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我跟翠花姐的结合,实在是一场戏。如今她又以****的身份在您手下接受改造,真像古书上说的:无巧不成书。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咱们只好面对现实,走好眼前的路。
我们这里生活越来越紧张,机关干部每月只供应十七斤粮食,大家统统都上大灶,吃食堂,每天两顿糊汤。听说这是全国性的,连毛主席、周总理都吃不上肉,每天喝一顿玉米面糊糊哩。我想你们那里也一样吧?因为生活没有保障,我们这里的剧团也解散了,演员也都下放到农村劳动去了。农村社员还可以上山挖野菜、剥树皮充饥,城里人可就没有这些便利条件,我们部队上稍微好一些。阶级斗争越提越响了,我想翠花改造的砝码更重了。您知道,她是一个从小没下过大苦的人,生产劳动肯定一时难以适应。您就多多关照她,帮助她在农村度过难关。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希望她在您和广大贫下中农的帮助下,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您作为基层干部,照顾她可能不太方便,但你们必定(毕竟)在一个村子里。请您老兄多想办法,多操心。这里寄上一百元,请您给她买些营养品,再缝制几件换季的衣裳。丑旦儿上学也需要钱。给他给上十块钱。钱寄到她的名下不好,所以我就以园园的名义寄到您的名下,您是支书,您使唤方便些。除了生活上关照她以外,在政治上也要关心她,让她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社会主义,好好劳动改造,接受群众监督,不要动不动使她的倔性子。要知道,她如今不比过去……这些思想工作只有您老兄才能做。您对她说,就说园园也好着哩,今年升到三年级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读到这里,齐翠花的眼泪就像房檐水一样往下流,她怕打湿了信纸,就撩起袖口擦了擦,再继续读后面的内容。
他在信中提醒红富贵,让他不要放弃求医,要继续治疗。他说:“富贵哥,我这次给您寄的药是草原上野生的锁阳,据说功效大得很,你炮制好,按时服用。用完了我再搞一些寄来。像您这样的好人,我相信会有好报的。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齐翠花最感兴趣的话是,他说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带上园园来红城子来看望他,当然还有自己。
在这种时候得到他的信息,得到他的关怀,自然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动力。她离开他和女儿园园已经两年多了。两年多来,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他和女儿,她想他们父女想得发疯,有时真想一走了之,搭上班车,去到那辽阔的草原上,去住进属于自己的小平房,依偎在那个壮实的汉子的怀里,哭他个天昏地暗,爱他个死去活来。可她却一次又一次理智地约束了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就是胜利。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摘掉帽子,带着一阵轻松回到他和女儿身边。自己戴着帽子,行动不便,他是武装干部,行动比自己方便得多,为什么就不来看看自己呢?是公务忙,是避嫌疑,与自己划清界限,还是他情有所移?她也反复考虑过他之所以不关照自己的原因。对于他的忙,她不否认,他作为地方人武部的政委,不会轻松,听说在那草原上,土改很麻烦,土匪的残余势力也很猖獗。他要保卫土改成果,维护地方安定,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第一位的,他当然不能轻易离开。人离不开,难道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吗?他可能是在避嫌疑,与当****的妻子划清界限。他有前途,不能因为与当****的妻子界限不清而受到牵连,毁了前程。这一点,她表示了理解。从今天来信的情况看,他是考虑到这一点的。当然,作为妻子的她,也自然会想到另一个敏感的问题:他年轻力壮,长相又英武,自己不在身边,他能耐得住寂寞吗?就是他能严格控制自身,身边的人勾引他怎么办?这是她最担心的事。他信上说,在适当的时候,情况允许的时候来看自己,那么啥时候适当呢?孩子放假?或者过年?或者他出差?那么什么情况允许呢?是时间允许呢,还是其他方面允许呢?比如说,也要向上级请假,向上级申请:我要去看看齐翠花,了解了解她接受改造的情况,帮助帮助她提高觉悟。再比如说,自己改造得差不多了,或者立了什么功,他会堂堂正正地来看望自己。又比如说,他借口来看望老朋友红富贵,与自己见面?对,这种可能性最大。红富贵是老朋友,他又是在延安入党的老党员,如今的党支部书记,他来看望他也是堂堂正正的。何况,村里还有他过去的一帮子朋友立昌、立贵、大宝、三宝、喜旺子、红喜子……总而言之,他能来信、寄钱,说明他心里还有自己。可他知道食堂里出现“反标”的事吗?尽管这“反标”压根儿跟自己没有关系,但工作组这么一炒作,人人都晓得是齐翠花这个女****写的。在真正写反标的人没有暴露之前,她肯定要背一段时间的黑锅。可这年头,强加给人的罪名太多了。对了,应该给红富贵说一声,让他回信的时候不要提这事。要提就说明此事与自己无关,工作组和群众会按照实事求是来对待自己的。当然,最好是不提这事。********距离这里那么远,不说他是不会知道的。说了反而不好,他会怀疑自己真的写了反标,真正进一步与自己划清界限的。这样,他来看望自己的可能性也就变得更小了。
便秘和水肿造成了许多人的死亡。官泰公社由于干部田彦文也发生了便秘,立即重视起来:连吃国家粮的公社干部都患了这种病,一般社员群众就可想而知了。公社一面向县上汇报灾情,一面采取紧急救助措施。由县上批准,从仓库调拨一批黄豆,连夜发到社员手中。公社发了文件:要求各大队要高度重视。如果哪个大队死了人,就拿大队支书和大队长是问。
黄豆从仓库打来了。红富贵和红立昌就指挥食堂人员连夜操办,煮豆子的煮豆子,磨豆粉的磨豆粉。散发豆食品不能过夜。
齐翠花也分到了一碗煮熟的黄豆。领黄豆的时间,红立贵对她小声说:“这黄豆一天多吃几顿,一顿不要吃得太多。太多了胀肚子哩。”
几天来,食堂里上顿下顿的黄豆味。黄豆糊汤喝了有些胀肚子,但却治好了人们的便秘和水肿。齐翠花也觉得精神了许多。一天晚饭后,她刚回到房子里,顺子就随后跟进来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对齐翠花说:“婶子,这些炒黄豆你留着吃。黄豆大补哩。”
齐翠花想起顺子妈和招弟对她的态度,就坚决不要。说:“顺子,这东西我不能要,你还是拿回去吧?”
顺子说:“婶子,上一回我给你给了些杂面炒面,反而把你害苦肠了。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这些黄豆可比那炒面子强十倍,你留下饿了吃几颗,管用得很哩。我拿来了你一定要收下。你不收下,我不但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红星……”
齐翠花说:“每个人只有一份,你把你的给我拿来,你吃啥?你大你妈也要防止水肿哩。”
顺子说:“婶子你尽管收下,我家里多着哩。不瞒婶子说,我大从牲口饲料里头扣一些,我妈又从食堂里偷着装一些……我家情况比你要强得多哩,你就收下。为人不亏自己。身体缓好了劳动起来也精神。”
齐翠花执拗不过,只得听从顺子把那个布包塞进被子底下。
顺子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她刚要脱衣睡觉,却听见有人敲门。她问了一声:“谁?”门外却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姨姨,你把门开开!”
那童声尽管有些耳熟,但还是一时记不起来是谁家的孩子。她就开了门。
小男孩身后站着李桂花。齐翠花一下明白了,这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他是红为民的儿子志远。李桂花领着他来有啥事呢?她没有让二人进门,而是问了一句:“你们有啥事呢?”
男孩看了一眼他奶奶李桂花,李桂花对他说:“说,给你姨说……”
男孩就说:“姨姨,我大叫你哩,我大有话要对你说哩。”
听了这话,齐翠花脑子里急剧反映了一下。她想:红为民半夜叫我有啥事呢?他为啥亲自不来?就问:“你大叫我有啥事呢?他咋不来?”
李桂花此时已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颤抖着声音说:“他不能动弹了,他来不了了……”
“他咋了?”齐翠花问。
“他不中用了。他求你看看他……”李桂花说。
“我大就要死了,姨姨你快去看看他。”男孩说。
齐翠花想起红为民替自己担粪、割麦子削“墙头”的事,心中涌上了一股冷悯,她抓起脱了的外衣,刚准备跟他们走,但又想起他给她写纸条,对她提出非分要求的事,就又把外衣丢在炕上,对他们说:“我不去了,我不能去!”
李桂花哭着说:“他姨,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如今是就要死的人了,连夜都交不过。他说他要亲口对你说一句话,求得你的原谅,要不然,他死了眼睛也合不上。翠花,他姨,你就看在这娃的分上,去看一眼他吧。”
齐翠花说:“你们回去对他说,我理解他,也原谅他……”
李桂花说:“翠花,他姨,我们也是这么哄他,他还是不肯咽气,总要你亲自去,他把他的心里话说了,他才能走……他姨,我求你了。”李桂花说着跪在了门外台子上,也拉着那男孩跪下了。
她奶奶孙子这一跪,使齐翠花想起了十多年前她跟红富贵为了解救张百旺、王兰香两口子,给她求情下跪的情景。但她面对这一老一少,却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而是触动了她心中那根脆弱的神经。她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就抓起炕上的外衣,对她奶奶孙子说:“快起来,我跟你们去。”
一路上,齐翠花询问了红为民的病因。李桂花说吃了孙子在山上树林子里铲的蘑菇就不行了。中午吃的,后晌就发病了。齐翠花意识到,这是毒蘑菇中毒,耽误得时辰大了就有生命危险。就埋怨说:“后晌发病,为啥不早些往医院送?你们这些人呀……他吐了没有?”
李桂花说:“吐了些。”
齐翠花想:既然吐了一些,说不定还有救,就加快了速度。
李桂花同儿子红为民、孙子、孙女住在原先张学仁家的两孔土窑里。当她们走近窑门前的时候,红乾坤从窑里走了出来,很客气地把齐翠花让进了窑洞。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只见红为民脸色发青,躺在炕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女儿琴英爬在他的身上哭。
齐翠花见此情形,就问:“你这个样子,咋不早些说?是这,人还有救,赶快往公社卫生院里送。老红你去找支书,就说人严重了,要赶紧送医院……”
红乾坤一脸的茫然,不知道是去还是不去。齐翠花像是下命令一样又呵斥他:“你还愣着做啥,救人要紧!”
当红乾坤起身往外走的时间,却被红为民紧拉着手,不让他走。红为民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我不中用了,不要……再,再费,费心了……”
齐翠花上前掰开他抓着红乾坤的手,推着红乾坤快点去叫人。
红乾坤的手腾开了,人走了,可齐翠花的手却被红为民牢牢地抓住不放。她觉得他的手指像老鹰爪子一样抓着自己,使自己无法脱身。她想起“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来,就没有生他的气,而是对他说:“老红,你有啥话就说吧?我理解你的心情。”
只见红为民摇了摇头,连说了几个“不”字。
齐翠花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回头问坐在炕沿上抹眼泪的李桂花:“他到底要说啥话?”李桂花呜咽着说:“他好像对你有意思,他临终要向你表心意……”
红为民可能听明白了母亲的话,连忙摇了摇头,嘴里还是说着一个“不”字。
李桂花哭得更伤心了,对着儿子的脸大声说:“志远,她翠花婶子在当面,你有啥话就说吧!”
齐翠花也说:“老红,你说吧,我听着哩。”
只见红为民脸上露出了琢磨不透的表情,他使劲拉了一下齐翠花的手,想努力坐起来。李桂花和琴英连忙从背后去搀扶他,志远从炕脚下抱过了一床破被褥,垫在他的后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李桂花叫孙子志远给他父亲捶背。红为民似乎精神了许多,口齿也比刚才清晰了。他双手抓着齐翠花的手说:“他婶子,翠……翠花,我,我红,红……为民心里有你,我想着要……要帮助你……可没帮,帮好……我求……求你,你你你不不不理理理理我,我我我就恨恨恨你,就就就想着整……你哩,就……就在茅茅茅子里写了那……那些字,结果,结果害害了你……我不不不中用了,请你你你原谅我……”
齐翠花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原来那“反标”竟是你这个坏……蛋干的事!但她终于没有说出口。在一个行将死去的人跟前说这话还有意义吗?
红为民也许觉察到了齐翠花的神态,就表现得有些不安,又问:“她她她婶子,你你你能原谅我?”
齐翠花看着他痛苦得曲扭了的脸,连连点了点头。
红为民头一歪便倒在了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