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说:“上山打柴,过河脱鞋。形势到了这一步,您愁也没法愁,拉也拉不住。上面咋说咱们就咋办。其实,我觉着这么个还好。首先一个,人比较活泛,比较自由。我这个人最不爱受人屈圈,最爱自由自在,要在过去,私人还敢办砖厂呀?一办保证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如今哩,不但不割尾巴,上面还提倡哩,贷款支持哩,鼓励私人办厂子,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昨天我到乡政府去办手续,刘乡长一听我办砖厂,高兴得连啥一样,他说全乡甚至全县我是第一家乡镇企业。让我好好办,在点火烧窑的时节,搞个仪式,他和乡上的郭书记也来剪彩哩……这些事,过去连想都不敢想。老爸,这一向厂里乱得很,你帮我料理一下,争取把窑提前建成,提前剪彩。”
红星机砖厂终于到了点火剪彩的日子了。
天刚麻麻亮,沙河湾里就响起了悦耳的秦腔,架在地头那一棵大槐树上的大喇叭,连同那醒目的彩旗,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一向荒凉的沙河滩。一座长方形的砖窑蹲在白花花的硷滩上,像个小城堡一样格外显眼,砖窑顶头的四面角上,插了红黄蓝绿四面彩旗,彩旗没有绽开,低垂着头,说明天气没有风。砖窑的八个门洞,有四孔门洞上贴上了鲜红的对联。
听见喇叭响,红富国赶紧翻身起床,他叫醒了齐翠花。洗完脸,他们换了一身新衣裳。原本说好的,红星要早早开着手扶来接他们。可红富国对齐翠花说:“明他爸今天肯定忙得很,牙长的一截路,咱们早些走,活动活动筋骨。”两个人就一同出了大门,下了河坡子向沙河湾走去。到了工地上,只见五、六个民工在收拾场子,搬砖坯的搬砖坯子,扫院子的扫院子,只是不见了红星,一问,才知道他一大早就开着手扶到乡政府接乡上的人去了。红富国对齐翠花说:“看咋着哩?我就晓得他指不住事。还说开手扶接咱们哩,重要客人都接不过来,多亏咱们主意正,提前走着来了,要不然,就把事情耽搁了。”
齐翠花说:“其实咱们来不来闲着哩。只要能把上头的领导请着来就能行了。”
红富国说:“咱们来也对着哩,给儿子长个精神么。明他爸还说让咱们上主席台哩。”
齐翠花说:“要上你上去,我不去。咱们又不是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怪啦啦的。”
红富国说:“那是你没坐惯主席台。你如今也是科级干部么。跟他书记、乡长、局长是砖头上画老爷哩——一般大的身份……”
齐翠花说:“咱哪能跟人家比?”
两个人边说边绕着砖窑走了一圈儿。砖窑正门坐东朝西,窑门上的对联云:
三中全会指航向
四化大业有保障
横额是:发展经济
红富国说:“这字是谁写的?”
齐翠花说:“是红星的字,还有谁写哩?”
红富国说:“明他爸的毛笔字不如以前了。笔法毛毛躁躁的。”
他们又绕到南边,南侧窑门上的对联是:
南门好比南天门
砖窑就是聚宝盆
横额是:开业大吉
红富国看了笑着说:“这一副对联还有些意思,这识字人和不识字人就是不一样。”
绕到东边,东窑门上的对联是:
点一把火烧出幸福天地
出万块砖建就千秋基业
横额是:一本万利
红富国说:“这一副对联好,咋把这一副没有贴在正门上?”
齐翠花说:“这一副内容没有正门上的那一副政治性强,红星还是有政治头脑的。”
他们走到北门时,有一条对联的一头掉下来了,有两个民工正在刷浆子往牢里贴,他们见是厂长的父母亲来了,就脸上露出笑容,其中一个说:“姨父姨娘也来了?”
红富国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来参观你们的厂子。你们这几天忙坏了吧?”
那个个头高些的人说:“这一向真格忙。忙是忙些,心里头有盼头。”
他们说着话,那对联贴好了。内容是:
心往一处想想发家致富
劲往一处使使企业兴旺
横额是:兴旺发达
他们转悠到北边避风向阳的地方。这里靠崖畔挖掘出几个窑洞。他们被领到中间的那一孔窑洞里。这是红星的办公室,窑洞很窄小,靠窗户门前的光亮处,摆着一条三抽屉桌子和一把木椅。靠里边盘着一铺土炕,炕上铺着席子,席子上摆着一床被褥。炕是热的,一进窑洞就有一股暖哄哄的气息迎面扑来。
旁边的四个窑洞三孔是民工住房,一孔是灶房。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间,张九龄和红志远也带着十来个社员来了。他们是应红星的邀请前来捧场的。附近的张镇堡、王家洼、张家咀头、刘家后沟都来了村队干部,有的抱着玻璃匾额,有的拿着锦旗,还有搭十元五元情份的。一时间,几孔窑洞里都挤满了人。红富国一看这种情形,就指挥几个民工把匾额和锦旗挂在西边窑门两旁的窑壁上。
乡上的干部也坐着红星的手扶来了。除了郭书记上县开会不在外,刘乡长和其他几位副书记、副乡长都来了。红星把乡政府的干部让到自己办公的窑洞里,给他们散烟倒茶。有些干部嫌窑洞小,就叼着烟满场子转悠。
这时候,只听见一阵轰鸣,五辆吉普车带着一阵土雾鱼贯似的驶进了场地,各窑洞和砖窑里的人都钻出来迎接、看热闹。
荒凉的沙河湾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在对面的庄子里,有一个人正在谋划着如何来搅扰这一史无前例的热闹场面。
冯菊花对儿子红文军说:“军军,我把你捎话带信从学校里叫着来办啥事情,你晓得吗?”
文军说:“我想着家里肯定有啥大事情哩。回来一看,家里人都好着,也没有啥事情。到底有啥事情呢?”
冯菊花说:“事情要说大么,如果不寻事了就不大;如果细细儿一想,就是个大事情。”
文军说:“啥事情?”
冯菊花说:“红家丑旦的砖瓦厂今天开张点火哩,你听那边喇叭响脆了……”她见儿子一头雾水,傻愣愣的看着自己,就说:“他的厂子一开,一个民工一天要挣成十块钱哩,那一回我请他把你也收下,到厂子里打个零工,也混几块钱给咱娘们子扯衣裳,攒多了也买个手扶拖拉机,你开上卖派卖派,种个庄稼拉个土粪也轻省便利,可他就是不收你,你说气人不气人?”
文军说:“我才不想干那挣死人的活哩,我要念书。”
冯菊花说:“你才是个冷虫。念书有啥用呢?念书挣不来钱,还要搭贴钱哩,到砖厂一个月要挣好几百块哩。人家都变着法儿往厂子里挤哩。你到厂子里,他又不给你派重活儿……”
尽管冯菊花欲言又止,但十五岁的少年还是意识到母亲要说什么。因为他从小跟伙伴们骂仗时,伙伴们曾跳着蹦子骂他是“红丑旦日捣的杂种。”此时他干脆地说:“我不去,我才不热眼那几个钱哩。”
冯菊花是个急性子人,此时她见儿子思想牵引不到自己的思路上,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不是几个钱的事,是欺负人哩。你老大不在家里,他欺负咱们娘们子哩。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把你叫回来,就是想出这一口气。”
文军小心地问:“咋出呢?”
冯菊花说:“咱们娘儿两个臊搅他,让他丢人。”
文军说:“你跟我能臊搅个啥下场?我不去!”
冯菊花说:“你这个娃,咋越大越不听话?老娘苦死苦活地挣工分种庄稼供给你念书哩,让你识几个字变灵醒些,你却是越念越糊涂,连老娘的话也不听了。你要是今儿个不跟上老娘给老娘撑腰打气,这个书你就不要念了。”
文军说:“我偏要念!”
他说完头一扭就跑出了大门。
冯菊花拿帚笤撵出大门,儿子已经跑下了河坡子。沙河湾那边的喇叭声、汽车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越想越气,就折回进门,“啪”的一声把帚笤打在门槛上。撂下帚笤,扛起一把镢头就走。
砖厂这边,该到的人都到齐了。剪彩点火仪式就开始了。县长和县上来的主管工业和乡镇企业的副书记、大人副主任、政协副主席站在砖窑门的最中间,几个局的头儿和乡上的干部自觉地站在两边,有人还站在了后排。红富国和齐翠花被强拉着站在书记和县长两边。
仪式由官泰乡乡长刘新民主持。
刘新民走到桌子上放的麦克风跟前,左手拿起来“噗,噗”地吹了两下,树上的大喇叭里也就“噗,噗”地响了两下。刘新民干咳两声后就扯着嗓子宣布:“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指导下,在县委、县政府和乡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下。红星机砖厂正式办起来了,今天在这里隆重举行剪彩点火仪式,首先,请允许我把今天专程前来参加剪彩仪式的各位领导和各位嘉宾介绍一下,县长梁全民、县委副书记陈金福……”
刘新民每介绍一个人,就带头鼓一下掌,大喇叭里也就跟着“啪啪啪”地响起来。他介绍完来宾后,就宣布:“第一项,鸣炮、奏乐!”
早已站在窑顶四个角的民工就点燃了四串鞭炮,窑顶上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锣鼓也由几个民工敲起来。鞭炮放完了,锣鼓也就停下了。刘新民又宣布:“第二项,请梁县长讲话,大家热烈欢迎!”
梁全民县长讲完话,人大王副主任讲,王副主任讲完话,政协李副主席又讲……大家正讲得起劲,忽听砖窑背后传来一阵噪杂声,一个女人尖尖的叫喊声飘了过来:“这是集体的土地,他红丑旦能办砖瓦厂,我就能开荒种地……”
红星听出这是冯菊花的声音,就带了两个民工往那边走,却被齐翠花一把拉住。她小声对儿子说:“明明,你不要过去,让民工过去。”
红星就对那两个民工说:“你们把她赶出去,她若是胡搅蛮缠,你们就砸她!”
红星把拳头捏得格叭叭地响,心神不安地站在母亲身旁。
一大圈儿的讲话结束了,刘新民就宣布剪彩。这时又响起鞭炮声和锣鼓声。就有五个女孩子手端托盘走到嘉宾前头。盘子里面装了红纸扎的花,花用红头绳串着,盘子里都放了一把剪刀。县上四大机关的领导就笑容可掬地手拿剪刀剪断了红头绳。大家一番鼓掌后,刘新民宣布:“点火!”
县上的陈副书记和梁县长就走到砖窑正门,接过两位民工手里的棉花棒,蘸了脸盆里的煤油,两位民工就划了火柴,腾地一下火焰燃起,两位领导就点燃了窑门口堆着的柴草和干树枝,两位民工用木杠子把点燃的柴草树枝捅到窑里面。大家又拍响了掌声,祝贺点火成功。
县广播站的记者跟前跟后“叭达叭达”照着相。当大家绕着砖窑走到东边窑门时,只见红纸对联被撕碎,片片张张地散落在地上,窑门被挖掉了一个大的缺口。制造这一事件的冯菊花已经被几个民工拖走了。河桥那边仍然传来她喋喋不休的叫骂声。
看到这种尴尬的场面,红星的双拳握了又握,心里骂道:一定要给这个****点颜色看!但他口里却说:“这是村里的一个疯子干的。”他回头又对身后的民工说:“赶紧和些泥泥好,不然漏汽哩。”
午饭订在兴隆镇上的一家清真饭馆。县长和四大机关的领导到镇上吃饭,兴隆镇上的头儿也不敢怠慢,而是老早就到饭馆里张罗等候。午饭按照红星事先的安顿,订了羊羔肉蒸碗子。每个人一大碗,还上了啤酒。县上的领导由两个乡镇的头儿陪同,红星就全力以赴招呼乡镇企业局和信用社的头儿。
几杯啤酒下肚,大家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红星就举起酒杯,抱拳拱了一圈儿,对桌上的人说:“多谢各位领导光临,厂子有各位领导的支持帮助,我当竭尽全力经营。只要厂子有起色,我红星不会忘记大家,为了这全县第一家乡镇企业诞生,我敬各位领导一杯,来,请!”
一阵乒琳乓琅的碰杯之后,大家都喊着“干”。
一会儿,乡信用社的李主任去上卫生间,红星也跟了进去,两个人各占一个小便坑。红星听到李主任撒着尿,而自己却一时撒不出来。他对李主任说:“主任,厂子摊场您也看到了,摊子铺起来了,可缺资金啊,主任要好好支持哩……您给我贷这个数的款,兄弟给您这个数……”
红星先后向李主任伸出了一把指头和一个食指。
李主任说:“你的厂子领导这么重视,肯定要支持哩,回头咱们再说吧?是这,你明天到信用社来一下,咱们商量一下,你列个计划。”
窑点燃了,几孔窑门道里都燃起了煤火,几股浓烟争先恐后地冒向天空,形成了一条条黑黑的烟柱,有的烟柱中还带着一簇簇火柴头般的火花。民工高兴,红星更高兴。他想起乡信用社李主任的话,等不到明天,就在兴隆镇上买了—件羊肉,一桶二十斤装的胡麻清油,等天黑把手扶开进了李子沟。他晓得李主任下了班总是骑自行车回家住。红星敲开了李主任家的大门,就挟着羊肉,提着油桶闪进了大门。李主任刚吃完饭,靠在被垛上一边吸烟,一边拧着收音机听新闻。广播里正在播送江苏省无锡市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扶持一部分^先富起来的新闻。红星的突然造访,使李主任愣了片刻,见他哧吭哧吭地拿了那么多东西,就埋怨说:“叫你明天到单位来,你却今天跑到屋里做啥?”
红星边往门背后放东西,边说:“明天我怕您忙着哩,今天趁热打铁。兴隆镇上的羊肉肥得很,油也清,我顺便给您带了些,您一天忙得很,给您补一补身子……”
李主任说:“你这样对我影响不好。”
红星说:“天黑得很,我来的时间没有看见人。咱们人情是人情,贷款是贷款,不是一回事。贷多贷少都不要紧,就是不贷款,咱们还是朋友么。一点薄意思,您收下。”
李主任说:“那你上炕坐,来一根大前门。”
红星说:“我这达有‘阿诗玛’哩,主任抽我的。”
两个人抽着烟自觉不自觉地就扯到了贷款上,李主任说:“广播报纸上天天都在宣传扶持乡镇企业哩,你的款肯定要贷给。贷五万元咋样?”
红星笑了一下,说:“五万元连一台好的打砖机都买不下,主任就狠个劲,贷十万吧。贷上了我给主任这个……”
红星伸了一个食指。
李主任连忙摆了摆手,说:“不说这个。你明天到社里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