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神拆庙了!”
这消息像炸雷一样响遍红城子三十六坊。
红富贵的家里热闹起来了。老汉、老奶奶拄着拐棍,战战抖抖地进了支书的家门,数说着娘娘庙的庄严和娘娘爷的神圣;婆娘媳妇们也抱着娃娃来求支书:这庙可不能拆,这神可万万不能得罪,我家的娃娃还在庙里押着保状哩。他们无一例外地伤心落泪,好像拆的不是庙,而是自家的庄院;打的不是庙里的神,而是自己的娘老子;好像拆了庙打了神,天就会塌下来了。人们也在有意无意地警告这位新社会共产党的农村干部:神的法力无边,可不敢对神有半点不敬的举动,得罪了神,便会遭受报应,远在儿孙近在自身!
红富贵何尝不晓得这些道理?从小在红城子长大的他,从毛头少年时起,就半夜三更起来争着烧过无数次头香,给娘娘塑像,铸造钟、磬和铁狮子,他献过忠心,捐过款。最使他记忆犹新的是十六年前给丑旦押过保状,还以贵人之父的身份手捧宝葫芦祈求过天雨。这些往事,在延安的革命斗争洗礼下,作为农民革命者,他也进行过多次反思,接受过马列主义无神论教育。他曾经为自己光着身子、赤着被石头碰破了脚的虔诚劲儿暗自发笑。在举着手宣誓入党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曾经闪现过求雨和押保状的场面,他当时为此而惭愧过,他觉得自己的思想还没有脱胎换骨地被改造成为共产主义战士,他为此而问心不安了好长一段时间。回到故土红城子后,他也检点自己的言行,再没有产生过烧头香叫头马的念头,年头节下进庙烧香磕头的事,都是丑旦去履行。就是四年前在庙里给十二岁的丑旦抽保状,他也没有闪面,而是委托红立昌请了别的亲戚操办的。
乡上的工作组三令五申地要求拆庙打神,从内心讲,红富贵也是不情愿的。可他又不能违抗上头的指示。工作组的田组长对他讲:信仰鬼神跟信仰马列主义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你是在延安入党的老革命,你应该坚定共产主义信念。咱们国家制定了目标方向,二十年要超英赶美。全体国民都信神信鬼,拜佛烧香,还怎么搞马列主义,还怎么超英赶美,啥时候能到共产主义?再说,我们党现在是全面实现总路线、大跃进,跑步进入人民公社,这是当今的三面红旗。晓得吗?三面红旗靠谁来扛,就是要共产党的干部带领广大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来扛。还有,总路线上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蒋介石国民党给我们留下个烂摊子,我们不多快好省能行吗?我们不自力更生能行吗?我们放着庙里现成的钢铁和铜不用,却摆到庙里敬神。我们的人民愚昧无知,那是旧社会愚弄的结果,可你红富贵在延安接受了那么多的革命熏陶,你再想不通,就是个思想问题,立场问题,政治问题……
想到田组长的话,红富贵的心重重颤抖了一下。这年月,思想问题、立场问题、政治问题可不是一般问题,一句话不对,就会在一夜之间甚至几小时以内由红变黑,由好变坏,前妻齐翠花就是不经意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被打为右派,由一名革命文艺战士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下放农村劳动改造的。
他也想过不当这个支书了。自己连党分派的吃皇粮的供销员也辞了,毅然回到了家乡红城子,还稀罕什么支部书记?自己当初之所以辞“官”不干,主要是为避开与齐翠花的接触——已经是离了婚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真是尴尬。二是自己确实有些恋乡恋土。解放了,自由了,种几亩山地,再把药铺恢复起来,鸡叫狗咬不惊心,半夜不怕鬼叫门。没想到村里找不出合适人选,上面就动员他这位延安来的老党员担任了红城村党支部书记。前几年,倒是为乡亲们办了些事,深受乡亲们的拥戴,可眼前这拆庙打神的事着实给他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正在红富贵为此事坐卧不安的时候,村里另外几位老年人却在暗中筹划着如何对付上面工作组的事。
黑夜漆漆,四个黑影一个一个地溜进了娘娘庙,他们熟练地打开娘娘殿的大门,有人擦着了洋火,点燃了三炷香,插在了敬台上的香盘里。其中一个人沙哑着嗓子说:“恭请娘娘启驾”。说完后就站起来,把娘娘轿子抬出了庙门。四个人小心地走着,生怕脚下会响动起来。从四个人步履来看,他们大概都不是年轻人。他们把轿子抬下庙坡子,出了红城岔口,就向西去了。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他们又把轿子抬进了娘娘庙,把空轿子摆放在莲花台上,然后每个人抱起一件贵重的物件,又向西山而去。
天快亮的时候,一阵大火把人们惊醒。当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庙里时,两座大殿正冒着熊熊烟火。
当红城子方圆三十六坊人都在咒骂纵火烧庙欺神的行为时,乡上派来的工作组田组长却在群众大会上表扬:“这是破除迷信的革命行动。”田组长说:“既然有人烧庙烧神带了好头,那么,庙里的铁钟、铁塔和两只铁狮子也就可以当作废铁交售,完成钢铁任务,大伙儿趁热打铁,把这一口钟,这两只狮子砸掉,谁上?立个头功!”
田组长见没有人上,就喝令红富贵带领人搬掉铁钟和铁狮子。红富贵无奈,就走上钟楼,假意摇了摇,那座钟纹丝不动。田组长就点了几位青年后生的名。九子、拾娃、红喜子、喜旺子等几个人被推上了钟楼,几个人把那口神圣的铁钟抬下了钟梁,又推下钟楼,随着“咣”地一声巨响,那口钟裂为两半,也击碎了人们心中的侥幸。人们有些疯狂了,一伙愣跑到庙门上,把两只铁狮子掀翻在地,又先后把它们掀下山崖。两只铁狮子互相碰撞,火花四溅,几声巨响,它们粉身碎骨地躺在了山崖下的打麦场里。
人们好像经历了一次大的磨难一样,头脑一片空白,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各自的家里走去。
红富贵病了,烧得很厉害。
田组长就让贫协主席张学仁组织人把破钟和破碎的狮子用拉拉车拉到官泰乡收购站,以顶替搜铜炼铁的任务。
张学仁通知齐翠花,说村长让她到庙里搜肥。
对于昔日这座神圣的处所,作为毛头女人,她从来没有光顾过,那一年她离家出走到王家戏班唱戏的时节,听到庙院里排山倒海的祈雨歌,她出于好奇,本想进去看看,可被手执柳耙条的会长挡在门外。儿子丑旦押保状,她也没有进去。从那以后,她就像村里所有的农妇一样,遵守清规,不去想庙里的事。时隔十多年,村干部却派她到庙里来劳动。作为被监督改造的右派分子,她不能不服从。
她扛着刨子进了庙门,眼前的情景使她思绪万千。昔日庙里的气派她没有看到过,透过今日的残景,她仿佛看到了昔日庙宇的阔气。两座大殿的椽棒檩子被烧成了黑乎乎的木炭,有的还残留在架上,有的乱七八糟地横亘在断墙四周,琉璃瓦和兽头房脊也散落在地上,有的摔碎了,有的竟然还完整。坐落在高台上的钟楼虽然没有被烧,但没有了钟,那钟楼显得空荡荡的。
庙里已经来了好多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议论着庙宇被毁的可惜,咒骂打神拆庙者的缺德。尽管庙院里站着大宝、双宝、三宝、立昌、立贵等许多熟悉的面孔,但跟她打招呼的人还是不多。她尽量保持着不卑不亢的神态,谁跟她打招呼,她就对谁露出笑容,轻轻点点头。人们都拿着工具,在村长红立昌的指挥下,开始清理废墟,有的搬捡兽脊砖瓦,有的捡拾尚未烧尽的木头,有一帮青年后生排成一字儿推搡那几堵墙壁。一帮子女人今天可是大开眼界了,她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齐翠花刚刚走到大宝媳妇腊月跟前,却被张存女支开了。她说:“你到那边去,几个分子都在那边哩。”
齐翠花一看,李桂花、红为民几个人果然站在一个墙角,望着眼前焦黑拉几的废墟出神。
今天的劳动任务,是按照田组长的要求,把废墟收拾干净,送运到田里上肥。女人们是打土撒土,像撒土粪那样把大土块用刨子打碎,清理干净;男人们是用担子或背篼把肥土送到田里。几个四类分子当然也是同男人们一道送肥。齐翠花带着刨子,没有带背篼,她看见腊月带着一个小背篼,就走过去跟她交换工具。腊月刚把背篼递到齐翠花手里,不料张存女却一把夺了过来,她说:“自个儿不带背篼,一个分子还牌子大得很。”
齐翠花没想到她的房东会当面给她这么大的难堪。要是在以前,她会发作,跟她论理的,可这会儿能说什么呢?
腊月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只见大宝走过来,从张存女手中夺过背篼,没好气地说:“我家的背篼由着我哩。我想给谁就给谁。枪毙杀人犯还要让人家吃饱哩。”他又对齐翠花说:“你拿上用去,我的背篼由我哩。”
齐翠花心中涌上一股感激之情,心想,这个昔日戏台上的包公到底还是能主持公道的。她接过大宝递过来的背篼,刚要离开,到李桂花那里去装土,不想大宝又跨上一步夺过了她手中的背篼,把刨子又还给她。他说:“是这,你还是用你的刨子打土,那么重的土你能背动吗?劳动改造也不是把人往死里整的,你走你的,我给立昌村长说。”
正说着,红立昌向这边走了过来。他问是咋回事。
大宝就对他说:“村长叔,她一个女人家,又没有背篼,那么重的土粪,她能背动吗?我说她就不要背了,用刨子打粪照样是劳动改造。”
红立昌说:“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改造就要有个改造的样子,改造就要脱胎换骨。李桂花同样是女人,她快六十岁了,还不照样背粪背土。”
大宝听了气得眼睛直瞪,心想,当年你在戏班子里的时候,恨不得把她当王母娘娘敬,生怕人家不重用你,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人家凤凰下架了,你当了个烂杆子村长就翻脸不认人?心里想归想,但他还是不敢发作。他家成分是上中农,虽然是团结的对象,可发言说话并不是理直气壮。而立昌却是响当当的贫农出身,又是村里的第二号人物。支书红富贵其实并不管多少事,许多事都是他出头露面。不过,唱丑角的他看起来似乎并不那么威严,说话办事。总会带几份丑角的滑稽。一帮青年人,特别是婆娘媳妇很愿意跟他开玩笑。可今天他是怎么了?
张存女这时可来劲了。她说:“就是嘛!分子咋能让她干轻活呢?”她又小声嘀咕道:“不能让她得势,让她得了势,她又去勾引人家的男人哩……”
不想这话却被红立昌听见了。他瞪了张存女一眼,厉声说:“你悄着,破嘴烂舌的胡说个啥?”
齐翠花心头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提了背篼就往墙角走。刚走了几步,红立昌就赶上来说:“把背篼给大宝,让他背土去。你今日没带背篼,就同她们一帮子打土去。大宝,把刨子给她。”
第二天,齐翠花老早带了背篼向庙里走去,半路上却被红立昌截了回去。说是要成立人民公社,乡上要红城村排一台节目演出庆贺,村支部决定,让她在七天以内赶排文艺节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齐翠花听了,百感交集,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痛苦,她只好背着背篼来到了村部。
村部设在红家大堡子里。她返回大堡子的时候,村部的一间房子仍然挂着一把大锁。没有响动,给谁排节目呢?排些啥节目呢?这些红立昌并没有告诉她。她回到大堡子里放下背篼,又从身上解下垫肩和衬背,就走出了大堡子。
村里的劳动力都带着劳动工具向庙上走去,她想问问别人,在哪里排节目?可又怕遭到别人的白眼,就没有开口。这时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齐翠花,喂齐翠花。”她一看,是三宝。他站在一个地埂上向她招手:“齐翠花,村长叫你哩,叫你到支书家来……”
对于三宝喊她的名字,她完全能够理解。她是右派分子,人们都要与她划清界限,对她的任何尊称,都是阶级路线不清的表现;有人即使心里过意不去,想称呼婶子、老师之类的,也只能是身边没有别人时小声表示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人们大都直呼其名,有的人喊名字不习惯,就索性什么也不叫,就白口搭白话地用“喂”“哎”或“你”来表示。再一个,她已与红富贵离婚多年,她已不再是红城子人名义上的“婶子”或“嫂子”。两个因素加在一起,直呼其名就不可避免,甚至理所当然。
然而,最使她进退两难的是要让她走进那个充满草药味道的农家小院。不去当然不行。可去了又是一番什么情景呢?
三宝见她迟迟不肯挪动脚步,就向她这边跑来。
这个十多年前当家的徒弟,已经三十好几岁了,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一些。比起十五年前,他似乎清瘦了一些,原先那发光的脸面显得有些憔悴。他留着偏分头,穿一身蓝色制服,肩头和膝盖上都打着补丁。脚上穿的运动鞋是新的。看得出。今天他是特意收拾了一番的。
三宝今天好像很兴奋,他对她说:“咱们又要学戏了。你一来就把戏带来了,真是美事情。”
三宝到底思想单纯,他只顾了自己的高兴,哪里懂得齐翠花此时此刻复杂的心情?他见她还在迟疑,就催她说:“快走,你还愣着干啥?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一个人。村长专门让我叫你来的。”
看来不去是不行的了。
这是报应?齐翠花心里想。心里怕啥就偏偏遇到啥。平时她怕见到红富贵,怕进这个门楼高大的院子,所以总是绕道走。可今天却要重新走进这个院子,去见她不愿意见的人。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此时的她,不再是十多年前这个院子的主人,而是这个院子的另路人甚至叛逆者。她没想到命运跟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如今的她,行动完全由不得自己,人家需要自己进这个院子,她就得乖乖到这里来。
她跟上三宝糊里糊涂走进了敞开大门的院子,又走进了那间稍作修整的药房。
房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有大宝、红立贵、红立昌、九子等几个熟悉的面孔,也有十来个叫不上名字的年轻后生,还有几个女娃。
大伙儿见齐翠花来了,一下子停止了叽叽喳喳的嬉闹,坐在板凳和炕沿上的人也本能地站了起来,算是跟她打招呼。尽管大伙儿没说一句话,但她心中还是涌上一丝感激之情。她用目光极快地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跟大伙儿打招呼。
盘腿坐在炕中央的红立昌始终没有站起来,他见三宝领着齐翠花来了,以埋怨的口气说:“就等你一个人哩。你上哪达去了?”
齐翠花轻声说:“我还以为在村部里呢。”
红立昌说:“村部就那么一间房子,这么多人咋排节目?这里是个排戏的老地方,你不是不晓得。”
齐翠花觉得十分难受,她低下了头。
红富贵没有在场,这就避免了许多尴尬。
一个女娃给她让出了板凳的一头,三宝就让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