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翠花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红城子。当她说出了又是田大勇救了她,而且把她送回来的事之后,自然引起了满村人的私下里议论。
红富贵想起了柳毅对他说的悄悄话,就认定是田大勇耍的鬼花招。他心里想:好你个田大勇,我把你当成真正的儿子娃娃男子汉,把你当自家的亲兄弟对待,你却给我来这么一下子,把人差点儿没有折腾死,太不够人了。你跟翠花有那么个意思,我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你却给我耍沫子?可妻子齐翠花却赌死赌活地发誓,抢她和三宝不是田大勇干的,而是另有人所谋,劝他不要冤枉好人。这样一来,使红富贵又坠入了云里雾里。对于在土匪窝里巧遇田大勇,更使他不得其解。生性宽容的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至于村里的人,私下里议论了几天,随着红富贵的态度,大家也就渐渐把这件事放在脑后,倒是张百旺、王兰香一家人的命运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齐翠花尤其是这样。
她歇缓了两天,就催着丈夫红富贵带她到县城探望张百旺一家。
这一回他们夫妻进城,也把丑旦儿抱上,好让他也探望一下他的干大干妈。
陈润年备了一头毛驴,让齐翠花和丑旦坐骑。他们一家三口人起了个大早,太阳偏西时分到了西原县城。红富贵是轻车熟路,把驴子交给店主人喂养,就领着妻子、孩子去找杨局长批条子。可他费了好大事,花了好几万元票子,打通关节找到杨局长后,杨局长却说:“三天前曾有一个年轻后生探望了女犯,再不准任何人探望;男犯张百旺你探望了也不到十天。你们天天探望,我们是围着你们转,还是办别的公务?去,这一次坚决不开这个口子!”
杨局长抬头看了一眼红富贵身后的齐翠花,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起来,口水也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眼珠一转,对红富贵说:“你先把娃娃抱出去,她留下我再了解了解案情。”
红富贵不敢怠慢,就抱着丑旦退了出来,坐在门房里跟看门老头说话。过了好大一阵子,齐翠花才从警察局里出来了。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是高兴、兴奋,还是激动、幽怨?她塞给丈夫一个纸条,说是杨局长批的探望犯人的条子。
红富贵疑惑地看了一眼妻子问:“不是说才探望过,坚决不许再探望吗?”
齐翠花说:“规矩还不是从他那狗嘴里说哩。反正有他的条子,咱们就探监走,总不能白来一趟?”
齐翠花要给旺子、兰香和他父母买些吃的,红富贵说:“算了,他们不让犯人接受家里人的物品。买上还不是秦泰子给老牛攒食哩?”
这一次他们一家三口人分别探望了张百旺一家四口人。最先探望的是王兰香。她跟几天前田大勇探望的时候没有多大变化,可她在红富贵和齐翠花的眼眼里,却是惨不忍睹。两姐妹一见,便放声大哭。狱警不许她们哭喊,但她们哪里能立即止住那痛彻心肺的情绪呢?
丑旦儿受到了感染,也哇哇地哭叫起来。
十分钟的时间很快就到了,狱警让王兰香回监牢。齐翠花说:“妹子,你放心,杨局长已经答应了,他放你一条生路。我们等着你,你多注意身子……”
张百旺比起前一次,消瘦了许多。他见了齐翠花和丑旦,禁不住流下了热泪。他说:“嫂子,你是咋回来的?咱们咋就这么命苦啊?”
齐翠花说:“又多亏了大勇。”
张百旺一听大勇,就说:“大勇他在哪里呀?我想他呀!你们一家子我都见了,就是没有见大勇兄弟,你们告诉他,我想他呀!”他又摸了摸丑旦的脸蛋,对他说:“丑旦,儿子,干大冤枉啊!你长大了要记住这冤屈呀!”
他们又分别探望了张父和张母两个老人。老人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惹得齐翠花又是一阵唏嘘。
回到店里,齐翠花一头扑在炕上,哭成了个泪人儿,红富贵劝了好一阵子,她才止住了哭。她痛定思痛,觉得应该把真情告诉给丈夫。她问他:“杨局长为啥批条子让我们探望旺子一家人?”
红富贵说:“我也纳闷儿。上一回给他塞了那么多钱,才准许探望旺子一个人,开口闭口说死刑犯不让探望,可今天他咋就那么开通?”
齐翠花说:“富贵呀,我说了你千万莫要生气,那个姓杨的是个畜生呀!他……他,他不是人啊……”她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红富贵捏了捏拳头,猛地砸在炕沿上,骂道:“****妈,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啊!”
齐翠花说:“富贵,这事你也不能怨我。我是为了旺子和兰香呀!那个姓杨的说,要是我不从他,旺子两口子就是死刑。我听了害怕,就……其实,那个杂种是个软蛋,你看他那个熊样子,没本事还胡骚情哩……”
红富贵说:“翠花呀,咋球搞的,横在你面前的咋尽是山啊?”
田大勇打点了县长,红富贵打点了警察局长,齐翠花做出了牺牲,他们都把宝押在自己所作的奉献上,一边做着各自的事情,一边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希望张百旺一家人有个公正的判决结果。
半个月过去了,张父张母被放了出来,可张百旺两口子仍然被关押在牢里。
两个月过去了,突然传出消息,王兰香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张百旺被判处无期徒刑。这一个炸雷可把红富贵、齐翠花和富贵戏班的人炸懵了!他们两口子彻夜不眠,想着解救的办法。
红富贵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拿出了变卖药铺和戏箱花搅剩余的钱,请张家咀头甲长张占鳌,发动戏班里的所有人,买来了祭品,端了香盘到娘娘庙里烧香祈祷,请她老人家保佑这一对善良的夫妇。
几十号男人,每个人手里都端着香表、水酒、祭牲肉,上了庙台就一步三磕头地爬进了庙院。又亦步亦趋地到了娘娘殿前。会长三三九下敲过钟之后,便是烧香点表奠酒,泼散祭牲肉。之后,红富贵便带头念起祭文:
启禀大慈大悲的娘娘爷老人家:今有西原县官泰乡红城子坊张家咀头烧香弟子张百旺及其妻王兰香,受人欺凌,被迫伤害人命,被县府衙门判为死刑、无期,念起他们夫妇平日为人忠厚,敬神行善之举,敬请娘娘老人家启开慧眼,明察秋毫,主持公道,保佑他们夫妇减灾减难。来年为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红城子坊张占鳌、红富贵数十烧香弟子,虔诚焚香叩头祭祀跪拜。
红富贵念一句,大伙儿也念一句,声音雄浑悲壮。念完之后,又敲了一阵磬,烧了香表,奠了酒。
红富贵回到家里,妻子齐翠花兴奋地对他说:“富贵,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你看能行通吗?”
红富贵说:“你想出了一个啥主意,你说。”
齐翠花说:“你们进娘娘庙祈祷求神提醒了我,我想给李桂花上个门,求个情,求她高抬一下贵手,撤回状子。反正她家的人已经死了,就是把旺子两口子碎尸万段,她们的人也活不了,求她行个善,落个好。给她多给些钱,兴许能行通哩。”
红富贵说:“唉,那是个心瞎婆娘,怕是行不通?事到如今,也只好乱求佛爷胡烧香,你就试着办去。让大姐陪你一起去。”
齐翠花说:“要陪你陪我去,大姐去,说话不方便。”
齐翠花把田大勇等山寨上人送的钱和绸缎拿上,随丈夫出了门,向红家大堡子里走去。
自从红乾仁家出了事之后,李桂花一改喜欢浪门子的嗜好,把自己关在大堡子里头,不是蒙头大睡,就是给两个儿子出点子,务必要把张百旺两口子置于死地。烧罢了百日纸不久,红国民、红国军兄弟两个人还没有走,待在家里陪伴母亲,也在为官司操劳。他们娘们三人已经得知王兰香被判死刑的消息,但他们却为张百旺没有判死刑感到不甚满意,这时候娘们三人正在商量如何进一步打通关节,改判张百旺为死刑。这时候,祥子来传报:红富贵、齐翠花两口子求见哩。
李桂花一听,就骂道:“这个臊****白虎星从不理咱们的碴。今日个却跑着来做啥呢?八成儿是看咱们的笑谈哩,不许她进来!”
红国民却说:“娘,有理不打上门客,他们来,说不定有啥要紧事,叫他们进来,再看动向。”
李桂花“哼”了一声说:“他们都跟张家是一伙子,能对咱们有啥好事?”
红国军给哥哥帮腔说:“还是让他们进来,看他们有啥事。”
祥子就出去把红富贵、齐翠花领进来了。
二人进了上房的门,就都跪在了地铺上。同声说:“给干娘磕个头。干娘这一向好着吗?”
李桂花还是“哼”了一声转过身子,把头扭向房梁。
红国民说:“好不好你们还不清楚?有啥事起来再说。”
红富贵和齐翠花就站起来作了揖。两个人又向红家兄弟问了好。红富贵故意绕了个大圈子,诉说了保长干爹对戏班子的支持,对丑旦的关心、保佑,又对保长的不幸遭遇表示了同情。他说:“要不是老爷子支持鼓励,咱们红城子庄户人还能办起戏班?从我的家庭来说,要不是老爷子的星宿压定、保佑,丑旦还能这么出息?就拿那一次到张镇堡演出来说吧?当时给人家把戏定下了,可荞叶突然走了,要不是老爷子出面,那一回的戏说啥也演不成,得给人家张镇堡人赔多少钱?本来想着戏演完了要好好孝敬孝敬老爷子,不想就出了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做小的本来是要来吊孝,来看看干娘的,不想这时候丑旦他娘跟三宝也出了事,真是祸不单行啊。如今丑旦他娘也回来了,我们说啥也不能再拖了,过来看看于娘和老哥兄弟。”
齐翠花接着说:“以前我性子直,不懂事理,老是惹干娘生气,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都是女人家,举家过日子都不容易哩。干娘,如今干大升天为仙去了,你还是节哀,保重身体要紧。要是不嫌弃,我早晚来看望你,陪你说话。噢,对了,干娘,我今日当着你老人家的面把名字改了,就叫翠英……”
李桂花心里涌上一丝惬意:哼,让你个白虎星早晚陪伴我,还不把我也给克死了?
红国民是何等精明的人,当然看出了他们夫妇的言不由衷(不善于说假话的人一说假话就会显得不自在),就冷冷地说:“富贵,你们有啥事就直说吧?都是一个村里人,还沾亲带故的,用不着绕弯子。”
这么一说,红富贵好像被人揭穿了老底一样不知所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倒是齐翠花脑子反应快一些。她说:“大哥说得对,其实我们是一家子人哩。老爷子健在的时间,我们都有个举心,就是把戏唱好了,挣点钱孝敬老爷子,如今他老人家走了,我们不能昧了良心,也给他老人家分了一份红,权当给他老人家烧一期纸。大哥你就收下。”
红富贵会意,就连忙从衣袋里掏出那几块银元和一叠票子,连同齐翠花拿的绸缎一起放在八仙桌上。
李桂花说:“你们的钱我们咋敢收呢?”
红国民、红国军也都推辞了一番。红国军还干脆把那些钱和绸缎往红富贵的手里塞。
红富贵说:“这是老爷子健在的时候我们就说好的,等演戏有了收入就孝敬他,你们不收我们心里不踏实。”
钱、物又摆在八仙桌上了。
气氛缓和了,红富贵、齐翠花被红国民兄弟二人让到了椅子上坐了。他们的话题自然有意无意地扯到了案情上。齐翠花就说明了来意。请他们高抬贵手,放张百旺夫妇一马。
李桂花一听,“呼”地转过身来,手指看齐翠花骂了起来:“我就晓得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们既然是老爷子的干儿子干儿媳,你们咋不替他说话,却是替害人的人说话?我晓得你们是穿着连裆裤,一个鼻子眼里出气,合伙出我们老爷子的洋相哩。你们出去!”
红富贵赶紧拉着齐翠花又跪到地下。他说:“干娘不要生气。我们想着,干大升天不能复生,冤仇宜解不宜结,给旺子两口儿留一条活路,他们是会感激干娘和大哥、兄弟的。他们两口儿服了刑罚,那两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谁照看哩?”
李桂花说:“那他们合伙害了我家老爷子,你咋不问我有谁照看呢?”
红国民说:“这不是谁饶谁,谁整谁的事。该结的冤仇还得结。这里头有一个是非曲直的问题,开脱了张百旺两口子,就说明我家老爷子错了。张家合谋杀人反倒没罪,我们的人被人平白无故杀了,却白白死了,这不是是非颠倒吗?说实话,就目前这个判决,我们还不满意哩,我们还要上告哩。你们的心再偏,也不能偏成这个样子?你们走,祥子,送客!”
红富贵和齐翠花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还跪在地上愣着,却被进来的祥子和红国民推搡着出了门。
红国军拿上桌子上的钱和绸缎要还给红富贵,却被母亲李桂花和哥哥红国民阻拦了。
红富贵、齐翠花走后,红国军和母亲、哥哥吵了起来。
红国军说:“咱们咋能收人家的钱物呢?”
李桂花说:“这是他们自愿送上门来的,又不是咱让他送来的?”
红国民说:“你没听他们说吗,这是他们演戏给父亲分的红。咱们为父亲打官司花的钱太多了,再打通关节,正需要钱。他们拿来了正好派上用场。”
红国军说:“这样做是不对的。”
李桂花说:“咋不对,你才是个冷虫。你说咋办就对了?”
红国军说:“这件事本来就让人抬不起头,再坑人家,就不怕社会议论吗?”
李桂花说:“你个冷虫咋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把书念到驴肚子里了,越念脑子越笨!”
红国军说:“本来这事咱们就没有多少理,却硬要拿钱买理……”
“啪”!他还没说完,就挨了哥哥的一个耳光。红国民气愤地说:“你才念了几天书,知道多少事?你就眼里无长辈,无长兄,就吃里扒外,我看这书你再不要念了,越念越猪脑子……”
红国军也是娇生惯养的,父亲尸骨未寒,就挨了兄长的打,他就哭了起来,甩了一句“不念就不念,我走呀”。就跑出了大门。
李桂花见儿子跑了,就“军儿军儿”地哭喊,他让大儿子红国民把小儿子追回来,红国民却说:“没出息的东西,走上十个也不稀罕!”
在红城子红富贵两口子向娘娘爷和红家母子求情的时候,妖魔山上的王天鹏(田大勇)也在向老大麻司令李大奎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