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富国和齐翠花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了红城子。可等待红富国的却是免去党支部书记的消息。
在任的时候,红富国曾不止一次地产生过厌烦情绪,也给公社党委打过几次招呼,要求退下来不当支书了——在四清和**********运动中,这个情绪尤其强烈。可运动一结束,他这种情绪在公社领导的谈话教育下,又不得不“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在“再干一年”的条件下,迎来送去了一年又一年。
这一次在自己外出,不知道任何消息的情况下突然免掉了支书职务,他的心中涌上了强烈的失落感。当了二十五年的基层党支部书记,说免咋就一下子免掉了?事先给自己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事情明摆着的:是自己没有考虑公社书记的意见和建议,与老齐一同去了一趟延安。在公社领导的心目中,就是共产党的基层领导干部同****分子同流合污,阶级路线不清,在群众中影响不好。要是这么个原因,自己无话可说。免掉还是轻的。按照**********中的作法,最轻也是个撤职,或者开除党籍。可是,查来查去,老齐不是****呀?把人家白白当成****整治改造了二十几年,把人家搞得欲哭无泪,欲骂无声……这一切的一切,官泰公社的领导是不知道的,他们还把人家当****对待哩,免去自己职务的时候,对老齐的情况还不明晰,政策还没有落实,也难怪呀!
同时被免职的还有大队长红立昌。理由是红立昌和红富国一样,年龄大了,应当让位于年轻人。红立昌很痛快,他说:“我早就不想当了。”从这个情况来看,免掉他的党支部书记似乎并不是因为齐翠花。
在回到红城子的当晚,张九龄和红志远就来到屋里,看望他们。
张九龄担任红城子大队党支部书记,红志远担任大队长。
对于张九龄的接任,似乎水到渠成,红富国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对于红志远猛碴子当上大队长,他感到不甚理解。地主、富农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打倒,就批判,就改造,一律按社员对待,但他们的先人毕竟在旧社会欺压过人,剥削过人。他们的后辈要一下子翻过身来再领导贫下中农,心理上还是觉得疙疙瘩瘩的。但组织上已经定了,发了文件。作为一个被免职的党员,他还能说什么呢?
红志远显得有些拘谨。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芒果烟,拆开纸盒,抽出两枝香烟,先后发给了红富国和张九龄。然后擦了火柴为红富国点烟。随后自己也点了一枝烟。他吸了一口烟说:“支书老爸,我年轻,啥事都不懂,今后还要支书爸多指点哩……”
红富国吸了一气烟,机械地在炕头上弹了弹烟灰,说:“如今的年轻人,比我们灵醒得多。组织上选中你,你就好好干去,不要辜负组织上的希望。”
张九龄接说着:“这一回猛碴子换了我们两个年轻人,我觉着肩膀上的担子重得很。姨父你可要多关照我们哩。”
红富国说:“如今提倡老中青三结合,需要的是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屁筒前怕狼后怕虎的,啥事都干不成。你们就好好干吧。”
张九龄说:“姨父你当了几十年支书了,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凡事你还是要提醒我们哩。”
红志远说:“支书爸是老革命。我还要写申请入党哩,到时候了请支书爸给我当个入党介绍人。”
几个人正说着话,红立昌吸着旱烟棒子从房门里进来了。张九龄和红志远两个人连忙起身让座。
红立昌连忙用双手向地下按了按,示意他们不要起身。他说:“坐着坐着。你们如今是红城子的带头人,满碗的鸡大腿,我跟老红如今是下架的凤凰,落水的狗。还是你们坐着……”
张九龄和红志远愣愣地站在地下,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红富国打破僵局,他笑着说:“你呀,你是煮熟的鸡公顶翻锅盖着哩——身子死了嘴还硬着。快上炕坐。给你一根红延安,先抽着。”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枝延安烟,抛向了红立昌。
红立昌接住烟,说:“这纸烟软滋滋的有啥吸头?我还是觉着吸老旱烟来劲。咱是个没钱人,一旦吸着把瘾惯上,可就放不下了。咱哪来的钱买烟抽?如今是,省‘中华’,县‘红塔’,公社‘喜梅’加‘茶花’,生产队长吹喇叭。咱如今的队长免了,连吸老旱烟的资格都没有了。”
张九龄接住红立昌抛过来的纸烟棒子说:“队长叔,你再不要给我们强言带语了,其实,这吃力不讨好的烂杆子村官我们也不想当。公社让当哩,我们有啥办法?”
红立昌说:“谁给你强言带语哩?其实,叔也希望你们年轻人干。我们都六十好几的人了,把这不拿工资的官当到啥时候呢?公社让你们当,你们就当去,当美。你们要多多为社员群众办事哩。我们当了半辈辈干部,越当越窝囊。”
红富国说:“这才不是话么?如今提倡干部年轻化。你跟我两个都是老屁筒了,还占住个板凳做啥哩?”
红立昌说:“老哥你晓得,我这个人这一辈子就是嘴疯得很,招了嘴的祸了。”
正说着,齐翠花和张顺龄也从厨房里来到上房里。
红立昌连忙把手指夹着的旱烟棒子送到嘴唇上夹住,双手拱拳,嘴里含糊其词地说:“大嫂,本公这厢有礼!”
齐翠花也笑着用了一句旧戏台词:“客官施礼为何?”
红立昌“噗”地一口吐掉嘴上的烟蒂,说:“恭喜大嫂三喜盈门!”
齐翠花说:“何来三喜?”
红立昌说:“第一,恭喜平反昭雪,勾魂娃拨云见天;第二,恭喜恢复公职,补发工资。第三件吗?”
齐翠花也拉着戏腔问:“怎么样?”
红立昌看了看炕上坐的红富国,又看了看地下站的张顺龄和齐翠花,眼睛一转说:“这第三喜么?恭喜红富贵、齐翠花二人破镜重圆,梅开二度……”
他还没有说完,背上就挨了齐翠花一拳。他就转过身来,双手作揖,学着红娘的姿态唱道:
叫声老夫人你莫要打,
听红娘与你说根芽:
那日与姑娘同玩耍,
那张生来到梅树下。
红富国摇手示意说:“对了对了。嗓子像个七窟窿狼,还能唱红娘?”
红立昌说:“今日我是替老齐,还有你老哥高兴么。闲传少谝,言归正传。我想给你们当个侯下山。”
红富国说:“再不要胡说了,你当的做啥的侯下山?”
红立昌说:“看你老哥说的。天下无媒不成双么,你跟老齐虽然是……顺子你出去到厨房里去。“
顺子就被红立昌推出了房门。红志远和张九龄也起身要出房门,却被红立昌挡住了。他说:“你们两个坐着。你们如今是头前里人,是红城子的父母官。他们的事还要你们村干部承头哩,你们坐着。顺子走了就没妨碍了。老支书跟老齐虽然是两个旧家具,却还是一对新夫妻。他们俩人的婚事还是要办得体面些。我就自告奋勇,当他们的红媒。其他事情你们两个新上任的大队干部看着张罗。新官上任三把火么,你们先把他们的这一把火烧好再说。”
红富国说:“你这个人呀,嘴上疯疯癫癫的胡说啥哩?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办啥婚事?”
齐翠花说:“你还想当个侯下山,从中收好处费哩。我看你就把这个心收了。”
红立昌说:“图个热闹么。谁收你们的好处费哩?你还把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红星整天忙碌着办他的砖瓦厂,每天除了吃两顿饭以外,其余的时间基本上全在厂子工地上。对于父亲跟母亲的复婚,表面上显得顺其自然、平平淡淡,可内心还是不太平静的。按照常理和事情发展的趋势,父母亲的再度结合应当是水到渠成,天经地义。他和她都老了,需要互相照顾,安度晚年。他们结合到一起,家全人全,衣食有人料理,做儿子的也可以心安理得,一门心思地发展自己的企业。明明也会名正言顺地享受家庭的温暖,集中精力上好学,念好书,再不像自己一样,备受凄凉。可是,母亲齐翠花平反以后,情况就有了新的变化,在落实母亲政策的文件通知上,她不但无条件地恢复公职,补发二十二年来的全部工资,还给了她一个科长待遇。按照常规,当科长的人总不能老坐在农村的家里么?最起码她也应当是个公社领导一级的干部,再稍微重用一些,她应该安排到县上的某一个部门当科长、局长。比如说,文化科的科长。柳毅退休了,她当文化科长的可能性还是有的。正科长当不上,当个副科长也能成。她在农村劳动改造了二十二年,应该被安排到县上的有关部门安度晚年。母亲如果到了县城,当儿子的到县城办事就方便多了——不像现在,跑一趟县城多麻烦,又是住店又是吃饭。花了钱还不算,如果按不到时间上,到单位找人办事,人家不是下班就是下乡,等人找人真比见皇上还难。再一个,儿子文明也可以进县中学念书。一旦进了县城中学,将来的考学就业就不成问题。
如果母亲跟父亲复了婚,搬到一起居住,母亲还会被安排到县上工作吗?
他听到村里人说红立昌张罗着为父母亲办婚事,就有些沉不住气。吃晚饭的时间,他开着拖拉机进了村。他和前几次一样,在经过冯菊花家门前马路时,老早加大了油门,想着一下子冲过去。可这一次刚开到门前,一盆冷水就迎面泼了过来,他的满头满脸都溅上了水,一股臊臭味儿直冲他的鼻孔。他意识到,这是冯菊花那个****在有意遭臊自己哩,把屎尿泼到自己头上了。他立马停了车,抽出了车上的摇把,直冲冯菊花家的大门。此时大门早已被顶闩了,推也推不开。他就一边用左手衣袖擦脸和脖子上的屎尿,一边用右手拿着的摇把哐哐哐地敲门,同时嘴里不停地“嫁汉****,嫁汉****”地叫骂着。红星敲着大门叫骂了一阵,大门突然从里面开了。只见冯菊花的儿子红文军双手执着一把尖头铁锨,威风凛凛地站在当面,对着红星喊道:“你要是再敢胡闹,我就用铁锨砍了你!”
面对这个有自己轮廓的壮实少年,红星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使不起性子。小声骂了一句“你个****走着瞧”的话,就提着摇把转身走近了自己的手扶拖拉机。
红星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到了家里,胡乱脱换了衣裤,让顺子打水洗了头脸。
见丈夫这样狼狈,顺子忙问其故,他说:“路过粉坊,被几个顽皮娃娃用石头打溅了一身的粉水粉渣。”
吃完了晚饭,顺子和齐翠花都到厨房里去了。红星从衣袋里掏出了一盒芒果烟,抽了一根给父亲红富国,自己也点燃了一枝。他吸了一口烟,说:“他爷,我想跟你说个事。”
红富国也吸了一口烟,看了一眼这个风风火火的儿子,问他:“啥事?你说。”
红星说:“你是不是要跟我妈复婚?”
红富国说:“这是一年前就有的打算,你是晓得的,你妈妈也同意。咋了,你听到啥话了吗?”
红星说:“庄里人都说,还要给你们办喜事哩,有这事吗?”
红富国似乎不满意儿子以这种口气问话,就加重了语气说:“你听庄里人谁说的?”
红星见父亲有些不高兴,就缓和了口气说:“我想这恐怕是个传言……”
红富国说:“这其实不是传言,有这事……你觉着有啥不合适吗?”
红星说:“没有啥不合适,只是……”
“只是咋了?”红富国进一步问,“只是觉着儿子孙子一连串,旁人笑话哩,是不是?这事我就给你明说,我跟你妈的事跟别人的老人再婚情况不一样。我们原本就是夫妻,有感情基础,如今是复婚。你看么,咱们这么个家庭,我们不复婚行不行?你妈妈受了二十多年的折磨与孤单,如今她自由了,她没有个依靠,没有个归宿行不行?”
红星说:“老爸,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也都理解。只是想提醒你跟我妈,把问题想得再周到一些,把事情办得再妥贴一些……”
红富国说:“你说哪么个就周全了,哪么个就妥贴了?”
红星说:“我是说,我妈妈虽然平反了,工资也补发了,级别也提升了。可只是发了通知,她的工作还没有安排,科级职务也还没有兑现。能不能暂缓一下,等早晚把我妈妈的事情确定了,再办你们的事,于各方面都比较有利些……”
红富国说:“噢,我明白了。你妈妈如今是脱产干部,是科级,是拿工资带粮票的,而我还是个泥腿子老社员,门不当户不对的,是不是?这是你妈妈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红星说:“老爸千万莫要误会,当儿子的咋能那么想呢?我是想着如果你跟我妈复婚早了,上面就不考虑我妈妈的工作和职务问题了,我妈妈就享受不到应有的待遇了……我妈妈受苦受罪二十多年,也不容易呀……”
红富国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你妈妈同意,我们就暂缓一下办复婚手续。你妈妈是啥意见你晓得吗?”
红星说:“这事我还没有跟我妈说过。老爸你是不是跟我妈妈商量一下……等我妈妈的工作和职务迟早兑现了,就办你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