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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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秦腔:幸喜得今夜晚风清月朗(2)

宴席上,大家都在频繁碰杯,互道祝贺,赞美之词热情洋溢。当人们在与她碰杯的时候,总要夸奖女儿韩菲,当面表扬她教育有方,培养出了一位面对重金而不眼红的优秀女儿。她一遍一遍被动地应筹着,但眼睛却注视着女儿对红星的表情。气氛很热烈,红星风度翩翩,谈笑风生,看不出他对女儿有什么不自在不正常的表情举止。可女儿好像并不高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下午要赶到红城村为红星希望小学奠基,本来没有安排郭刘金和小泉夫妇去,但他们却执意要去。小泉说:“我要亲眼看看,这是一块什么样的宝地,养育了红先生这样的优秀人才。”

红星希望小学地址选在村初级小学的旁边,计划修建招生十二个班六百名学生的高级小学,校舍、围墙一律为砖墙,屋顶使用松檩松椽,校舍实行桌椅、黑板、国旗、灶房、水井、厕所等六配套。

乡下的奠基仪式比较简单,但很有特点,除了县教育局领导和乡政府领导讲话表示感谢外,组织了八名少先队员分别为郭刘金、小泉、红星和韩菲佩戴了红领巾,敬献了鲜花。

红城子今天可热闹了。红星希望小学刚刚奠基完毕,戏楼那边的锣鼓家什就敲响了。与欢乐气氛不和谐的是,村子的西北、中庄、下庄三个方向又传来了哭声,李桂花、红清贵、红全生三个人的尸体全部落了草,亲戚邻居都来烧纸祭奠,每当来了亲戚或者亲房,孝子都要放声哭嚎,以表示对亡人的哀悼和对客人的迎接。这样一来,村子里的哭声便此起彼伏。本来郭刘金、小泉和记者们还要到红星家里和戏楼上去看看,但那不同方向传来的哭嚎声,使他们感觉到了不自在,所以奠基仪式一结束,刘新民乡长就催县委陈副书记:“咱们到乡政府吃饭吧?”

红星把区上、县上的领导、记者和郭刘金夫妇送到官泰乡政府之后,就告别返回了家中。当他路过机场厂的时候,望着他亲手办起来的厂子,百感交集。他让送他的司机停车,把司机打发走了后,快步来到了机砖厂。砖厂的员工见了他,自然十分亲热,他看到这些砖厂的开拓者褴褛的衣裤和脏不啦叽的脸膛,心中涌上一股冷悯之情,就把皮包里的零钱散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张十元的票子。今天好些人都进村子分别到三家给亡人烧纸去了。有些人还看戏去了,窑上的民工显得有些少,领到钱的几个民工便陪着他围绕着砖窑转了一圈儿。

由于大旱,好长时间没有下雨,砖窑四周被车碾人踏,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黄土,人的脚一踩上去,整个鞋子便被浮土湮没。红星顾不了这些,仍然一步一步地走着,任凭那热乎乎的细土灌进那高级皮鞋里面。听到村子那边传来的锣鼓声和熟悉的秦腔,他想到戏台那边也看看,就对陪同他的几个民工说:“今天庄子里事情多,支书和村主任家里都有事,你们就多操个心,把火续好,防止再烧生砖,完了我再犒劳你们。”

进了村子,红星有些犹豫。三家子去世了三个老人,该先去谁家呢?李桂花算起来还是自己的干奶奶,虽然小时候她根本没有关心过他,可毕竟干奶奶的名分还在,她孙子志远又是村主任,负责照看砖窑上的事。自己从远地方来,应该给她烧个纸。红清贵老爹跟自家的关系比较密切,小时候,他见了面总是摸自己的头顶,还一再说自己有个福相。在三个死亡老人中,他算是印象最好最深的人。红全生几乎与自己没有一点儿关联,可他是妻嫂招弟儿的娘家大,他应该管他叫姨父。看来这三家人都得去祭奠一下。

红星正要去妻哥张九龄家,却听见戏台那边传来了悠扬的秦腔音乐。这音乐他是熟悉的,深沉、苍凉而悲哀,有点儿像殡葬曲。他想,多亏自己捐助修建的希望小学奠基仪式结束了,要不然喜庆的气氛就全被这悲哀的音调破坏了。紧接着一个苍劲的嗓音唱道:

忠义人一个个画成图样……

《挂画》!他脑子里闪现出一个戏剧画面,老态龙钟的义士程婴正在为那画儿上的众位英烈点表烧香奠酒,以表达对为救助赵家孤儿而献身的几位英烈的怀念,同时他要以画中的故事来启发教育尚在为虎作伥的赵家孤儿赵武。对了,今天是唱戏安神!希望小学奠基、发葬亡人几件事情搅和到一起了。唱戏和埋人一喜一悲,主事人便把两件事糅合到了一起。对于老百姓来说,安神唱戏求雨是公事、大事,而烧纸埋人则是私事、小事。再说,八十来岁的老人归天下葬也是喜事,唱戏和埋人并不冲突,借此机会,亡人还能得到祭奠,也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如果到了烧三年纸祭奠的时间,有些人还专门花钱请戏唱哩。

一笔画一滴泪好不心伤。

幸喜得今夜晚风清月朗,

可怜把众烈士一命皆亡。

红星一边听着唱腔,一边加紧了脚步。他知道苏巧巧、康宁宁两个人也在台上(他还不知道伏杰在里面作梗),他不想见她们,可又一想,我怕什么呢?怕的人应该是她们而不应该是我,我若畏畏缩缩,人们真以为是我采取了威胁恫吓利诱强奸了她们哩。我如今是什么人,她们是什么人?我是家喻户晓的区上县上领导接见陪同的拾金不昧奉献爱心的英雄,而她们只不过是为了几个钱而卖身的贱货。我就这么大大方方风风光光地去看望大伙儿,也证明我红星是光明正大的,是心里没有鬼的,我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大伙儿面前,也是对母亲的一个支持。

他走到戏场时,《挂画》已经接近尾声,孤儿赵武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在面对那画儿义愤填膺地唱着:

怒冲冲拔出了青锋宝剑,

我要杀老奸贼报仇伸冤!

红星向熟悉的人点了点头,就向后台走去。

他见母亲正在帮助扮演公主的王翠花换装就走近叫了一声“妈”。

齐翠花一看是儿子红星,就说:“你不陪人家香港客人,跑到这里做啥哩?”

红星说:“我把他们送到乡政府,他们有区上县上的领导陪同哩,我回家里看看老爸跟明明。在广州那边好长时间听不到秦腔,到家乡听见秦腔,感到怪亲切的。再说,老娘当团长哩,儿子的能不鼓个劲么?”

王翠花就笑着说:“齐团长真有福气,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红先生是不是今天要慰劳我们呢?”

红星说:“你们来到我们家乡演出,我肯定要表示表示一点心意哩。你们总共来了多少人?”

齐翠花看了一眼儿子,只见他正在拉开皮包拉链,往出取钱,就说:“我们团四十号人马哩,你能慰劳到哪里去?”

红星说:“小意思,小意思,这一次得了那么多奖金,散给大家一些也是应该的。给,王小姐先把这一百元拿上,妈,您的我回头再给。”

王翠花笑着说:“红先生,我是说笑哩,你咋当真哩?不要不要,照你这么发,得发多少钱呀?有些人拿了你的钱也不见得记你的情,你还是省下来给家里用吧。”

齐翠花说:“拿上拿上,他给你,你就拿上,不拿白不拿。我们红星有钱了就烧手得拿不住,反正你不拿别人也要拿,你就拿上。要说你对我的帮助,一百元还显得少哩。”

红星笑着说:“是的,我妈说得对,王小姐您就别嫌少。”

红星见人就从皮包里抽出一叠十元的票子往手里塞。“哗啦哗啦”的响声一直响到更衣室。推辞声,感谢声,称赞声也接着传进齐翠花的耳朵里。每听到一声票子从皮包里往出抽的“哗啦”声,齐翠花的心里就随之颤抖一下。她可惜这些钱啊!为了钱,她从小离开家乡父母,跟随刘家戏班学戏糊口;为了钱,她曾经离开家和不满周岁的儿子私自到王家戏班卖命,为了那名义上可观的进账,她挨打受气,遭忌妒、暗算,差一点被卖到兰州的窑子里去……在被当作****对待的日子里,她二十二年来总共还没有花过二百块钱;媳妇顺子和孙子文明到如今还穿着补丁衣裳,可他却一下子就散去了四千多……四千块呀,农村人劳累一年一家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这钱给了王翠花、刘大平这样的好心人还算值,给了苏巧巧、康宁宁和铁柱子这样的人,她心里实在是不乐意的。

红星担心苏巧巧和康宁宁不接受,他就先入为主,全当啥事也没有发生,对她们说:“大家都有份,大家都有份,这其实不是我的钱,是香港郭先生让我给大家代发,我代表他们夫妇慰劳大家……”

前台文武场面敲鼓拉胡琴的人,红星把钱按人头留给了母亲齐翠花,让她代表他发散。

只有一个人没有拿这钱,那是铁柱子。

红星从戏台上下来,又分别到三个亡人家里烧了纸,他除行了磕头作揖礼外,还给每家的桌案上放下了十张票子。

晚上回到了家里,全家人团圆,大家自是高兴,说到红星为砖厂民工和演员散钱的事,红富国长叹了一口气,说:“明明,你今晚夕到庙上去尽个心,给娘娘爷神主前献些钱,你从小在娘娘神主前押过保状哩,我当时在保状上写过,若保佑吾儿丑旦无灾无难,终生平安,来日为娘娘爷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哩。你如今事情这么顺当,又发了大财,这个愿心咱一定要还上哩。”

红星说:“还愿得献上多少钱?”

红富国说:“这也不好说,这主要是个举心。举多少,心要诚。咱保状上写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也不是个小数字,你就看着办吧。”

张顺龄说:“那就多献些,我娘们子不吃不喝不穿不戴都能成,可要保佑你不要出事了。”

齐翠花说:“就是,有给那些没良心的人发的,不如献给神仙,不管有没有神仙,盖个庙,盖个戏楼总是一件积德的事么。以后有人提起了,还能记起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出钱盖的庙和戏楼哩。”

正说着,红立昌来了,他一进门就高声大嗓地说:“红星老侄在吗?”

红星闻声就迎了出来,说:“叔,这一向您可是大忙呀,快屋里坐。”

红立昌说:“叔是瞎忙活哩,你老侄才忙到点子上了。这下子可好了,差不多全国的人都晓得咱西海固红城子还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老侄,我早就给你老爸老妈说过,咱红星侄娃子不是平地里卧的兔儿,是个攒劲儿子娃娃,看咋着哩,这一下子不简单了。”

齐翠花就挖了红立昌一眼说:“他叔,你不要把他夸得过火了。明明,快给你叔给烟抽。”

红星就从桌上取了一条子“希尔顿”烟,说:“立昌叔,这一条烟您拿上吸去。您来得正好,我还要请您陪我一同到庙上去哩,我想给庙上捐献两万元,您看着添置一些用物,再铸一口钟,您看这些钱够不够?”

红立昌说:“我的个牛球呀,你捐这么多?只要你能给咱捐两万元,我看着把人家几千元的材料钱付清,再叫匠人画些画,雕些云彩,用油漆漆染了,再把娘娘神像镀一层金粉,这就叫重塑金身,剩下的钱铸一口铁钟,铸两口铁磬,完全够了。在铸造铁钟和铁磬的时候,一定要把老侄的大名铸上,老侄可是名留千古呀!”

红星连忙说:“这个不要,这个坚决不要,我在希望小学留个名就行了。”

张顺龄今天的心情比较复杂,但总的是兴奋多于惆怅。她听到丈夫在广州的消息后心里就踏实了一些,只要人好着不出问题,就比啥都好。进而又听到他拾了钱交给了失主、同失主一起回来捐款的事,心里又是一阵高兴。他能从广州给杨红梅往家里捎带东西,给自己和儿子买衣裳,说明他还记着她娘儿俩,他能把钱捐给县上解救灾荒,说明他还没有忘记生他养他的土地。她听哥哥九子说他要来奠基村小学,就老早起来,梳洗了头,换上了新衣裳。她虽然一早就到娘家屋里帮忙,在锅台上忙活,招待来为红全生发葬的亲戚庄家,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学校那边的事。当她听到人们对红星的称赞时,心里会涌起一层幸福的涟漪,进而又生发出一丝淡淡的忧伤,他干了这么大的事,差不多全国人都晓得了,区上县上领导又那么看重他,他的心能不野吗?他跟冯菊花那样的母猪婆都能然到一搭,面对外面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狐狸精,他能洁身自好吗?这些年,明明长大了,他刚刚跟自己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跑到县上才几天,就又跟人家女戏子睡到了一起,真拿他没治。

她听说他跟县上的人又离开村子走了的时候,心里由不得泛上一丝酸楚。他在屋里连个脚都没有落,连我的面都没有见,就又走了,难道他真格那么忙吗?忙得连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吗?听回来的人说,他陪着一个打扮漂亮的日本女人,杨红梅跟她女儿也来了,她心中就不是滋味:怪道哩!

后晌她又听哥哥说他回来了,到戏台上给演员散钱。她想,他晚夕难道能不回家吗?虽然她心里十二个不愿意他给那些穿得古迷怪样、脸画得怪模怪样的戏子散钱,但他没有陪那个日本女人和杨红梅母女回县上,这使她又对多了一分感激。是啊,都离开四五个月了……

哥哥张九龄到兴隆镇割肉待客的时候,她捎着称了几斤牛肉,还买了一只烧鸡。她对人说是招待文明他奶奶,其实多一半是想让丈夫吃。

吃了晚饭,戏楼那边又响动起来,三家人也陆续到自家门前为亡人烧纸,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声。红星跟着红立昌到庙上去了。张顺龄就洗锅烧水。她晓得丈夫爱干净,平时在地里劳动一天,回来要她烧水供他洗头洗脚,今天在村子里奔波了一天,进东家串西家,又是转砖厂又是上戏台,晚夕回来肯定要洗身子……自己也应该清洗清洗身子。她按照附近回民的办法,在罐底部用剪子尖钻一个小洞,塞上木棍儿,把热水灌上,把罐子吊在椽子上绾的绳扣上,单等丈夫回来洗浴。等了一个时辰,不见回来,她自己就用杠子顶了门,脱光了衣裤,站在吊罐底下抽开木棍儿,一股清清的热水就顺头浇下。她又在脖子上,胸前擦上香皂,洗了又洗,直到把那一罐子水洗完。

留在锅里供丈夫洗的水凉了,她又点了柴禾烧热,丈夫才慢腾腾地回来了。他满口的酒气,一进门就嚷着要洗澡。她就赶紧把热水舀进罐子里挂上了绳套。他脱光了衣裤,赤条条地站在吊罐下开始洗浴。她跟他在一起也十多年了,可她还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看过丈夫赤裸裸的身体。原来,他的身体竟是那么的好看,胸脯堆积着两疙瘩肉,油光闪亮的,肚子平平的,两条腿子粗粗的……她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

“你也来洗一下。”她听见他在叫她。她就说:“我洗了,你赶紧洗,水怕不热了。”

这一夜,是张顺龄最开心最销魂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