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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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歌谣:养下的娃娃状元郎(1)

齐翠花跟红富国还是没有复婚。齐翠花总是说:“等我把****帽子摘掉以后再说。”不过,他们之间的来往明显地频繁了。

又过了一年,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初,红星也被释放了。他是乘着平反昭雪的东风,跟许许多多的冤假错案一同作了结论的。十年的牢狱生活,磨去了他的一些楞角,使他成熟了许多。他得知,许多人平反出狱后,都要以不同形式庆贺一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他,碰上了好运气,提前释放,那就更应该庆贺。他出监狱以后,首先想到了要弄一身新衣裳把自己装扮装扮,不要让人看笑谈。可是兜里没钱,他一时犯了难。他叼着烟在大街上边走边想,想借点钱买一身兴时的衣服,再把头理一下,把胡子刮一刮,清清爽爽地回家。他首先想到的是杨红梅。她如今是县革委会副主任,是副县级干部。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不会忘记旧情的。一个跟四五个女人有过肉体关系的壮实青年人,晚上躺在号子里,听着同号子里男人们的荤话,他习惯性的奢侈方式便是回味他同几个女人行欢的情景。他把顺子、冯菊花、杨红梅、马红星、高举五人女人一遍一遍地做着比较,最使他心荡神移的莫过于工作组杨红梅。她比他大九岁,算起来她现在也到了四十五六岁的年龄。她如今还要自己吗?他摸了摸衣袋,还有几角毛票。他就进了一家理发店。

坐在镜子面前,一张胡子拉碴的方脸立即与自己打了个照面,剃过的光头也长上了密匝匝头发。那一对双眼皮包着的大眼睛虽然散发着忧郁的自卑,但还不怎么失神,也就是说,英武的底色还依稀可见。要是经过一番修整梳洗,还是一个美男子。他对自己的相貌充满着自信。

从理发店出来,他觉得清爽了许多。他向县革委会走去。他打问到杨红梅的办公室在县委后院第三排的三零三号房间,就七拐八弯地找到了。一节炉筒从里屋伸出砖墙,炉筒里还冒着煤烟,说明里面有人。他定了定神,鼓了鼓勇气,下意识地拉了衣襟,就伸手轻轻地敲门。

门开了,一位有些富态的女干部出现在面前。不错,她就是杨红梅,齐耳的短发。上身穿着棉衣,外罩紫红色大襟紧身,脸面白里透红,显得充满了活力。她看见面前的壮实汉子,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说不上是惊讶、疑惑,还是羞耻、懊悔?不过,她马上恢复了表情,板着脸子问:“你是谁,你找谁?”

他说:“我是红星。杨组长您忘了?”

她说:“红星?红星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他有点着急,也有些生气,说:“我就是那个那个红星。红城子的红星,跟您……我还帮您整理过材料……”

她翻了翻眼睛,摇了摇头说:“时间长了,记不清了。你走吧,我还有事。”说完就咔嚓一声锁上了房门,把红星拒之门外。

红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落,就在心里骂道:嫁汉的****卖×的货。我的哪儿你****不熟悉?你的哪儿我没有摸过?这回当了******什么****革委会主任,见老子蹲了号子,就翻脸不认人了。这种女人!

他愤愤地走出了县委那个很大的四合院,神情沮丧地走进了一家商店,望着货架上各种服装出神。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他一巴掌,他回头一看,却是王卫国。他身旁站着一位女士,女士手拖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儿。那女士微微向红星笑着,二目遇碰,红星认出来了她,她怎么是武小玲?!

红星与王卫国的手紧握在一起,看着武小玲说:“你们这是……”

王卫国说:“没有想到吧?”

红星说:“你们二位能结为伴侣,我确实没有想到。”

王卫国说:“我们也没有想到你……还是那么坚强。”

王卫国本来想说:“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出狱。”但又觉得这话不妥当,就又改了口。

王卫国、武小玲夫妇俩把红星邀请到一家饭馆,要了几碟炒菜和一瓶二锅头酒。算是为昔日的老战友接风。

看见武小玲,红星自然想起了马红星。自从那一年北京她赌气离开自己以后,就再没有了音信。回到学校后,他曾经给她写过两封信,但都未得到回音。武小玲能奇迹般地跟王卫国结合,来到西原县城落户,那马红星究竟怎么样了呢?他当然不好直截问她,就问:“王志红现在干啥呢?”

武小玲见红星问王志红,她脸上掠过一丝杌陧之色。她说:“学校毕了业就上山下乡,各奔东西,再也没有多联系。听说他去了玉门油田。哎,红星,你想知道马红星的消息吧?”

红星说:“其实,我很想知道每一位战友的下落。在号里蹲了十来年,什么消息都得不到,最想念的还是咱们一起长征串连的那些战友。我想着你跟王志红肯定是一把干葱不零卖,是天经地义的一对儿,想不到你这个金凤凰却飞进了我们西海固的穷山窝,飞进了咱卫国的怀抱里?可喜可贺,来,我借你们的酒为你俩敬一杯,表示一下迟到的祝贺……”

王卫国在他肩上砸了一拳,笑着说:“这家伙,人家给你报告马红星的消息哩,你却来了个先入为主,反客为主,把事情扯到我们的身上。我王卫国哪点不如他王志红?他们为啥就是天经地义的一对儿呢?”

红星笑着说:“你男子汉大丈夫,还这么爱吃醋。弟妹,你也趁今儿给我这个劳改释放犯讲一讲你们的恋爱经过么,看我这兄弟如何钓你上钩的。”

武小玲说:“别东拉西扯,你说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马红星的下落?”

红星叹了口气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想也无益。如今我是个身带污点的劳改释放犯人,你们可都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带粮票吃公饭的人。再说,我家里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再不能胡思乱想了。”

武小玲说:“这仅仅是你自己的想法。人家马红星心里还有你哩,给我来过几封信,信上都提到你,对你挺同情的。”

红星问:“她现在哪里?”

武小玲说:“她参了军,在部队文工团当了几年演员。前几年跟她一个首长的儿子结了婚。”

红星自言自语地说:“她的结局倒还不错。那么,王志红最后跟谁配对儿了?”

武小玲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她拉下脸子说:“谁知道?他那样正经八百的人,哪个女孩子敢配他?他只能跟‘革命’、‘原则’去配对子……”

红星终于听出了话外音,明白了她之所以同王卫国结合的原因。就把话题岔开说:“人生真是难以琢磨,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哪里能料到我会蹲十年监狱,也没有料倒还能死里逃生,与战友们会面。以后啊,要好好珍惜时光,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你们可要扶我一把哩。”

王卫国说:“老兄有识有胆,为人豪爽,又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现在正是年富力强,定会干出一番事业。只要我们能办到的,就全力以赴支持。来,干杯,祝贺你早日摆脱炼狱!”

三个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王卫国、武小玲夫妇领他到商店买了一身深蓝色中山装。

红星听说柳毅在文化科当科长,就找到他的办公室。

柳毅头发已经花白,背有些驼,脸面也显得清瘦,那条刀疤痕迹显得更突出了。他见是齐翠花的儿子红星,就格外热情地招呼了他。留他同自己住了一宿后,就安排司机把他送回了红城子。

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小心翼翼地驶过了结了冰的葫芦河,又吼一声带着一股黄土尘上了河坡子,拐弯向红家大堡子驶去。车子停在了红家大堡子门前的空地上,车门打开,跳下来了三个青年人,其中一个是王卫国。他们点燃了两串鞭炮,一向冷清的红城子,突然被爆竹声惊醒。人们不约而同地从家门里出来,朝吉普车这边跑去。

待人聚集多了,红星才打开车门,从车子上慢慢走了出来。他头戴蓝色呢子鸭舌帽,身穿一身崭新的毛料中山服,披一件军用黄大衣,眼睛上罩着一副墨镜,好像一位有权有势的领导干部。他刚从车上走下来,又响起了一阵鞭炮声。鞭炮响过以后,王卫国、何瑞金几个人就给娃娃伙儿散糖果,红星则从大衣兜里掏出红延安香烟,给乡亲们逐个儿发。

大伙儿一看,认得是红星,就都围上来客套起来。张九龄一看是红星,就扭头走开了。

红富国得知是儿子提前回来,他豁开人群,激动得孩子般地跟红星拥抱在一起。张顺龄流着眼泪,把小文明推到红星跟前,对他说:“明明,这就是你大大。”

红星出狱回家,使红富国喜出望外,他就想着要成立******思想宣传队,耍社火,大家热闹热闹。党支部决定还是由红立昌和张九龄负责这方面的事。红立昌负总责,张九龄具体抓。但在具体由哪些人参加这件事情上,两个负责人发生了分歧。红立昌坚持要把齐翠花和红星、顺子三个人吸收进来,可张九龄却不同意妹妹和妹夫参加。他的理由是,他们二人都是劳改释放犯,不能影响******思想宣传队的纯洁性。至于齐翠花嘛?她也只能当导演,幕后操作,不能前台演出。红立昌的理由是,红星有文化,扮相英俊,嗓音好,能吸引观众;顺子的演技也还不错,村里原先演节目的女娃子一个个全都出嫁了,新近吸收进来的几个女孩子年龄都还小,也没演过大戏,提不起衣,顺子可以带动她们。至于齐翠花,虽然年龄大了,但演个诸如李奶奶、沙老太婆之类的角色,别人还是无法比的。更重要的是,她还要教一帮子青年人学戏。还有一层意思:她高兴,红富国也就高兴了。

争来嚷去,张九龄说:“要是红星和顺子参加,我就不参加。”

这话传到红星的耳朵里,他却来了劲。他说:“本来我就不想上台子让别人指指点点的。我还想着要干正经事哩。他张九龄算个老几,竟要剥夺别人的自由?共产党、******都能正确对待每一个公民,给我平反,他一个小小的大队会计、民兵营长难道还比党中央、******牛气吗?我偏要参加,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红富国想得多一些:这不光是个演戏演节目图热闹的事。许许多多的人际关系处理不好,村子里就不会安宁,亲戚邻居就不会和谐。他意识到:红星再不上丈人家的门,实在是说不过去了。本来红星回来的第二天,他就想着要儿子带着媳妇和孙子上张学仁家的门,叙叙旧情,解除积怨,可红星却不愿去。他的理由是:自己做了不赢人的事,他们一家人不但不谅解,还向公安机关告发自己,想致自己于死地;自己在武斗中不小心伤了人命,公安机关抓捕的时间,张家没有一个人来送别;自己在监狱里蹲了十多年,也没见张家人来探望;自己回到村里,全村的人都欢迎自己,也不见张家人的面。更让他气愤的是,张家人对他们的亲生骨肉——顺子和外孙子文明也缺少照顾。权当我红星是外人,难道顺子和文明不是你们的亲骨肉?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儿子也这么大了,你们还能把我咋样——干气着去!

张学仁一家除了招弟(红梅)和小女儿外,其他人也不同意。张存女说得更绝情。她说:“我没有这么个女子,也没有这么个女婿;我家顺子早就死了……”

倒是招弟有些过意不去,只要能接上话碴,总是给丈夫九子耳畔吹风:“亲戚么,亲了说不远,远了说不亲。事情已经这样了,就落个顺水人情吧?”

张九龄就说:“啥顺水人情?顺子可把咱张家人的脸丢尽了。谁让她跟个现代的西门庆呢?当个西门庆不说,还牛皮哄哄的。上面的领导也是瞎了眼睛,把那样的人都能平反?要平把老齐平了,也比把他平了反强得多。”

张家人没有给上门说和的红立昌、红大宝二人给面子。他们吃了闭门羹。

现在要排戏演节目,这件事又直截了当地摆在了面前。儿女亲家,同住一个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自己又是村支书,工作上还要经常打交道,这样僵持下去,实在难堪极了。儿子对张家有气是可以理解的,但事情却不能那么做。儿子是小辈人,是下门亲,你不上丈人的门,难道让丈人家的人上你女婿的门吗?再说,无风不起浪,儿子做的那些瞎瞎事,谁做亲戚,谁也会受不了的。事到如今,总要向前看么?他一遍一遍地开导儿子,红星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态度。说多了,他就说:“再等一段时间,再等一段时间!”

红富国可是一天也不愿意等了。

这事传到齐翠花耳朵里,她不依了。

她把儿子叫到学校里,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打算啥时候去张家上门?”

望着母亲严肃的神情,红星微笑了一下说:“反正迟早要去的。再过一段日子吧?”

“为什么?”齐翠花盯着儿子问了三个字。

“不为什么。只是心里不想去。”红星说。

齐翠花说:“不想去?自己的丈人家不想去,你想去哪里?”

红星看见母亲严厉的目光,他抽出衣袋里的香烟来,抽出一支,擦火柴点燃,狠劲地吸了一口,说:“我觉得还不到时候。”

齐翠花说:“你觉得什么时候是时候?”

红星说:“等我混出个人样……”

齐翠花打断儿子的话说:“你啥时候能混出人样儿呢?”

红星语塞了。

“不行。”齐翠花像似在下命令,“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该为媳妇、儿子考虑吧?明明都快上中学了,还进不了外爷的门;顺子每天都差不多跟娘家人见面,却连声招呼也不能打。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你还让她们娘们子把这日子过到啥时候呢?不行,我今天就要你定个时间,一天也不能再拖了。”

红星说:“那张家人不让进门怎么办?”

齐翠花说:“你先说你自己。只要你自己肯低头,真心实意地上张家的门,剩下的事情你就不要管。有理不打上门客。他们再没有人情,也不会把女儿女婿和外孙子推出门外。你说,明天还是后天?”

红星说:“那就后天吧?”

红星这边的工作做通了。可当红立昌再次给张学仁说知此事的时候,又遭到了拒绝,而且口气比前几次还硬。红立昌只好把这情况告诉齐翠花。齐翠花说:“我去!”

曾经在一个大院子里住过好多年,并且还在一个锅里吃过饭的齐翠花,对张学仁一家人的思想状况还是比较了解的,她带了几个笔记本和一把铅笔,以老师家访的名义走进了张学仁的家。一进红家大堡子,就看见张九龄的儿子和女儿跟几个小孩子在玩“跳房子”游戏。几个小学生看见老师来了,就拍了拍身上的土,整齐地站在原地,表示对老师的恭敬。

齐翠花问九子的儿子张小勇:“小勇,你爷爷跟奶奶在家里吗?”

小勇说:“在哩,都在哩。我领你到屋里去。”

齐翠花就一手携着小勇,另一手扶着他的妹妹小花,向靠西边的房子里走去。

走到房门前,张小勇推开了房门,喊道:“爷爷,奶奶,我们齐老师来了。齐老师,快进屋。”

齐翠花的突然造访,搞得张学仁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趿鞋下炕。张存女的脸上仍然写满怒气。显然她是猜到了齐翠花的来意。

齐翠花进了房门,先从挎包里掏出作业本和铅笔,对张小勇兄妹说:“小勇、小花,这些作业本和铅笔是奖给你们的,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听见了吗?”

张小勇、张小花齐声拉长了声音说:“听——见——了!”

张存女一看两个孙子跟齐翠花这么亲近,有气也就没处发了,就收拾着炕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张学仁说:“老齐,炕上坐,炕上坐。”

齐翠花说:“不要客气,都是自家人。”

正说着话,招弟推开房门进来了。她说:“齐老师来了?这一向好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