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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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秦腔:苦命的冤家谁怜念(1)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九日下午。红城小学。

一群娃娃伙儿唱着“学习大寨赶大寨”的歌儿走出学校那个土门。刚拐过校墙,队伍前面就乱了。有两个男孩子打起架来。

“牛不抵牛是松牛!”

“打,****的把驴日的打……”

两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厮打在一起,一群学生娃围着他们起哄。

个子稍微矮一点的孩子被个头稍微高一点的男孩摔倒在地,两个人在路上滚成了土疙瘩。

一个女孩说了一声:“叫齐老师去”,就折回向学校跑去。小女孩跑到一排土坯房子门前,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报告!”

房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女教师出现在门口,她手握蘸笔,忙问小女孩:“小芳,有啥事?”

名叫小芳的小女孩仍然喘着粗气,说:“齐老师,打架了,红文军把红文明打倒了……”

老年女教师便是齐翠花。这位昔日名噪舞台的当家花旦——勾魂娃,在她花甲过半之时,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齐翠花听了小芳的话,连忙进屋放下手中的蘸笔,随小芳快步走出学校大门,来到学生打架的现场。

两个小家伙还在“****妈,****妈”地骂着团蛋蛋。齐翠花喝退了围观的学生,往开拉骑在红文明身上的红文军。可红文军还是揪住红文明不放。齐翠花就在红文军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红文军爬起来哭着跑开了。齐翠花拉起浑身是土的红文明,用衣袖替他擦眼泪,又掏出手绢为他揩鼻血。

她对他说:“唉,不懂事的冤家,你咋跟他打架呢?”

红文明哭着说:“他老欺负我,还骂我哩。骂我是没大没妈的野娃娃,呃,奶奶,你要把他开除了……”

齐翠花百感交集。她说:“你再不要跟他玩了;他再打你,奶奶就让学校主任开除他。走,奶奶给你洗一洗脸。”

齐翠花对其他同学挥了挥手,说:“你们都回去,不许在路上打架!”说完就拉着红文明的手回到了学校她的宿舍兼力、公室。她从铁桶里舀了一缸子凉水倒进脸盆里,又把暖壶里的开水给脸盆里倒了一些,给孙子红文明擦洗起脸来。

洗完脸,红文明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问齐翠花:“奶奶,我大妈啥时间回来?”

这一问,齐翠花的心头倏地涌起一阵酸楚来。这话孙子文明已经问过好多次。从他三岁记事起,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他都会这么问。每次问这话,她都会变着法儿安慰他:“你长大了你大你妈就回来看你。”现在他已经是十岁的三年级学生了,还能再用那样的话哄他吗?她看了看可怜的小孙子,言不由衷地说:“他们快回来了,他们过罢年就回来了……”

小文明似乎并不满意奶奶的回答,就又问:“奶奶,人家的大大、妈妈总是天天在家里,我的大大、妈妈咋就是天天不在屋里,他们到哪达去了?”

齐翠花苦笑了一下说:“明明,奶奶不是说过了吗?你的大大、妈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懂事了,他们就回来了。他们回来还给你带来好东西哩……”

小文明说:“我不信。”

齐翠花说:“你咋不信?”

小文明说:“同学们都说他们是大坏蛋,共产党要枪毙他们哩……他们还说,还说奶奶你也是个坏蛋哩。呃,奶奶,我要大大,我要妈妈……”

齐翠花一把抱住扑进怀里的小孙子,用她那干瘪的嘴唇亲吻着他的额头,口里喃喃地说:“好明明,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奶奶是大坏蛋咋能当老师呢?你大大、妈妈过了年真的就回来了。明明,你今天就不回去了,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他说:“不,我要回去。爷爷说,让我学乖,不要给奶奶添麻烦。”

她说:“不麻烦。你爷爷要是问你,你就说老师留着写作业哩。你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奶奶给你烧荷包鸡蛋。”

齐翠花很快在煤油炉子上烧好了荷包鸡蛋,刚盛到碗里,就听见有人骂骂咧咧地进了学校大门。

齐翠花把碗端到孙子文明面前,开了房门一看,却是冯菊花拖着儿子红文军向自己这边走来。

冯菊花一向对齐翠花还算客气。所以齐翠花也对她以礼相待,老早迎了上去。

不料,今天的冯菊花却是一反常态,还未走近,就厉声喝问:“齐翠花,你咋是这么样的人口沙?你咋拉偏捶呢?”

齐翠花陪着笑脸说:“双宝,咋了,啥毛病又犯了?”

冯菊花板着脸说:“嫁汉的毛病犯了,找你寻嫖客来了……”

齐翠花嗔怪地说:“双宝,你都五十好几岁的人了,再不要泼嘴烂舌的。娃娃都大了,他们听见了多不好?快进屋里坐。”

冯菊花也不客气,就拉着儿子文军进了屋。她一眼瞧见文明面前的荷包蛋,就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指着齐翠花的鼻子道:“我说齐翠花呀齐翠花,你这个老****,你咋这么偏心眼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么?都是你的孙子,你咋就三般两样对待哩?两个娃娃打架哩,你当奶奶的,没有说是公公平平把两个娃拉开,你把我军军狠打了一顿,却把你家明明领到屋里烧荷包蛋吃哩。你的贼心咋就那么偏?怪道人家把你打成****哩,你的心原来长偏着哩么?好像明明是你亲孙子,军军就不是你亲孙子么?”

齐翠花自然想起十一年前那个下雨天她对自己说的话:我怀着你孙子哩,亲孙子……但是这样的亲孙子能公开么?她就对冯菊花说:“双宝,你再不要胡说了;娃娃都这么大了,你胡说个啥呀?快坐下,让我也给你娘俩烧荷包蛋。”

听见齐翠花要烧荷包蛋,冯菊花就不嚷了,顺势抬屁股坐在床沿上。

小文明却不依了。他冲着奶奶说:“不给,不给他们烧鸡蛋;他们老欺负我……”

小文军也不示弱,就冲着文明说:“谁欺负你,谁欺负你?你再讨厌,我还揍你哩……”

齐翠花说:“瞧,你在老师跟前还这么凶?同是……同是同学,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哩。”她本来要说“同是兄弟”的话,但又觉得不妥,就改了口,说成是“同学”。

冯菊花把儿子拉到自己身边,对他说:“军军,妈妈给说实话,明明是你的兄弟,亲兄弟哩,往后你们两个可不敢再打架,你们两个打了架,旁人笑话哩。明明,军军是你的哥哥哩……”

齐翠花连忙使劲咳嗽了两声,并狠狠“挖”了冯菊花一眼,示意不让她再说下去。可小文明却不依了。他说:“他不是我哥哥,我不叫他哥哥,他老欺负我。”

红文军说:“以前我晓不得,今日个晓得了就再不打你了。”

这时院子里有人喊着“明明”。

红文明说:“是我爷爷,我爷爷喊我哩。”说完就放下碗筷出了房门。

红富国一看见孙子,就说:“放了学也晓不得回家吃饭?作业写完了吗?”

红文明说:“写完了,奶奶留我吃荷包蛋哩。”

这时冯菊花领着红文军也从屋里出来。一看到她和他母子俩,红富国的身上就本能地发紧,起一层鸡皮疙瘩。

冯菊花说:“孙子在他奶奶这达享福哩,还能丢了?你看人家明明的爷爷奶奶多好,争着抢着关心孙子哩;我军军的爷爷奶奶好像压根儿没有这个孙子一样……支书爸,进屋坐一坐。”

红富国说:“不坐了,我还忙着哩。明明,咱们回去。”

红文明刚要跟上红富国走,齐翠花从屋里出来,说:“让娃把饭吃完再回去。明明,你的荷包蛋还没有吃完哩。”

冯菊花也说:“你就让明明把饭吃完么。好不容易给娃改善一下生活,你却叫娃回去哩。回去家里有啥好吃的呢?支书爸,你也就不回去了,咱们一搭里在齐老师这达吃饭。”

红富贵说:“不了,我还忙着哩。那你们都在,我走了。明明,爷爷今晚夕要开会,你今晚夕就住奶奶这里,明日我来接你。”

批改完作业,齐翠花就给小文明洗脚,准备睡觉。临睡前,红文明突然问奶奶:“奶奶,人家(孩子)的奶奶跟爷爷都住在一起,你怎么不跟我爷爷住在一起?”

这孩子自从满两个月后,他妈妈张顺龄被收进监狱,就多时睡在奶奶齐翠花的怀里,十年来,他穿梭于爷爷红富国和奶奶齐翠花之间,一旦爷爷外出或开会,他就被送到奶奶屋里,祖孙一块儿吃饭、睡觉,祖孙俩有意无意的话也拉了不少,但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个问题,今天他提出了这个问题,说明这小家伙确实长大了。

齐翠花看了一眼钻进被窝的小孙子,苦笑了一下,反问他:“你说为什么呢?”

红文明说:“他们都说,爷爷是共产党,是好人,说你是……说你是国民党的人,是坏人。”

齐翠花说:“都是谁这么说的?”

红文明说:“同学们背过你,都这么说。”

齐翠花又苦笑了一下,说:“那你看奶奶像不像坏人?”

红文明摇了摇头,说:“不像。”

祖孙二人说看话,红文明渐渐进入了梦乡。

看着这个英俊的男孩甜甜的睡相,齐翠花俯下身子在他的额头、脸蛋上轻轻地吻了吻,一股泪水从她的眼眶溢出……

这孩子太苦了,在未出世的时候,他的妈妈怀着他冷月寒天地满世界寻找他的父亲——那个该死的丑旦。顺子要不是寻找他,她怎么会弄出人命呢?顺子刚刚从内蒙回到村里,就被抓进县城的监狱,未出世的他又在监狱里受了不少罪。当他即将出世的时候,公安部门把他妈妈送回了家。生下他满两个月后,他妈妈又被戴上手铐押进了监狱。已经整整十年了,他还没有见过他妈妈是个啥样子。更可悲的是,就在他妈妈收监后的第二年,他的老子红星因在武斗中致死人命也被抓进了监狱。苦命的小文明就艰难地生活在爷爷和奶奶之间。

齐翠花怨过、恨过儿子红星,可整整十年了,她恨不起来了。他和顺子都判的是无期徒刑。无期徒刑,就意味着他们都要在黑暗的监狱里蹲一辈子。蹲一辈子的监狱多可怕呀?自己在生产队里劳动改造了二十年,二十年之中,也差点儿死过几回。红星和顺子年纪轻轻的,在监狱里蹲一辈子能受得了吗?她也听说,表现好了可以减刑。他们会有好的表现吗?她相信顺子是会有好表现的,她杀人实在出于无奈,也是自卫,监狱里的看守是会同情她的。说不定她哪一天就会获得释放。可红星就难说了。第一个,他性子暴,脾气犟,他不会安份守己的劳动改造的;第二个,他是武斗中致死人命的,这种犯罪是人们(特别是公检法)深恶痛绝的。公检法曾经一度被他们这些造反派砸烂了。现在恢复了职能的公检法,能轻饶了他?唉,祸事的头呀,你年纪不大,啥坏事你没有做呀?你个祸事头倒好,一走了之,留下的孽种受了多大的罪呀?

小文明蹬了一下腿,嘴里喊了一声“奶奶”,又转身睡去了。

齐翠花想起了他刚才问的话,咧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奶奶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跟爷爷睡一个屋了。”

田大勇曾通过红富国给自己来过信,建议她跟红富国复婚。她撕碎了那洋洋洒洒的十几张信纸。那一次要不是小文明死命地哭闹,她差一点儿寻了短见……

那是在小文明快一岁的时候,红富国要上县参加三干会,临走时抱来了小文明,也顺便带去了压了几个月的田大勇的信。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阅读那封信的情景。

红富国把还在睡着的小文明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到了她的住处——红家大堡子那间高房上,对她说:“又要劳驾你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就不要说这话了。”

他问她:“奶粉和炼乳还有吗?”

她说:“还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