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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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秦腔:未开言来珠泪落(1)

红星其实不是红富贵的种,是他娘齐翠花隔肚子带到红城子的。他娘齐翠花早年在平凉城里的戏园子里唱花旦,艺名叫勾魂娃。光听这名儿,就可以推测出她人长得有多漂亮,角儿演得有多脆活。据看过她戏的人传说,她的几句唱腔能使男人心荡神移,她的一个飞眼儿能把男人的魂魄勾引出窍。班头为了抬高票价,就干脆把她叫勾魂娃,戏报上也正儿八经这么写。不过,在她走红的那些年月,坤伶的日子也不好过,她跟随红富贵来到红城子,这其中自然深藏着太多太多的辛酸。

那是一个腊月的下午,凛冽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打着药铺的棉布门帘。红富贵正面对账簿拨拉着算盘。不知是闹兵荒,还是天气冷,这几天的收入一天不如一天,今天的进账还不到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一元钱)。他沮丧地合了账本,把算盘用力推了一把,好像收入不景气完全是这把算盘造成的。当他抬头的一刹那,发现了一张漂亮的面孔。那张鹅蛋形面孔白皙而清瘦,一双忧郁的大眼睛使她平添了几许妩媚。头上的围巾在脖子上十字交叉地缠向颈后,裹在呢子大衣领子里边。咖啡色呢子大衣尽管有些旧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料子是上等货。不知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当红富贵与她的目光碰在一起时,有些愕然:这不是那个戏台上的勾魂娃吗?大冷的天她独身一人来店里做啥呢?她早几年也来过几次店里,除了抓过治伤风感冒的草药外,就是顺便买几两清润嗓子的胖大海,还买过一次大烟土。不过那几次都有人陪着。陪同她来的人除了她的丈夫刘铜锤外,还有个当差的马弁。那时候的她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说话总是莺声燕语,举止也是扭捏作态,一副娇气华贵的样子。两年时间不见,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她只身一人来到店里做什么呢?

红富贵虽然是个秦腔迷,但忙于操持药铺,很少光顾戏园子,不过,勾魂娃的名字还是牢牢吸引着他。

那好像也是一个冬日。冬日里日短夜长,结了一天的账,时间尚早,不是打牌就是下棋,这样时间长了,难免生腻。这一天临打烊的时候,隔壁烧茶炉的老王过来约他:“富贵呀,今晚有好戏,勾魂娃主演哩。老爸请你饱一饱眼福。勾魂娃,嫽得很。”

红富贵还在犹豫,老王头就拉住他的胳膊,进了一家小饭馆。刚坐定,老王头就冲着饭馆大师叫菜:“一碟猪头肉,一碟花生豆,一碟烧排骨,外加一碟小葱拌豆腐,再来二两烧酒。要快些,吃完饭我们还要看戏去哩。”

对于老王头的过分热情,红富贵有些不知所措。他粗粗一算,这几样小菜,烧酒再加上每人一碗扯面,少说也得一万元。而老王头起早贪黑卖茶水最多也只能赚个三四千元。他心想,这钱不能让老王头出,得自己出。

老王头为啥要请红富贵吃饭喝酒看戏,原因其实很简单。老王头的茶炉房跟红富贵的药铺紧挨着,药铺里每天早晨和中午都要一壶茶,有时药铺里来了重要客人或者乡亲,还要临时增加。这样日久天长,对于老王来说,自然是一笔固定收入,加上到药铺看完病抓完药,到茶房喝茶歇缓的人喝茶的收入,就更多了,老王头从心里头记着红富贵的这份情意。再一个,红富贵自从丧妻后,两年多时间还未再娶,如狼似虎的年龄,漫长的冬夜是不好熬的,老王头是过来人,深谙此情。对于名角儿勾魂娃,有钱人都想着法儿讨好、接近,大献殷勤,就是屎肚子老百姓也凑空儿堵路口儿看她的芳容。勾魂娃在药铺里来过几回,说不定她对红富贵有啥意思呢。就是没有意思,看看她的戏也不是什么吃亏的事。

离开演还差半个时辰,老王头要结账,红富贵拉住了他,硬是把一万元塞进了店主手中,老王头急得直跺脚。生硬地说:“酒钱你出了,这戏票你可再不能买了。这不是让我老汉难堪吗?”

红富贵说:“能成。”

一老一少就来到了大戏园子,戏园门前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门板大的戏报立在大红明柱跟前,报头上画着主演齐翠花的大幅彩绘,素衣素裙裹着桃红粉面,双目含情,香腮生艳。勾魂娃三个草体大字缠在了她的腰间,她的兰花指指向的地方是齐翠花三个宋体书法。戏是《游龟山》,她主演胡凤莲。老王头拉着红富贵进了戏园子。座位上已坐满了看客,二层楼上也站了许多人,依栏张望。一通铿铿锵锵的开台锣鼓之后,演出便开始了。第一场是《游山》,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儿扮演田玉川。说唱了几句便下场了。第二场是《打渔》,胡凤莲与父亲胡彦出场,父女二人划着船桨出台后,戏场内立即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胡彦唱罢,胡凤莲接唱。她刚开口唱了一句,台下便有人“噢”了一声。旁边有人说:“咋不是勾魂娃?”老王头也说不是勾魂娃。戏台上的胡凤莲扮相也还受看,但嗓门却比较粗糙,原来是一个男娃扮演的。男人唱旦本是极为普遍的事,在这个刘家戏班和附近好几家戏班里,也只有齐翠花一位坤伶。第四场《哭父》,胡凤莲又上场了,仍然是那个英俊的男娃扮演,于是台下又是一阵议论。议论归议论,但人们还是耐着性子看。到了第七场《藏舟》,勾魂娃终于登台亮相了。随着一声“待奴家来是来了”的叫板声,一身素衣素裙的胡凤莲手执船桨边摇边唱:

耳听得岸上有人唤,

想必是伯伯们送银钱:

船到江边用目看,

却怎么面生一少年?

是她。老王带头鼓掌,台下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勾魂娃真是名不虚传,特别是在月光下偷眼观看县衙公子田玉川的那种神情,令人心荡神移。夜半三更,船到江心,老父新丧,悲哀万分的渔家少女胡凤莲面对为父抱打不平的恩人田玉川,她的内心是复杂的。

好一个奇男子英俊少年。

他必然读诗书尚有识见,

能打死帅府子文武双全。

假若还我和他结为亲眷,

女孩儿到后来好将身安。

怕只怕他嫌我出身贫贱,

这件事倒叫我不好开言。

我这里上前去拉他起站,

女孩儿拉少年礼上不端。

我这里用手儿将船摇转……

熟睡的田玉川在她的船桨作用下猛然惊醒,差点儿与她迎面相撞。在这段声情并茂、丝丝入扣的演唱中,她的举手投足,一式一招都十分得体,第一次观看她演戏的红富贵真有魂被勾引的感觉。看到关键处,老王头总是侧过头来问他:“嫽不嫽?嫽不嫽?”他就说:“嫽得很,嫽得很!”

……

几年不见,眼前的勾魂娃比起戏台上的胡凤莲,憔悴了许多。

“勾……”一个勾字还未出口,红富贵马上觉得这样的称呼似乎不妥当,就改口说:“齐老板有啥事?”

齐翠花把戴着手套捂住嘴的左手移开,惨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那笑真比哭还难看。之后,她又回头看了看挂着棉布门帘的铺门,又扫视了一下标有各种药名的方格式药柜,才轻轻地说:“我想买些药,你这铺里有么?”红富贵问:“啥药?”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仍是轻轻地说:“打胎药。”

红富贵马上意识到将有什么事情发生,盯着她郑重地看了一眼,说:“药倒是有,齐老板要给谁买?”

齐翠花说:“给……给一个亲戚买……”

红富贵看出了她的忐忑不安,就打算问个究竟。他说:“对不起,齐老板。服打胎药要诊脉,真正需要打胎,要有家人出面作证。您这样给亲戚代买,我不能卖给您。”

红富贵觉察到她是给自己买药的。据老王头说,勾魂娃是有丈夫的,就是戏班那个班头刘成的侄子刘铜锤,他还陪同她来药店买过药。她是有夫之妇,怀孩子天经地义,为啥要打掉?莫非妨碍演出?如果是这样,那应该由她的丈夫陪她一同来求医买药。她只身一人来买药打胎,是丈夫不同意呢,还是她怀的孩子不是丈夫的?

齐翠花见红富贵态度坚决,她黯然神伤,两股泪水悄然落下。红富贵见不得别人流泪。他见人人羡慕的名角儿面对自己伤心落泪,想到她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说:“齐老板莫伤心,有难处尽管说,有难处尽管说。”

不想他这么一说,齐翠花哭得更伤心了,而且边哭边打喷嚏,进而喘作一团,不得不爬在柜台上抽泣。红富贵一看慌了神,他想过去搀扶她,可一对年龄相仿的男女如何下手?男女授受不亲啊。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齐翠花背过手去指了指铺门,示意他关上铺门,以免有人进来看到这难堪的场面。红富贵连忙跑出来哐哩哐当上了铺门。他走近爬在铺台上喘作一团的她,问她咋了?她慢慢挤出一句话:“我要躺一会儿,你把我扶到床上……”他顾不了许多,就手脚笨拙地把她搀扶进套间,安顿在他的热炕上。

齐翠花还在痛苦地抽搐。红富贵突然想到她可能犯了羊羔疯,就连忙跑出套间,胡乱捏了几撮腥红、朱砂等安神镇静药,几步跑进套间,对她说:“服点药吧?”

齐翠花摆了摆手说:“不用。我要抽烟。”他连忙放下药,从抽屉里取出一包雪茄,点了一支递给她,她摆了摆手,说:“不是,是那个烟。”

他又取出一盒哈德门香烟,她一看仍是连忙摆手。他恍然大悟,她烟瘾犯了!这时的他顾不了许多,连忙从柜子里取出烟葫芦、烟枪和烟土。她一见这些玩艺儿,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子翻起身来,一把抢过烟枪,熟练地操作起来,像一头久渴的老牛见了清水一样,“呼噜噜,呼噜噜”地吸食起来,两股白白的烟气不时从她的两只鼻孔里冒出,变成一个个烟圈,向头顶飘去,一股浓烈的特殊香气立即弥漫在小小的套间里。

过足了烟瘾,齐翠花像是被勾去了魂魄一样直挺挺地躺在热炕上。红富贵的脑子里急剧翻滚着:如何打发这块烫手的洋芋呢?

齐翠花发话了:“老板,你是个好人,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打胎药是给我买的。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怀身孕吗?我遭孽受罪不说,还要连累肚子里的冤家。这么折腾下去,就是把他生下来,也不见得能养活他……”说着又哭起来了。

红富贵问:“那你掌柜的呢?”

这一问,齐翠花哭得更伤心了。

原来,齐翠花的丈夫刘铜锤已于半年前死了。是被马家军的副官请去喝酒醉死的。

刘铜锤其实不是他的本名,而是艺名加绰号。他叫刘继业。既能敲鼓打板,又能登台演出,徐彦昭、廉颇是他的拿手角色。一张国字方脸打上花脸,大器而威严。一声“徐彦昭出班房气冲牛斗”掷地有声,真有张飞三声喊断当阳桥的气派。由于他是二班头,说一不二,下面演职人员很是怕他,稍有不慎,他就让你当场下不了台。有一次演《忠保国》,饰演侍郎杨波的演员被台下一位美貌女子所吸引,眼睛老往台下看,在戏台上心不在焉。当扮演徐彦昭的刘铜锤问他能否将在边疆作官守城的几个儿子调进朝来保卫社稷时,他竟眼瞅台下,没有回答徐千岁的话。这下激怒了刘铜锤,他大喝一声:“****的侍郎官,老夫与你同商社稷之事,你为何不理不睬,招打!”手中的铜锤(其实是用金箔糊的木锤)就狠劲地砸在了那位侍郎官的肩上。不想这一下却砸断了侍郎官的锁子骨,致使演出中断。从此,人们背地里称他刘铜锤。人们这样称谓他,除了他演铜锤花脸外,还有一个原因,他长相魁梧,人高马大,据说裆下那玩艺儿也与他的身材成正比例,硕壮得像个敲锣锤。与勾魂娃成婚的头一晚,闹新房的人在窗外听到齐翠花杀猪般的叫声,有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她挨了他的打,难以忍受。但见过他那玩艺儿的人却笑岔了气。他们说,继业那家伙老草驴都受不了,那么娇嫩的女人,可真要受大罪哩。两个特点加在一起,就使刘铜锤定了性,真名刘继业反而很少被人叫了。

刘继业是一个很刚强的汉子,凭着他的严谨和吃苦精神,辅佐他的叔叔刘成把一个起初走村串户唱祭祀戏的社火班子搞成了一个能在陇东甚至陕甘一带很有影响的戏班子。勾魂娃齐翠花的加盟,使他的戏班子如虎添翼,票价日增,很是红火了几年。不想人怕出名猪怕壮,勾魂娃的名字终于传到了驻守平凉城马家军副官刘奎的耳朵里头。看到这里,聪明的读者一定会意识到,齐翠花染上烟瘾和刘铜锤的醉死,都与马家军这位副官不无关系。这些,还是让齐翠花自己来讲述吧。

我本是苦出身。十四岁那一年家乡闹灾荒。爹娘为了拉扯我兄弟,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半路上我就跑了。我一路上讨要,遇上了刘家戏班子。那时候的刘继业也还是个跑龙套的毛头小伙子,是他的叔叔当班头。他叔叔名叫刘成,大家都叫他刘老师。刘老师说我是个唱戏的料,说不定将来能培养成名角儿,班子里正好还没有一个坤角,他问我愿不愿意学戏,包吃包住,还能分到一点点零花钱。我说我怕不是唱戏的料,只要有饭吃,我就给老师们烧茶倒水,洗衣裳,收拾房间。刘老师说,这些活儿当然要做,但重要的是学戏,学成了角儿,将来也有一碗饭吃。我就这样留下来了。刘老师让我跟上钱老师学戏。钱老师很瞧不起我,说小地方唱神戏根本不让女娃上台,学戏做啥?他懒得教我。我从小性子倔。你越瞧不起我,我就越要争气。啥神戏鬼戏的?分明是他怕我学成了顶了他的角儿,参了他的行。他不教,我就偷着学。他在前台演。我就在后台偷看,他唱一句,我也在心里唱一句;他走一个式子,我也走一个式子。除了钱老师,还有个唱旦的,他叫王喜。他有时候也教我,只是他也怕钱老师,不敢明着教。刘老师对我帮助很大,还有刘继业,他也支持我。我能成为角儿,这三个人起了大作用,他们的恩典我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