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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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秦腔:苦命的冤家谁怜念(2)

他又说:“大勇又来信了……本来我不想拿给你看,可是,可是信是写给你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想迟早你得面对这件事,迟痛不如早痛,还是把信转给你吧?我说老齐,你看了信,千万不要想不通。世情如此,你要面对现实。你看在这个可怜的小孙子的情分上,也要挺起身来。你的问题我也多次向上级作了汇报,形势可能很快会有转机的……”

凭感觉,她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打断他的话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红富国说:“大勇他……”

她也似乎预感到田大勇有什么事情,就急切地问:“大勇他怎么了?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快说呀?”

红富国摇了摇头,慢慢地说:“你别急,大勇他好着哩,他比你我都好。他……你一看信就知道了。信在孩子的被子里裹着。”

红富国走后,她急忙展开裹小文明的被子,把小文明放在炕上的枕头上,拆阅那份来自********大草原的信。她一眼看到“齐姐”两个字。是大勇写的,他总是这么称呼自己。她所担心的他出事的情况排除了。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她继续往下看。齐姐:

首先请求您原谅我。我这样做,一是万不得已,二是为大家好。特别是为了富贵哥和您。您应当理解兄弟的心情。以前我写信征求过富贵哥的意见,他不但不同意,还写信狠狠教训了我。我想,我这边的情况,他肯定没有对您说。这一次清理阶级队伍,全国形势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我终于下了决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向您解释清楚。表面上看,我这样做不近人情,不讲道德,但要把事情倒过来看,我觉得我做得对。红星一入狱,富贵哥一个人,又是忙大队的工作,又要拉扯孩子,挖锅挖灶,擦屎擦尿的,一个大男人能搞得转吗?你一个人也是面对孤灯,长夜难熬。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来照顾?思来想去,我还是退一步为好,你们两个人重新结合,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样做,实在是三全其美的事情。富贵哥来信说,他的病情也已好转,在他的有生之年,应该有个女人来陪伴。如果说,我的前两封信上说的与你划清界限是借口的话,这一次我把我内心的想法实实在在地告诉您和富贵哥。

为了不让这件事再有反复,我已经先斩后奏了。也就是说,我已经在一年前向党组织递交了离婚申请,也得到了批准,现在已经与别人结了婚……

她读着信,只觉得天旋地转,信模糊得绺绺道道地闪着白光。

她定了定神,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问题便是园园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情,园园应该告诉她的妈妈呀?她为什么不写信告诉这件事呢?或者她怕妈妈伤心,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在等待适当的机会;或者她把信寄给她伯红富贵了?

算起来,园园也应该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她正处在花季,她跟后妈能合得来吗?唉,可怜的园园!

她擦干了眼泪,又继续往下看。

园园也大了,她们毕业后要上山下乡。我想,她在我这儿的前途要比她在你身边的前途好一些,就让她留在我的身旁。当然了,她若愿意跟您去,那就随她的便。

她想,园园也大了,没有什么牵挂了。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厌烦透顶了。以前无论劳动改造,还是遭受打击,她都咬牙坚持,逆来顺受,那是她心中充满着希望,她的身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那就是对丈夫的爱,还有儿子和女儿的爱。如今呢?儿子不争气,锒铛入狱,前途未卜;丈夫另找新欢,抛弃自己(不管他的理由多么充分,她都这么认为),自己还有什么心劲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在床铺被褥下面翻出来了捆扎被褥的麻绳子,爬上了炕,把绳子往檩子缝隙里绑。她够不着,又把厚厚的被褥垫在脚下。被褥软绵绵的,她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折腾了一阵子,终于结好了绳套,她刚要把头伸进绳套,小文明突然醒来大哭起来。她深情地望了一眼翻身爬起来哭嚎的孙子,又把头缩了回来。

小孙子像明白将要发生的情况一样,死命地哭嚎。她不得不用手拍着哄他继续睡觉。可小文明今天一点儿也不理奶奶的碴,一个劲儿地大声哭嚎。她顾不了许多,努力地踩着被子把头伸进了绳套。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哪”,眼睛一闭……正在这时,房门被撞开了,进来的是张学仁,只听他大喝一声:“齐翠花,你想干啥?还不快下来!”

原来,张学仁在院子里听到高房上外孙子怪声怪气的哭嚎声,也心疼起来。

自从有了这个早出世的外孙子,张家全家人心理上不是那么乐意接受,总是另眼看待,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但内心还是割舍不开的,那胖胖的白白的小男孩,毕竟是女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小家伙死命地哭嚎,揪动了外爷张学仁的心,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想上到高房看个究竟。他走上了台阶,高房的门推不开,就捅破窗户的纸朝里面看。这一看,着实把他惊呆了。他就用力一抬,门板被抬开了。他看见齐翠花正在把头往绳套里面伸,小外孙明明在炕上挣扎着哭嚎。他就跳上炕去把她解下来。

时隔九年,齐翠花又收到了一封信。

信寄自县文化科。她拆开一看,是柳毅写来的。原来,柳毅(李明)已从兴隆公社调到西原县文化科,当了科长。

看到柳毅(李明)的名字,她的头皮一阵阵发紧,脑子嗡嗡作响。她本来想把信撂进纸篓里不看,但又想知道他写信的原因,就硬着头皮往下看。这一看,吃惊不小——他在向她求婚!

翠花,我心里一直装着你,都几十年了。你一个人太苦了,我会好好待你的。“******”粉碎了,形势会越来越好,你现在是民办教师,你的历史问题有望得到解决。我们结合到一起,你就可以搬进县城……

信还没有读完,齐翠花就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她在心里说:这不可能!

看着信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她又有些后悔了。她想,应该把信看完再说,人家柳毅一直对自己不错,尤其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能够不避嫌疑,千方百计照顾自己,就在揪斗他最厉害的时候,他在欲寻短见之前,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自己……想到那一次因他的留言而使自己被剃成阴阳头在万人大会上揪斗的事,她心中又涌上一股怨艾:柳毅,你何必自作多情?

齐翠花被柳毅的信搅扰得心神不定。

红富国徘徊在感情的十字路口。

当了二十多年的农村基层干部,他的为人处事人们十分清楚,对于他这样一个厚道的人,自然博得一些人的好感,关心他生活起居的人也自然不少。但当人们知道他的实际情况时,热心为他物色介绍对象的人也就深表惋惜。“红富贵人好物儿不行”已经不是秘密。不过,前不久红立昌传出的一个消息却使一向关心他的那些人产生了兴趣。红立昌曾经对张九龄说过:“你支书姨父的那个病好了!”

张九龄说:“你咋晓得的?”

红立昌说:“我看见的。”

张九龄说:“你咋看见的?”

红立昌说:“在公社开三干会的时间,早晨起床穿裤子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的,挺得硬梆梆的。”

张九龄说:“难怪他三天两头往老齐屋里跑哩……”

红立昌说:“他可是你姨父哩,你可不敢胡说。”

张九龄说:“只要他能那样,那是好事。你想么,一个大大的男人,那物儿不起兴,多痛苦。他一个当支书的,在人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他要是真能做那事,他应该高兴哩。”

红立昌说:“你说他跟老齐弄了吗?”

张九龄说:“这是被窝筒筒里做的事,人家弄不弄咱也没看见。他们是老夫老妻,轻车熟路,弄了就弄了。老齐我姨娘也是熬得苦哩。”

听了张九龄的话,红立昌心中便产生了想法。就跑到红富国家里说起媒来。

跟齐翠花复婚,是田大勇信中三番五次要求的事。面对现实,红富国不得不考虑这件事。

要说感情,他与她说不上刻骨铭心,但也息息相通。他对她心存的牵挂与同情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一直觉得,她还是他的老婆。别人欺负她,批斗她,他的心里总不是滋味。至于对她暗中的同情与保护,只要能做到的,他都全力以赴。大队办学校,他利用本地缺少文化人的情况,四处奔波,终于为她争取了一个民办教师指标,把她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田大勇的那一番大道理,在别的不知情的人看来,只不过是他明哲保身、喜新厌旧、另结新欢的借口,而知道内情,深刻了解大勇为人的他,却心有所动。他深知,大勇从心灵深处就不愿意接受齐翠花的爱情,他对她数度的冒死解救,实在是出于侠肝义胆。大勇为了对她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有所交代,在自己生理发生障碍,跟老齐过得少盐寡味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成全了她。在形势急转直下,情况发生了历史匕最大的奇遇之后,大勇其实就已经考虑自己退出让他跟她重新结合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形式上政策上的“划清界限”不能说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小孙子文明的出世后的遭遇又一次增添了他与她重新结合的可能性。还有一点,他生理功能的恢复也为他们的结合提供了必要条件。为了创造这个条件,大勇和张百旺夫妇可是没有少费苦心。近二十年来,有关药物、偏方、特产,源源不断地从内蒙和河北寄向红城大队……看来,朋友们是铁了心地为他和她排除孤独,下决心让他们重新结合。

对于一个年逾花甲的人来说,红富国并不注重性生活。可作为一个男人,三十年孤守空床的滋味是苦不堪言的。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别人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张存女还多次骂自己是断子绝孙的“焦尾巴”,“骟驴、骡子。”对于这一点,他曾经伤过心,流过泪。自己生理上的缺陷不是爹妈给的,也不是道德上的问题,而是自己舍生忘死,从枪林弹雨中解救朋友时造成的,组织上还为此发了伤残军人证。自己没有感到耻辱。但张存女这样没文化没教养的农村女人懂吗?能理解吗?还有一层原因:齐翠花尽管不是自己的老婆,但她曾经是自己的老婆,自己生理上有毛病,可她却是健康人,她能耐得住寂寞吗?柳毅,红为民都对她有意思,公社的工作组田彦文、老麻、社教工作组老王,能保证对她没有非分之想吗?她是接受改造的****,他们是指导改造别人的公家人,他们对她动手动脚怎么办?她能拒绝吗?在自己眼皮底下,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接受她跟别人有不清不白的关系。为此,他还暗中监视过她,也为那一袋子别人送的莜麦炒面子审问过她。

作为男人,他在恢复生理功能以后,半夜里也曾想过做那事。他想到了曾对自己有意思的几个女人。作为大队支书,嫖几个女人还不是很难的事,但他立即就打消了这个怪怪的念头。儿子红星的名声就够糟糕的了,十里八乡人都晓得红城大队支书红富国有一个搞了不少麻达的大嫖头儿子。老子再干那事,半辈子的英名岂不是泡汤了吗?自己还怎么站在人前头传达政策、指导生产哩?他于是就想到了昔日的妻子齐翠花。

可齐翠花对自己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有时甚至表现出她原有的高傲来。这种高傲的神情,似乎只在他,还有柳毅跟前表现过,对于其他人,她则是一副老老实实、小心谨慎的样子。二十年了,她也同自己一样,没有做那种男女间的事吗?自己是没有办法,力不从心,那么她呢?是没有心劲,没有冲动和要求,还是没有遇上心仪的人儿?抑或是她偷偷地有过?跟谁呢?跟柳毅、红为民?好像不可能。跟立昌、大宝、双宝?也不现实。跟工作组?也没有发现端倪……还是不要乱猜了。这可是冤枉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