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戏台就搭建在河湾里的一个沙石掌子上,斜对着置放棺材的崖窑。崖窑门上挂了谷草帘子,窑门顶头插着杨柳树枝和艾条,庄里人连夜扎了香幡、钱筒和童男童女,窑门外摆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木头制作的灵牌,灵牌上写着“红门考双宝之神位”。灵位前面摆了香盘和献饭。
戏也定了五折。除了打台上天官外,还有《祭灵》、《调寇》、《二进官》和《秦雪梅吊孝》。后晌要下葬,所以戏要早演。今天的演戏与往日不同。往日演戏是图热闹,演给观众看,观众越多越好。可今天是演给一个人看——一个已经不能看戏的亡人,所以观众无所谓多与少。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演这样的戏,场面庄严肃穆,谁还有心思看戏呢?
今天的打台人物装扮得十分威武。王、赵、马、温四大灵官神分别由张小勇、红金柱、红狗旦、红忠子四个小伙子扮演,一律扎靠掩蟒,面目威严,红富国扮天官,孙子红文明扮刘海,红立昌和两个民工扮演福、禄、祷三仙。
四大灵官神每人上场时,后台都要喷出一股烟雾,他们点燃黄表,口中念念有词,四神全都上场后,就操动手中神鞭和“金砖”,四下搜门,表示驱赶邪魔歪道和瘟疫杂病。然后一同恭请天官出场。
红富国的天官今天专门编了一段说辞:“正在宝殿议事,闻听鼓乐齐鸣,悦耳动听,打开天门一看,原是西海固州红城子坊搭台唱戏,护送积善亡人红氏双宝升天,玉帝见喜,派我等驾云临凡,迎接新宿就位,乘此机会,为红城坊人等赐福。各位大仙,有钱撒钱,有福赐福,保佑红城子大小人等,大者无灾,小者无难,贼来了迷路,狼来嘬口,和风细雨下在了红城宝地,狂风暴雨下在了深山旷林,妖魔鬼怪一鞭扫尽……”
第二折是《刘备祭灵》,大宝扮演的刘备身穿素衣素袍,头戴白绫素花,耳挎白三须胡子,画白眉毛,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四龙套由四个尕娃扮演,一律反穿着马褂,把白色衣里露在外面,头上都戴了一朵白纸扎的花。在苦音慢板的音乐声中,四龙套一个一个地缓步上场。大宝唱道: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
风摆旌旗雪花飘;
白人白马白旗号,
银弓玉箭白翎毛。
文官头戴三尺孝,
武将身穿白战袍。
入灵位王把纸钱吊,
荆州王灵魂听根苗。
一世间你的禀性傲,
从不与人展眉梢……
大宝本来是扮演黄忠的,刘备原来由兄弟双宝扮演,柳毅也扮演过。可这一回兄弟双宝已经离他而去,躺在那冰冷的崖窑里。谁为兄弟唱这出《祭灵》呢?本来支书张九龄凑合着也能拿下来,可他却要求自己上。他想,我要亲自为兄弟吊孝。他学着兄弟生前演刘备的动作,用两条雪白的水袖飘打着同样雪白的胡须,双脚紧挨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向侧面挪动,到了右边后又向左侧挪动,同时声泪俱下地唱着不放音的唱腔,表述着二弟关羽和三弟张飞的人品和功劳:
二弟一去大厦倒。
闪断了王的顶梁柱一条。
我这里忙把二弟叫。
那……那是我的二弟呀,那是荆州王啊……
贤德的双宝弟呀,啊……
他此时完全进入了角色,把戏上的“云长弟”称为“双宝弟”。他唱着唱着,已是泣不成声,本来还要唱哭三弟张翼德的戏,可他刚唱了一句“哭罢了二弟忙把三弟叫”的句子,就气喘吁吁地倒在桌前的椅子上。这时幕内有人见前台大宝唱乱了戏,就赶紧叫扮演关兴、张苞的红志远和红东良叫板上。两个人就赶紧走近二帐,同时叫了一声:“哎,来了!”
锣鼓家什就哐才哐才地响起来,板胡奏起了浪头代板。关兴、张苞二人上场后互相穿插,边唱边走剪子步。
关兴:二十年轻正花季
张苞:刀劈谭雄不为奇
关兴:黄龙宝帐深施礼
张苞:孩儿功劳数第一。
两位贤侄进帐搭弓施礼,同称“皇伯”,大宝猛然清醒,他一看见这两位虎虎生气的皇侄,想起他们的父亲,又是一阵伤感。当关兴、张苞同哭父亲时,刘备反过来劝慰两位虎侄。他唱道:
关兴儿不必泪两行,
听皇伯把话说心上:
儿的父当年在世上,
蚕眉凤眼气轩昂;
怒锁双眉惊曹相,
举宝刀吓坏许中康。
泗水关斩了华雄将,
刀劈文丑诛颜良,
出五关来斩六将。
古城壕边斩蔡阳,
华容道上把曹放,
儿父的英名天下扬,
保皇伯西川把业创。
王封他一字荆州王。
英雄难免阵前丧,
二弟呀,你你你,你死得好惨伤啊……
崖窑那边也传来了冯菊花母子的哭叫声,大宝一看,是外庄里的几个亲戚来烧纸。他鼻子一酸,呜咽得唱不下去了。惹得文武场面上敲鼓打板和拉胡琴的人都抹眼泪。
《祭灵》草草收场了。接下来是《调寇》。
这出戏其实今天演不演无关紧要,今天主要是祭奠亡人。因寇准一角是双宝的拿手戏,所以就演了。这出戏出场人物也不多,主要是寇准和八贤王两个角色。红立新照演八贤王赵德芳,张九龄扮演寇准。大宝和红星化妆《二进宫》的角色,三宝照演李彦妃,红琴英演徐小姐。
这出由红家三兄弟引以自豪的戏,今天因缺了老二双宝而显得格外庄重。红星本来跟大宝演一个行当,是唱花脸的,今天他不得不临时上场。在《祭灵》里他扮演了黄忠,那几句代板唱得掷地有声,给那悲凉的气氛增添了激情。比起黄忠来,杨波就稳重得多。双宝在演这个角色时,显得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谦和中带着圆滑,退让中带着锐气。中等个头穿上青官衣,系上蓝田玉带。略显清瘦的面孔经过油彩化妆,白里透红,显得十分英俊。三绺胡须一戴,活现出一副大家气派。比双宝小二十多岁的红星,尽管平时收拾得英俊清爽,可装扮戏中角色,却比不上双宝撑衣。台上台下的人看到红星扮演的侍郎杨波,都发出感叹:唉,比起双宝的杨侍郎差得码子大哩!
三宝扮演的李彦妃本来就是一位心神不定、愁云万状的角色。在那段苦音慢板中,他刚一开口,眼泪就刷刷地流了卞来:
泪珠儿不住的胸前吊淌。
人心上有了事自嫌夜长。
……
三宝也是五十七岁的人了,加上劳动和生活压力,他已是今非昔比。扮相难看不说,嗓音也有些沙哑。他边唱边想心事:昔日里他们红家三兄弟唱这一出戏的时候,何等的风光,父母亲和三妯娌总是引以自豪,可如今呢?正如刘备唱的:闪断了顶梁柱一条。
最后的《秦雪梅吊孝》由齐翠花主演。这个角色本来是三宝的,可三宝演李彦妃换不过装。齐翠花就自告奋勇:“我演吧!”
双宝的死,使齐翠花着实伤心了一阵子。在红家三兄弟当中,双宝为人谦和,善解人意。不论是她给他教戏也好,还是她被打成****劳动改造也好,双宝都对她很是尊敬。那一年“瓜菜代”的时候,从矿上回来的双宝也来食堂吃饭。吃完饭,他见人们都陆续回家了,他就上了齐翠花住的高房。当时的她见是工人阶级来了,不知如何是好,就愣愣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却说话了:“齐老师,身体还好吗?”
她听见他把自己称“齐老师”,就连忙摆手说:“你还是叫我齐翠花吧?”
“不”,他压低了声音:“老师终归是老师。”
她说:“可你如今是工人,是领导阶级,而我却是****,阶级敌人……”
他似乎讲不出什么道理,也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麻紫色的粮票递过来,平静地说:“齐老师,我再没有啥值钱的东西,这是五斤粮票,您到粮库打几斤面,炒熟了喝面茶,也许还能救个急。”
她当时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不要,我有哩,我不要……”
他说:“齐老师您不要嫌少了。要紧处,这五斤粮票也顶事哩。对了,这还是全国通用粮票,五斤还带着二钱食油哩。您可一定要收下。”
她还在推让,他把那五斤粮票塞进了桌子抽屉,就出门走了。当她拉开抽屉拿了粮票追出门时,他已经下了高房台子。她当然不能再撵他了,也不能开口喊他,只有拿着那五斤带着他体温的粮票返回屋里,她记得,自己当时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秦雪梅在灵堂悲声大放。
哭了声奴的夫死得惨伤。
……
一身孝衣孝服的齐翠花如泣如诉地唱着,崖窑那边冯菊花的干嚎声也一声一声地传了过来,与她的唱腔遥相呼应。她于是也想起了冯菊花许多事情来了。这个人称二拨拨的女人,在有人批斗自己,拔自己头发的时候,她却挺身而出,假意批斗另一个走资派,掩护自己,使自己少受许多罪。她也想起她向自己炫耀她怀孩子的事,她若无其事,甚至有些自豪地说:“我怀着你孙子!”为此,她在她生下孩子文军后,她就把双宝给她的五斤粮票又还给了冯菊花,让她打几斤米坐月子。双宝给的那五斤粮票尽管她没有动用,但她仍然非常感激。工人领导阶级给****分子不要说给粮票,就是不批斗她,她也是感激的。
“怀抱着夫灵牌满腹惆怅,
那是奴的夫呀,我的郎君啊,啊……
是何人能解我心中的愁肠?”
戏演完了,其他角色都卸了装,红立昌让几个后生把四大灵官神原装起来。坟还没有打好,离下葬还差一个时辰,总管红立昌就安排发丧事宜,红大宝负责掩棺稳尸、起丧,张九龄负责调派打坟、抬棺、掩埋,红三宝负责扯纤烧纸等一应事儿,红富国负责灵官断瘟和吹鼓手奏乐等事。
棺材从崖窑里抬出来了,大宝就指挥侄男子弟把棺材上的煤沫和泥巴清除掉,露出鲜红的面子。几个人揭开棺盖,立即就有一股特殊味道扑鼻而来,双宝身穿青绸长袍,头戴青呢子礼帽,脸上用白布苫着,大宝颤抖着双手正要把那白线绳子解开,红立昌过来说:“老宝,赶紧收拾,再不要让人看了。”
大宝就边哭边掩棺木。他用麻绳子绑住了遗体的两个脚腕,在几个小伙子的帮助下,把遗体抬出了棺材,在棺材底上撒上了一层早已预备好的草木灰,在草木灰上仿照北斗七星摆放了七枚铜钱,再铺上新做的褥子和矿上拿来的新花床单,然后又把遗体小心翼翼地抬放进棺材。这时,只见齐翠花双手捧着一件蓝色官衣、一顶纱帽、一绺胡须和一双朝靴,对红立昌他们说:“把这些东西也装进棺材吧?这是他穿戴过的……”齐翠花说着眼圈儿红了。
红立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噢,对着哩,对着哩,我咋就没记起?双宝爱戏呀,他的胡子生咱方圆可是再没有人比上他哩,老宝,你把官衣盖在他身上,把靴子,还有纱帽、胡子,都放到里面。”
大宝就流着眼泪把兄弟生前演田云山、寇准、刘彦昌等角色穿的官衣、纱帽、髯口、朝靴、笏板一件一件地摆在了适当位置,然后用事先扎捆的麦草把子塞紧了空间,稳定了尸体,然后盖上棺盖。棺材绑了两条长板凳,板凳上绑上四条长椽,形成了八抬,由八个人抬,谓之“八抬大轿”。棺材两旁绾上了两匹各八丈长的白布,形成了长纤。棺材顶上绑着一只红冠子白公鸡。
大宝、三宝和红富国、红立昌同大伙儿一道掩棺,四把唢呐吹奏着殡葬曲,如泣如诉,悲哀万状。
文军头戴孝帽,身穿孝服,手端孝子盆,腰插引魂幡,一脸茫然地站在棺材旁边。杏花、桃子、马驹、狗旦等侄男子弟和冯菊花、李梅花二妯娌也穿着孝服,手拄哭丧棒,散披着头发,把苫脸布拉了下来,抓着棺材两边的白布长纤,有一声没一声地干嚎。
另一边,亲房和亲戚们或手端香盘,或提着纸钱背篼,或手举香幡、钱筒、纸人纸马,或提着馒头油献笼子,等待出发。
一应齐备,只听总管红立昌大喝一声“起丧!”锣鼓响起,哭声突然呜哩呜啦地从许多人的口中呼出,悲壮极了。
文军的引魂幡前导,孝子孝妇扯着长长的白纤,手拄白纸缠的哭丧棒,一边哭一边行进。棺材顶上的那只大白公鸡惊慌失措地抖抖翅膀,摇摇头,还“咯咯咯”地叫着。棺材后边跟着手拿各种用物的亲戚和亲房,有人一把一把地向空中撒着白花花的纸钱。
最后是四位全副武装,手执“金鞭”、“金砖”的灵官神,他们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先后进到崖窑,点燃了香表,用鞭挥舞一番后,就跟在了送葬人的身后,表示把双宝的魂魄和其他借此机会索要盘缠、祸害人类的鬼怪魍魉一同赶向墓地。
双宝的棺材没有埋进老坟,而是在老坟旁边另打了一座新坟,双宝就和着那身戏装长眠于赶羊坡下的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