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中部)
2685000000002

第2章 花儿:金凤凰下了架了(2)

红富贵说:“那不行。公家为了照顾你们这老贫农,把咱红城子最阔气的庄院调整给了你们,大堡子里有多少间房子?你屋里不想要,他屋里不想要,你们说安顿到谁家好呢?谁家能像你家一样有空房呢?还有一点,她虽然是****分子,是下来劳动改造的,可她毕竟是上面送来的。她的安全和生活出了问题我当支书的要承担责任哩。我把她安顿到你的屋里,是组织上信任你们。你老两口都是党依靠的老贫农,张哥还是贫协主席,你们不替党分忧谁为党分忧?她的活儿嘛,你让队长暂时给她安排一下,暂时跟上那几个地主分子劳动上几天再说。你就说是我说的。”

红城子的地主分子其实只有李桂花跟儿子红国民两个人,加上红乾仁的兄弟红乾坤和弟媳李珍英两个富农分子,也就是四个人。如今再加上一个****分子齐翠花,总共五个人。

五个“分子”编为一组,他们的常规活儿是用背篼往田地送粪。

这时刚刚转入高级社,人们劳动的干劲还是很足的。春节过后最要紧的活儿是积肥搜肥,送肥进田上山。

张学仁遵照红富贵的安排,给齐翠花找了一只半截子大竹编背篼,让她跟着红乾坤他们往大田地送粪。早有准备的齐翠花就赶往村头,涌入了“分子”队伍。齐翠花跟其他四个“分子”并没有搭话,四个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好奇与幸灾乐祸一同写在脸上。红国民此时已改为红为民,他挑着一副担子,棉衣上套着打了补丁的旧制服,脖项和两肩连着一个垫肩,以减轻扁担对肩膀的摩擦。尽管衣裤破旧,但从那洗得发白的洁净程度以及满脸的矜持,可以看出他与地道农民的不同之处。

五个分子,只派了张学仁一个人铲粪装粪。红为民见张学仁一个装不过来,就放下担子,自己拿了铁锨往筐子里装粪。筐子装满了,他也不等其他人,就挑起来大步向田里走去。

齐翠花哪里做过这样又累又脏的农活?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也在心里酝酿着“脱胎换骨改造,重新做人,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的改造计划,加上她骨子里争强好胜的性格,所以此时她的脸上还读不出明显的痛苦与厌恶。当张学仁给她装了大半背篼土粪让她背走时,她坚持说:“还是装满吧?别人都装满了,也给我装满吧?”张学仁深知土粪在人脊背上的分量,就说:“你跟他们不能比,土粪可是越背越重哩。”

齐翠花说:“他们能行我也能行哩。”

齐翠花真是低估了这一小背篼土粪。刚开始还能跟住红乾坤、李桂花他们三个人,可走着走着就力不从心了,只觉得脊背上的背篼直往下垂。尽管衬了旧衣裳,还是勒得肩膀生疼,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就走一段路,靠在路边的埂子上歇缓歇缓,还没有走到地头,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她看见其他三个人都走进了地里,正在走近那一堆堆粪底子,而红为民已经倒下了筐中的土粪,挑着空筐子返回了。

“绝不能让这几个真正的敌人看自己的笑谈”。齐翠花心里想。她一直觉得自己与他们是不同的:自己是犯错误的革命战士,而他们才是真正与共产党为敌的人。

她努力抬起了低垂的头,又努力挺了挺腰杆,可那沉甸甸的土粪不懂心事地压迫着她。

红为民迎面走了过来,向她投来一束琢磨不透的目光。她没有理他,而是咬牙坚持向打好的等距离的圆圆的粪底子走去。她学着人家左手向背后伸去,抓住背篼底上的十字交架木筋,身子一斜,想把土粪干净利落地倒在粪底子上,可她不得要领,随着下落的背篼,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幸好地软没摔着。她又连忙翻起身来,双手倒提着背蔸,把土粪倒在粪底子上。她终于完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体力劳动,心中涌上一丝胜利者独有的惬意。背着空背篼返回的时候,她心里一阵轻松。她想:我齐翠花不仅能唱戏,也能干重体力活。

一个粪底子上要倒满四背篼土粪才够耕种时铺撒。红为民挑了三担,一个大大的粪堆便起来了,他又重新挑另一个粪堆。其他三个人的粪堆也渐渐大了起来,只需再背一背篼便可达到标准了。可齐翠花背到第三回时,说啥也坚持不住了,背篼绳子只要往肩上一挨,肩膀就疼得让人只想淌眼泪;背篼一挨脊背,被汗水浸湿透的衣服便像冰碴一样贴到了她的滚烫的细皮嫩肉上,两条腿也重得不想挪动。

张学仁看出了她的狼狈。就说:“你觉着实在不行了就歇着,头一遭用力过猛会挣成病的,剩下的我替你完成。”

齐翠花听了,心里头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但她还是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能行。”说着就把背篼转过去,让张学仁装粪。

她心里想,就是挣死也要把这头一次劳动任务完成。当她咬着牙把第四背篼土粪背到地里时,却发现她背的那个粪堆已经被人用浮土压了。这就是说,她背的粪堆标准也达到了,被验收了。她看了看其他四个粪堆也都用白花花的像面波一样的浮土压了。她自己背的粪堆的个儿也并不比其他四个人的小,似乎还要大些。她感到奇怪:这是自己的错觉呢?还是有谁替自己完成了任务?她抬头看看四周,山坡上全村的男女老少热火朝天地铲土搜肥,欢声笑语不时向这边传来。附近没有一个人。张学仁在那一头为五个人装粪,他没有过来过,是谁在暗地里帮助自己呢?

后晌是撒粪。这个撒粪不同于在耕种时往地里撒粪,而是把从猪圈、茅厕里起出来的大块土粪和腐败了的粪便打碎,操拌成细土粪。用镢头把粪堆刨开,用刨子把土块和粪块打碎,再用铁锨把打碎的粪土撒在锥形的粪堆上,这样细土细粪便堆积成山,尚未打碎的粪便和土块便又溜了下来,继续把它们用刨子打碎。这里所说的刨子就是经典中所说的耰。把树头树根等结实的木头做成杠头,在杠头中间凿一只方眼,然后镶上一根结实光滑的木棍,这是西北农村家家都必备的劳动工具。

撒粪比起往田里背(挑)粪轻松多了。对于其他人,多敲一刨子(多铲一锨粪)或少敲一刨子(少铲一锨)都由着自己,甚至可以拄着刨子或铁锨说话逗乐,而对于齐翠花来说,她却不能这样。她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她当然要比别人多干活儿。这次她拿的是木头刨子,是负责把土块或粪便打碎的。这活儿相对用铁锨铲粪,往粪堆上撒又轻松一些。这是张学仁让她拿刨子的。尽管这样,她双手稍一用劲,肩膀和手腕就会疼痛,后腰也不自在。但比起人们异样的目光,肉体的疼痛其实算不了什么。

散工了。齐翠花拖着疲惫的步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可哪有这个条件?爱美的她只好用毛巾蘸水擦了擦脖子和前胸。吃了九子妹子顺子端来的洋芋疙瘩面,就躺下睡了。她庆幸自己终于迈出了劳动改造的第一步。

她刚躺下,就有人敲门。她问是谁,门外的人说:“我是九子。”

齐翠花开了门,只见九子身后站着一位小伙子。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丑旦!

她渴望见到她的儿子,可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

“妈。”丑旦轻轻地叫了一声。

九子把丑旦拉进了门说:“丑旦,你跟齐婶说说话,我走了。”

九子蹭蹭蹭地走下了楼梯。齐翠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一把拉过了个头跟自己一般高的儿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丑旦儿显得不知所措,只是机械地一声一声地叫着“妈”。

齐翠花哭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儿子拉到炕沿上坐下,双手掰住他的双肩,仔细地端详起儿子来。

小时候食物和母爱的缺少,并没有从根本上击垮这个少年,他还是坚强地成长起来了,宽宽的额头和厚厚的嘴巴显示出了生父刘铜锤的轮廓,端正的五官和高挑的个头也展示着生母的基因。正值花季的少年,头戴着一项深蓝色学生帽,穿的一身干净的蓝色衣裤表明他不是土里来土里去的过早进入劳动大军的农家孩子。对于母亲齐翠花忘情的端详,他显得有些不自在,就低下了头。

面对这个出脱成英俊少年的儿子,齐翠花百感交集。她想起了他苦难的童年,内疚之情像潮水一样涌上了心头。“丑旦,妈对不起你呀!”这句在心里反复念叨了无数次的话,此时终于当着儿子的面重重地吐了出来。

丑旦还是只叫了一声“妈”,并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话。其实,这一声又一声的“妈”包含着许多许多的含义,跟“此时无声胜有声”一样,表达了一位心理尚未完全成熟的少年对一位感情和经历大起大落的母亲所要表达的心境。

看着像女孩儿一样腼腆的儿子,齐翠花心中又涌上一丝慰藉,她自然想起了阴阳为他算掐生辰八字的情景:他应当是贵人!

贵人出世,不仅自身要遭难,而且父母也要跟上贵人脱胎换骨。回顾自己前半生的身世经历,太符合这种说法了。怀他的时候,差点儿被吸烟上瘾的她服药打掉,生下他后,他又病患不断,每一次都有生命危险。他的情况刚刚好转,她又鬼差神使地跑到王家戏班,自己经受了折磨不说,使体弱多病的儿子失去了母爱。更糟糕的是,两岁的儿子蹲了一回大牢,世上的苦难儿子似乎一样也没有躲过。

“丑旦,念几年级?”她问儿子。

“三年级。”他说。

“初三?”她问。

“不是,是小学。”丑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说着低下了头。

齐翠花也感到有些意外,又问:“是留级了还是……”

丑旦说:“是上学迟。附近没有学校,老爸不放心……是前年才报名到县上的。”

齐翠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噢”了一声说:“丑旦,住在学校夜里冷吗?”

“不冷。”他只回答了两个字。

“能吃饱吗?”她又问。

“能。”他说。

她见儿子机械地回答着自己的问话,觉得很不满足,就又改换了话题,她问:“是你自己要来看望妈妈的,还是有谁让你来的?”

他说:“是……是我要来的……”

她又问:“丑旦,你恨妈妈吗?”

他睁大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母亲,摇了摇头。

他接着说:“妈,我走了。”说着溜下了炕沿。

齐翠花最怕他说这句话。他却说了出来。

她多么希望他能陪自己多坐一会儿。在他站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她甚至想着要让儿子留下来,陪自己住上一宿。她把满腔的苦水和内疚全部诉说给他,至少也要他陪自己坐上两三个时辰,可他却就这样要走了,她的心开始发紧:“丑旦,再坐一阵阵,天气还早哩。”

他说:“我明天还要到学校哩。妈,你好好歇着。下一个星期****再来看你。”说着挣脱了母亲的手,向门外走去。

齐翠花这才想起,应该给儿子有所表示,就说:“丑旦,你等一等。”

她说着拉过包袱,在里面摸出了一叠毛票,往儿子的手里塞。

丑旦像碰到了蛇一样,连忙把手从母亲手中挣开,背向身后,嘴里说着“不要,我不要。”

齐翠花大声说:“这是妈妈专门给你存下来的,你拿上,拿到学校零花。你一定要拿上。”

丑旦说:“我不拿,我有零花钱。”

齐翠花几乎是哀求地说:“好旦旦,这钱一定要拿上。你拿上妈妈心里才好受。听话,啊?”

也许是他见母亲流泪了,就很不情愿地把那些毛票攥在手里,说了声:“妈,我走了。”

齐翠花只能满怀着心事、满含着泪水看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