打的难度比一般角儿要大得多。我只演过丫环、彩女,最重的角儿是《二进宫》里的徐小姐,只有四句唱词。《断桥亭》不要说没有彩排,就是连正式学都没学过,只是在钱老师演出时我偷偷地跟上学过,也唱过自乐班。这事继业和王喜都知道,他们知道我会白素贞的戏词儿。继业那时间正对我有意思,就全力鼓动我大胆地上,他见叔叔不同意,就拉上王喜和琴师李老师一同劝说刘老师。王喜也喜欢我,对我有意思,他也坚决支持我上台,还为刘老师打了保票,他愿意当配角演青儿,为我壮胆。万一我忘记了词或者式子,他可以随时提醒。继业正好饰演许仙,他说他也会在台上见机行事,救场救戏,不让出丑。拉板胡的李老师也说他给我顺过板路,唱腔没麻达,即就是演不好,观众也能体谅,看戏的大官儿也会大人不记小人过。再说女娃演主角在咱班里还是头一回。就这样我被推上了台。从扮相、嗓音我当然要比钱老师和王喜都好,这可以弥补功夫上的不足。这一回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豁出去了。二帐里的一声尖板嘹子还是王喜替我唱的:

与天兵打一仗气冲牛斗!

在锣鼓家什中,王喜扮演的青儿前引,他让我紧随他的身后。一出场,我也就顾不了许多,按照事先练习过的程式表演,双搜门之后,再起尖板嘹子,跟王喜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地配上造型。后三句都是王喜提醒我,由我自个唱的。到过门完了,王喜就悄悄地说,唱:恨法海,恨法海……几句嘹子唱罢,戏台下面已经让掌声叫好声淹没了。我受到了鼓舞,就越加大胆起来,越演越起劲。后来继业扮演的许官人上场以后,他一直关照我,就使得他的演出发生了几次失误,他没有来得及躲避青儿刺来的剑,我也没有挡好,结果青儿的宝剑刺中了他的肩膀,后来还忘记了一句唱词,倒是王喜提醒了他。我那第一次演出算是成功了。我刚一下场子,在台下小心陪同官员看戏的刘老师连忙跑进后台,一连说了几句:没想到,真格没想到。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花。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块大洋往我手里塞,说是那位看戏的官员赏给我的。我当时傻乎乎的,不晓得该接还是不该接。继业和王喜都让我拿上,我就拿上了。你想么,地方上的官员那么赏脸,刘老师能不高兴吗?我算是从此出台了。那一年我十六岁。谁知道,麻烦也就跟着来了。首先是钱老师不干了,他的理由是不经过他的同意,随便顶了他的角色,他没法子再上台演出了。就一直抱病不出。刘班头给他说了许多下情话,让我带着那一块官员给的大洋,给钱老师赔了情,他才出了台。再就是一些地方官员和兵痞三天两头到后台化妆室来看我,有的给我献花,有的请我吃饭,有的还无耻地要摸我的手和脸。幸亏有刘老师叔侄护着我,要不我可真是应付不了。还有一点就是王喜对我的态度变了。他不像以往那样对我热情了,向他学戏,他也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后来他干脆站在钱老师一边,有意给我难堪,这是后话。不过,刘继业对我更加关照了。

自从我出名成了角儿,献殷勤的人就多了,这使刘老师很担忧。在刘老师的拉扯下,我跟继业订了亲。订了亲以后,继业开始管束我,不让我接受生人的献花,更不许我随便吃人家的饭,接受人家的礼物。唱戏的人都是贱坯,都有虚荣心,都希望有人捧着,我哪里能受得了他的管束?我爱穿好的,爱吃零食,爱花零钱,你刘继业能满足我吗?有时候我就不听他的劝告,我行我素,照样接受人的邀请,接受人的礼物。照样跟上人吃夜宵,进舞馆,我的烟瘾就是那个时候惯上的。刘老师一看我这个样子,就撮合我跟继业圆了房。其实我那时候已经心花了,眼睛里已经看不上继业了,只不过碍于刘老师的面子才勉强答应了。再说,钱老师、王喜,还有司鼓、琴师都跟我背身站着,要是再得不到刘老师叔侄的支持,这个戏我还怎么演呢?刘老师也对我说,你好好演戏,我老了,这戏班子往后就是你和继业的。戏班子培养我也不容易,人总得讲良心。结婚以后,继业对我的管束更严格了。我上一回街回来迟了他都要问个究竟,这时候他也不像没结婚那会儿迁就我了,动不动就给我发脾气,三天两头吵架。我可没有少挨他的打。他顶替他叔叔当了班头以后,更加专断了,我跟别的男人连话也不能说。他还把人家献的花夺下来踩在脚下,把人家挂的红撕扯成碎片片子。他从小练过武功,别人都不敢跟他较劲,暗地里却恨着他。他吃亏就吃在这方面,别人一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马家军的那个刘副官说是要跟他认一家子,请他吃饭,他想都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你想,人家哪里是请他吃饭?分明是请我吃饭。不然怎么一再吩咐要把我带上?我当然乐意啊。这样一来二去地混熟了,他们就兄弟相称,我就成了刘副官的弟妹。有一次我和继业都喝多了,醉了。等我醒来一看,发现躺在刘副官的床上,我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虽然很气愤,但我没有发作。我怕继业受不了打击,做出闯祸的事,也怕闹出去名声不好。一个唱戏的名誉瞎了,还能站在人前头趾高气扬吗?那一晚他们派人用轿子把我和继业抬回家,继业一个整夜都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才清醒。从那以后,刘副官这样的宴请三天两头发生,每一次喝酒,继业总是喝醉。我知道卯里窍,就不喝,所以没醉。他醉了以后的事情就比第一次顺当得多。本想提醒继业,对他说出实情,可那时候的我却是鬼迷了心窍,没有吐露半个字。从那以后,事情就一步一步地向坏处发展……实际上,是我害了继业,我罪有应得。事到如此,我落得了这个下场,我实在没法子活了,呜……

在红富贵的心目中,勾魂娃齐翠花就如同可望而不可及的官太太、贵夫人。她能把自己的隐私瓦罐里倒核桃一样地倒给自己,说明她对他是何等的信任?他静静地听着,并机械地、毕恭毕敬地为她倒水、点烟。他没有说一句话。他能说什么呢?在她面前他显得笨拙而木讷,他只好用倒水、点烟来表示对她的诚意和同情。此时的她又是哭又是喘,鼻一把泪一把,他也只能一边送毛巾一边重复着“不要哭,不要哭”三个字。

齐翠花说出了心中的苦闷,哭了一阵,心情似乎轻松了一些,对红富贵说:“老板,你还是成全我,让我把胎打掉,我不愿意让他来到世上受苦受难。我把实话都给你说了,你就不要把我当外人了。”

红富贵搓了搓手说:“齐老板,你不要这样。既然已经有了,还是生下来,给刘家留下一男半女,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再说……”她打断他的话说:“只怪我一时糊涂,上了刘副官那驴日的的贼船,还不晓得冤家是谁的种哩。我这么个样子,自身难保,还是把他做掉。老板你是个好人,你就依了我吧?”

红富贵说:“不行。这件事我不能依你,你身子骨这么虚弱,万一有个差错,就是两条人命,这个责任我姓红的担当不起。再说,肚里的孩子不管是谁的,他没有错,他应该来到世上。齐老板要是看得起我,有啥困难就言喘,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今天不早了,我给你寻些钱,先买些营养品,补补身子,再把烟戒了。还有,既然刘副官对你是那个样子,你怕是得想个法子摆脱他,要不然,往后的事还麻烦着哩……”

她说:“马家军早不晓得撤到哪里打仗去了,那个坏种刘胖子也不晓得钻到哪个****的×里头去了,害得老娘前不前后不后死不死活不活的。刘老师也骂我是害人的妖精、祸水,角儿也不给我演,你说我该咋办呀?”她说着又哭了。

红富贵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齐翠花面前。齐翠花没有接,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红富贵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些发急。就对她说:“天气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齐翠花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红富贵越加着急,就说:“要不然我请您到街上的饭馆吃饭去,吃完饭我送您回家。”

齐翠花说:“我不饿,我不吃,我不想这么个样子在街上抛头露面,我要等天黑下来再回去。唉,我实在不愿意看戏班里面那些人的白眼,我想远走高飞,死在一个人不晓得的地方。”

一听齐翠花说等到天黑下来了就回去,红富贵松了一口气,他表示理解。一天了,他有点饿,天完全黑了下来,外面飘起了雪花。齐翠花勉强吃了半碗水煮挂面,还是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红富贵不得不下起了逐客令。他一边把那些钱往她手里塞,一边说:“齐老板,天黑透了,下雪了,这会儿路上没有行人,我送你回去吧,咱们在一搭久了,人会说闲话的。”他这一说,却分明看到了她眼眶里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她带着乞求的口气说:“能不能让我再坐一阵阵?我心里难过,怕是烟瘾要犯了?若是走到半路烟瘾犯了可咋办呀?”

红富贵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又要吸食烟土。一股无名之火涌上他的心头。这回他没有满足她,而是严肃地对她说:“不行。你不能再吸烟,从今往后你要下决心戒烟。扎干针能减轻症状,再服几副中药。你要是实在忍受不了,可以先吸吸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