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下部)
2685100000007

第7章 歌谣:养下的娃娃状元郎(2)

齐翠花有点嗔怪地说:“什么齐老师?你就叫我老齐。咱们是亲戚,你或者叫我姨娘也能成。九子在屋里吗?”

招弟说:“大队长叫他开会去了,还没有回来。您找他有事吗?”

齐翠花说:“没啥重要事。就是想当着你们大人的面,表扬表扬两个孩子,小勇小花这两个娃可懂事了,又聪明又认真,学习可是没说的,也很有礼貌,将来上中学,上大学,当工人阶级,可是个好苗苗,肯定能接好革命事业的班。”

招弟说:“那是学校老师教得好。”

齐翠花说:“依我说,还是家庭教育起的作用大。一个班里那么几十号学生,同一个老师同一个学校教育哩,有的学生就是不行。可咱小勇小花却很出色,还是你们家长教育有方啊,小勇小花,你们说是不是啊?”

小兄妹俩说:“不是。是齐老师教得好!”

张学仁说:“学生总是向着老师的。老齐,上炕。勇勇,给齐老师泡茶喝。”

齐翠花说:“不喝了。小勇小花,你们玩你们的跳房子去吧?我跟你爷爷奶奶坐一阵子。”

招弟端来了茶缸子,齐翠花吹了吹上面的茶叶,轻轻吸了一气,无话找话地说:“这一向忙啥哩?”

张学仁说:“快过年了,没啥忙的。”

半晌没有说话的张存女终于忍不住了,她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做啥哩,你还是直说吧?我们老社员喜欢直来直去。”

齐翠花笑了笑说:“那老嫂子您说我来做啥哩?”

张存女冷笑了一声说:“哼哼,你是来耍笑我们哩……”

张学仁瞪了张存女一眼,说:“你少说几句。人老了,性子还焦得很,瞎脾气还没有改。”

齐翠花说:“嫂子是个爽快人,爽快了一辈子。其实爽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就喜欢爽快人。不过,嫂子今儿个可没有说对。你们知道,我到如今还戴着****帽子哩,哪里还敢耍笑贫下中农?我来到红城子,一进村就受到你们全家人的关心照顾,我感谢都感谢不过来,还能耍笑你们?再说,咱们是儿女亲家……”

张存女打断齐翠花的话:“谁是儿女亲家?我们压根儿就没有承认这门亲事。”

齐翠花说:“嫂子您不要生气。您听我说,人都是从年轻处过来的。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您就是把他们杀了剐了,枪毙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红星是可恨,可顺子是无辜的,小文明更是无辜的。这件事情不处理好,他们就一天心里不踏实。你们没有看见吗?顺子多么艰难呀?三十来岁的人,正是活人的时间,看上去却像个中年人一样。小文明多聪明呀?你们当外爷外婆的人难道就不心疼么?他现在快上中学了,他其实心里啥事都明白,要是这么个下去,他将来会咋想呢?您跟张大哥都是古稀之年了,这件事情不解决好,你们心里肯定也是个病。说句你们见怪的话:顺子的事情不解决,你们将来老百年了,也是闭不上眼睛的……”

张存女听着听着,流下了眼泪。

张学仁说:“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外孙子,我们当然心上牵挂哩么,可你那个混账儿子真让我们丢尽了脸面。”

齐翠花接着说:“谁说不是呢?那个惹事的混账,也让我当娘的丢尽了脸面。事情到了这一步,除非他死了。可他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当娘的心一狠,哭嚎上一阵,也许就把他忘了,可顺子娘们子咋办?顺子是深爱他的呀?咱们都晓得王宝钏的故事吧?她心上有薛平贵,谁也说服不了她;黄桂英也是这样的烈女子,父亲悔了婚约,她却偷偷赠送银两;父亲设计陷害女婿李彦贵,她却穿白戴孝,奔上法场祭奠,要与夫婿一同命丧法场。咱们村里演的现代戏《梁秋燕》也是这样子。梁老大把秋燕许给了董家湾董学明,秋燕却心在春生上……人都是从年轻处过来的,人的心都在儿女上。嫂子你们一家人就高抬一下贵手,让红星和他老子给你们张家上个门,把多年的疙瘩解开。‘******’粉碎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开了。形势好得很,咱们都把心里的包袱放下,高高兴兴过日子。招弟儿你说呢?”

招弟会意,就说:“我大我妈咋能不疼女儿呢?看见明明活蹦乱跳的样子,我大我妈心上也不好受。可红星还是有些不是。他早就应该上门认亲、道歉。姨娘您今天一来,我大我妈的气就消了一半儿,小勇他爸的话我给他说。姨娘您回去可要好好教训明明他爸哩。”

齐翠花说:“这你们一家人放心,我要教他知错改错,好好待顺子娘们子哩。”

正说着话,张九龄回来了。他得知了齐翠花的来意后,就说:“只要我大我妈同意他上门,我也能成。不过,事情已经耽搁了十几年了,总不能随随便便简简单单地上个门么?该行的规程还是要行哩。齐老师你先回去,我们再商量一下,让大队长给你们见话。”

第二天,红立昌给红富国和齐翠花反馈的意见是:按姑娘明媒正娶,一应规程要全部进行。这就意味着要送婚书、送大礼、择日迎娶。这里面的道道多着哩。红富国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说:“都十多年过去了,娃娃都这么大了,快上初中了,有这个必要吗?还不是整人哩。如果想要彩礼,多给些彩礼算了,何必要折腾人?”

齐翠花说:“折腾人还是小事,怕是惹人笑话哩。”

红立昌说:“张家人的气在心里憋了十几年,让他们出一出气也是能够理解的。要说笑话嘛?人笑话他们,不笑话我们的。依我说,只要手头上不紧张,就照他们的意见办,好不容易有这么个结果,再不要把事情弄僵了。”

红富国说:“就怕是红星不接受,他是个犟松哩。”

齐翠花说:“麻达是他捅下的,害得两家人不得安宁,他还犟啥哩?只要能把这事情早些了结,大家都省心。他的话我说。”

其实,大张旗鼓地操办婚事,正中红星下怀。

事情定在腊月初十,腊月八送大礼,第二天送婚书,第三天迎娶。

这样,张顺龄就得回到娘家当新娘。

那么,红文明怎么办呢?如果是几岁的娃儿,可以把他抱上,可他如今是十二岁的少年了,总不能跟着妈的轿车来么?

为了体面,红星又上县找了柳毅,借了文化科的吉普车,又让王卫国借了他们亲戚的一辆解放牌大卡车。

顺子由豆换陪着,心情复杂地迈进了红家大堡子。嫂子招弟早在院子里等候。看到屋里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她流下了泪水。母亲张存女也没有说话,只是老泪双流。

嫂子招弟取过前天红家送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展开,让妹子看。并催她把新衣裳换上。

顺子说:“我不穿,都啥年景了,穿上怪啦啦的,还是随便一些的好。”

对于顺子的往事,也不好再提起,嫂子和伴娘豆换只是一个劲儿地催她把新衣裳换上。

顺子执拗不过,就按照她们的意思,挑着穿了一件紫红色条绒翻领上衣和青色凡尼丁裤子套在绒衣绒裤上。脚上穿了一双粉红色丝光袜子和青平绒方口口鞋。剩下的衣物都装进了大红箱子里面。

日色过午,迎亲的车辆就轰隆隆地开到了大堡子门外的平滩上,从车上下来了四个吹鼓手,吹奏起了欢快的唢呐。

村子里的人一分为二,一部分在红富国那边贺喜帮忙,一部分人在张学仁家张罗。这时候,早有人把迎亲的人让进了院子。迎亲人刚一坐定,就有人来请他们吃“上马汤”。所谓“上马汤”,就是女方预备的招待迎亲人的特有面食——长面。面条切得越长越细,新媳妇的寿命就越长,日子就越富有。“上马汤”不在女方娘家吃,而是在邻居家里吃。一般都是选择与主方关系亲密、茶饭手艺好的邻居管待。

迎亲的七个人(一般都安排单数,加上新娘成为双数)去吃“上马汤”了,院子里出现了暂时的安静。张九龄就把儿子小勇叫到墙角僻背处,对着他的耳朵说:“勇勇,你坐在你姑姑的箱子上,他们给你三次押箱钱,总共给二十四块钱你才下来。要记住,给第一次、第二次千万不要下来。”

张小勇说:“我害怕哩。”

张九龄说:“都当少先队员哩,害怕啥?刘文学连敌人都不怕,你怕啥哩?你今儿是上门客人,牛气着哩。记着,千万不要害怕。”

小房屋里,顺子呜呜呜地哭起来。按照习俗,姑娘出嫁,一定要哭。哪怕是心里高兴哭不出来,也要假哭。可顺子却是真哭,哭得极为伤心。她为何伤心,不言皆明。

她这一哭,张学仁。张存女,招弟,豆换也都跟着哭起来。

为首的迎亲人指挥四位吹鼓手在院子里吹起了唢呐,他就进了小房,把带来的一方大红头巾给顺子盖在头上,也苫住了脸,又把红星的黄大衣披在她身上,谓之“披淑衣”。又在迎亲人的提包里装了四只点了红颜色花点的大馒头和一对瓷碗、两双筷子。馒头叫做“离娘馍”。

张九龄和招弟也把给顺子陪嫁的两只红木箱子让庄里人抬到卡车上,还陪嫁了一台缝纫机。

一切收拾妥当,为首的迎亲人便指挥红立昌的儿子红东良把顺子抱到大门外的吉普车上。红东良也是迎亲人之一。他的任务主要是负责把新娘抱上轿(或驴背上),又抱下轿,一直抱到婆家新房的炕上。这个角色一般都由男方的姑表兄弟担任。红星没有这样的亲戚,就请了村里的同辈人代替。红东良和顺子都是很熟悉的,在抱顺子的时候,顺子小声说:“算了,我个人走出去吧?”

红东良就说:“不行,这是规矩。今儿个脚挨了地,就一辈子不得闲。还是让兄弟把你抱上车吧。”

顺子被抱上吉普车,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张家邀请的八个送亲人也上了大卡车。

两家同在一个村,本来一会儿就到了,可迎亲人按照红星的意见,让两辆车子拉着新娘和送亲人在村子里绕一圈儿,凡是车辆能通行的路,都要走。

红星这边儿,更是准备得像模像样。大门和房门上都贴了大红对联。门前的两棵柳树叉上,挂了两串鞭炮。红星穿着新做的深蓝色军干服,胸前十字交叉挂了两条红。头戴鸭舌帽,脚穿翻毛牛皮鞋。

红富国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腊月等几个妇女在锅灶上忙呼。

在人们的期待之中,迎亲的车子终于慢悠悠地驰到了门前。红东良第一个跳下车,要打开车门去抱新娘,可被张家送亲的人齐刷刷地挡住了。总管红立昌会意,就把红星推到车前,让他给人家“下马洋”。红星就从衣兜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一个红纸包,塞给了张九龄的表弟九明。九明绽开红纸包一点数,是四张蓝色纸票,共八元钱。九明就拉了一下张九龄的衣襟,九龄会意,还是不挪地方。红立昌又让红星给九明给了一张十元钱,送亲的娘家人才让开车门,东良麻利地打开车门,把顺子抱了出来,小跑步地跑到了新房。围观的娃娃伙儿一豁愣吼一声跟着跑到新房门前。

红立昌指挥这边的人要从卡车上往下抬箱子,张九龄的儿子小勇坐在箱子上就是不下来。红星就笑着把一个红纸包抛到车上,小勇抖抖索索地绽开纸包,发现包着一张五元钱,他想起了爸爸的话,就又坐在箱子上,还把头扭了过去。红立昌就给红星使了个眼色,让他再添钱。红星又掏出十块钱,抖动着说:“勇勇,快下来,快下来。下来姑父再给你钱。”

小勇看见他只拿了十块钱,加起来还不够爸爸说的二十四块钱,就摇了摇头,仍然一本正经地坐在箱子上。

红立昌催着红星:“再给他几块钱,让他下来,不要把亲戚晾台了。喂,小勇,你再要多少钱?”

张小勇果然压着指头算了算,说:“再要九块钱!”

他这一说,把在场的人惹笑了。

红星就又摸出了十块钱递给他。小勇却说:“只要九块……”

红星说:“勇勇押箱子一路上辛苦,姑父再奖励你一块钱,好勇勇,快下来,人都等你吃下马汤哩。”

小勇接了钱,红立昌就把他抱下车来。

“下马汤”照例是在另一家吃,也是清汤猪肉臊子面。吃了“下汤面”,娘家送亲人又被请回主人家里,设宴招待。

饭饱酒足,送亲的娘家人被请到亲房邻居家里住宿去了。点上灯便开始暖床。本来是要闹房的,鉴于新娘顺子的实际情况,就省去了这个规程。但暖床却是不能减的。

主持暖床仪式的是红三宝。他跟红星属同辈,是出了五服的,不亲。又是多子多福的人(他三儿两女),所以就选择了他。

三宝从娘家陪嫁的枕头里装的麦草中取出了核桃、枣子、花生,一边往炕上撒一边用笤帚扫,一边口里反复念道:

双双核桃双双枣,

养下的娃娃满院跑。

枣子,枣子,早生贵子,

核桃,核桃,福在后头;

满炕满地的核桃、枣儿、花生被耍床闹房的娃娃伙儿一哄抢去。

三宝又让红星把帽子摘了,要他跟顺子背靠背坐上,他把顺子的一只帽辫稍子搭在红星的头顶,用梳子和篦子分别梳理帽辫稍子,一边梳,一边念念有词:

一梳子,两篦子,

养下的娃娃是女子;

一梳子,两刨子,

养下的娃娃是儿子;

梳一梳,头发短,

养下的娃娃当知县;

梳两梳,头发长’

养下的娃娃状元郎。

明明今晚夕没有回来。他跟奶奶在学校里住。整个一天,奶奶也没有让他闪面。

齐翠花想,孙子文明已经是懂事的孩子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他啥事也能分辨来,这样的场面他看见了会产生许多想法,还是不要让他参与。于是她清早起来,祖孙俩吃了早饭,她就把明明带到兴隆镇上去赶大集。很晚了才回到学校。

暖床的规程进行完毕之后,夜已深了,三宝拨亮了墙上挂的那一盏双捻子的清油长命灯,就对红星说:“兄弟,今晚夕的光阴金贵着哩,你可要把七脚六手全使上哩。你们睡觉,我走了。”

望着头顶扑闪扑闪的长命灯。一股暖流传遍了顺子的全身。她仿佛在做梦:我也当了新媳妇了,我也有了今日!从今以后我也可以挺起腔子抬起头,名正言顺地走在人前头。这个日子来得太不容易了。她望了望牮在被垛上吸烟的丈夫红星。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显示不出来一点兴奋来。从那一串串吐出来的烟圈儿可以猜到:他也在想心事。

他穿着一件紫红色毛衣,下身穿着红色线裤。理过的寸板头,使他显得年轻了许多。顺子看着丈夫也在想心事:就是这一张英俊而有特点的脸,使自己意乱心迷,一步步走向了自毁自身的泥潭。旧戏上有一句唱词:一失足竟成千古恨。自己呢?也差一点自丧其身,造成千古遗恨。女人呀女人,可千万千万要把握住自己!

回想起自己亲身的经历,她一阵阵后怕。

红星狠狠地吸了一下烟屁股,“日”地一下扔到地下,拉开了被子,说了一个“睡”字,就躺下了。

顺子见他没有脱毛衣和线裤,和衣躺进了被窝,就有些沮丧。于是她也就小心地躺在他的身边。

红星问她:“就这么睡吗?”

她听得出他问话的意思,但她还是随口搭随话地反问他:“那你说咋么睡呢?”

红星没好气地说:“今晚是花烛洞房,你晓得吗?”

她说:“晓得。”

他说:“晓得还假装什么正经?人家啥都不懂的时间,强把人家拉下水;人家人了洞房,你却是这么个样子。给我把衣裳脱了!”

顺子就慢慢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

红星也把上身的毛衣从头顶抹下来,只留一件红色背心。他对她说:“把我的裤子也脱了。”

顺子就俯下身子也把他的线裤脱了,只留下裤头。

红星就喝令她把裤头也脱了。

长命灯照射着两个白花花的胴体。

红星今晚却不主动出击。

丈夫今晚不同以往的反常情绪,使顺子本来热切的心情变得心神不宁。

也许是红星感觉到了女人的漫不经心,他也是感到兴味索然,就一把推开了她,喝道:“不想要就算了。今晚夕你不要,那你往后就不要再想了。”他说完就裹着被子滚到一边睡去了。

窗户外头一阵响动。听床的人也扫兴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