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他点了点头,脸上立即变得严肃起来,她对他说:“好我的红支书哩,你是在门缝里看人哩——把我齐翠花看扁了。我虽然是下架的凤凰不如鸡,不是天鹅,但他个癞蛤蟆还想吃?我以红星母亲的名义告诉你,根本没有那一回事!”
他还是心里不踏实,又说:“既然咱们把话挑明了,我就直说,有人反映,红为民经常关照你,还到过你的房间……”
她说:“有过这事。那是他自作多情。我跟他不是一个道上跑的马,他跟我之间永远不会有啥特殊关系,你放心!”
他再次追问:“那么,那些莜面子是谁送给你的?”
她说:“看来你一定要知道这个人。我说了你可不许反映给工作组,也不许说给任何人。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也不说。”
他说:“我老红的为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说,我以人格担保。或者我发誓……”
她说:“是李书记。”
“柳毅?”红富贵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顺子这些天来坐卧不安。
红星上学去了,也把她的心带到了县城。她盼星期六,就像盼天上的启明星。他回来取吃的,每星期到食堂打几斤面带回学校。星期六来,星期天去,在家里只呆一个晚夕。这一个晚夕十分的宝贵,多时间没有机会,她和他得不了手,她只能把一星期积攒下来的炒豆子和干馍馍偷偷地塞进他的挎包里。他一走,她就一直想着他。她从哥哥九子口中得知,红星在同学家里为母亲要的一点莜面炒面子,被工作组搜出来交到食堂里去了,就为齐翠花担心起来。人家回到家里都有垫补,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连个野菜也没有,一天两顿的糊汤越来越稀,她劳动一天,能挺得住吗?她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自家的炒面给她偷偷送去一些。
她把一条毛巾缝成口袋,偷着装了一些自家磨的杂和和炒面,趁天黑的时间溜进了齐翠花的屋里。
齐翠花见是顺子给她送来了炒面,就坚决不收。她说:“我一个人一天不知不觉就挨到天黑了,不是太饿,还是留着你们家里人吃。你哥哥饭量很大,他是主要劳动力,你留给他吃。”
顺子说:“我家里还有哩。丑旦儿一走再没有人照顾你,你就留下,晚夕饿了就吃几口充个饥。”
齐翠花说:“你还是拿去吧,要是大队干部和工作组搜着出来,又是麻烦。”
顺子说:“他们要是搜出来,你就说是儿子红星送的,他们还能咋的?”
顺子硬是把那些装在毛巾袋里的杂面炒面留下了。
几天来,齐翠花没有了炒面垫补,肚子确实饿得发烧。顺子走后,她用杠子顶了门,慢慢拆开线,取了勺子挖了一勺炒面丢进口里嚼了嚼,炒面粗糙得直蹭舌头,味道也是带着焦腥味。比起李书记送来的莜面炒面口感差多了。那种莜麦炒面,她原先也跟姐姐陈红氏一起操办过。把上好的莜麦在锅里炒熟,把从山上采摘来的地茭子和茴香在锅里焙干、捣碎,加上少许食盐,同熟莜麦一道在石磨上磨细,用细箩子隔出杂物和莜麦粗皮,就是上好的炒面子。这样的炒面味道香,口感好,盛在面缸里三年五年不坏。谁家如果磨了莜麦炒面,一进门老远就会闻到一股莜麦和地茭的香味。这样的炒面,不要说是青黄不接的年馑时间,就是在粮食丰收的殷实年间,也是美味佳品。
齐翠花尝着顺子送来的杂粮炒面,自然想起了李书记(柳毅)派人送来莜面炒面的情形。
那是一个中午,强烈的阳光照得地皮发热,她同几个分子一同在山洼里薅莜麦。瘦得发黄的莜麦苗子七零八落地被各种杂草包围着。她动作慢,照样被李桂花、红为民几个人远远地抛在后面,照样骑在“墙头”上。骑惯了“墙头”的她,早已习惯了,不慌不忙一铲一铲地薅着杂草。她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劳动心里到底不痛快,索性离远点还自在。人家四个人薅到地头上,都收拾着散工往家里走,只把她一个人留在“墙头”上。她见他们四个人都走了,这才加紧速度铲起草来。她正薅得起劲,却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老齐。”她抬头一看,却是一个面熟但又叫不上名字的中年男人。他手提着一只篮子。
她左右一看,没有一个人,她的心顿时紧张起来,他是谁,找老齐做啥?
那人快步走到她跟前,忙从篮子底下取出一个布袋子,一边往她手里塞,一边说:“老齐,你不认得我了?我叫王生虎,在张镇堡……”
齐翠花这才想起来,他是张镇堡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她轻轻叫了一声“王支书。”
王生虎说:“这是些莜麦炒面,是公社李书记让我专门亲手送给你,早晚垫补垫补生活。”
此时的她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地说:“我不要。”
王生虎说:“这就不对了。如今青黄不接的,人家有家有舍的,都想法儿弄食物垫补哩,你一个女人家,又是那么个身份,用啥垫补呢?趁现在没有人,你赶紧收下,装在篮子里,用草苫住,不要让人发现。我走了。”
她当时想说什么,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望着王生虎的背影发愣。
那些莜麦炒面确实起了大作用。不仅救了她的急,而且使她心理上得了慰藉:齐翠花到底是齐翠花,关顾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每当夜阑人静,她顶了门,一个人就着开水,口嚼那香喷喷的莜麦炒面时,和柳毅的一桩桩往事自然就浮现在眼前。她忘不了正月间到兴隆公社演出时和他的两次接触。如果说头一晚上她与他是重逢的话,第二天晚上则是对他的再认识。头一晚上他要求跟她碰那一杯开水的时候,她只认为他就是十多年前一同演戏的须生演员柳毅,并不知晓他就是那个爱戏如命的公社李书记。
“你为啥姓了李?”当第二晚夕她应约到了他的办公室以后,她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说:“我为啥姓了李,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我为啥姓了李,还不是你们惹的祸?你们要劫狱解救百旺夫妇,为啥不通知我一声,咱们一起走?你们倒好,你们当了英雄,一忽喇参加了革命,可把麻烦事留给了我。他们把我抓进监狱,一天三审,差一点没有折磨死。要不是一个好心的看守偷偷地放了我,说不定我早就被他们折磨死了。你想么,我逃出了监狱,还敢回家吗?还敢再叫柳毅吗?从那以后,我就改为李明,到处流浪,靠给人打短工混日子。为了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招赘到固原县一家做了上门女婿。这一招赘,却成了我这一生的命运转折点。做了上门女婿没多久,就解放了,我成了贫雇农。那时间村里搞土改,工作组两个人忙不过来,就要在村里找一个能识字的麻利人帮助他们量地算账,我就被抽上了。在县上培训了两个月,就成了工作组的一员。白天丈量土地、清查登记财产,晚上还要挨门挨户地做各方面人的思想工作。给他们宣讲政策,让他们如实申报财产。这工作不仅政策性强,要求严格,而且还有风险。有一晚夕我和组长张占强去给一户思想比较顽固的陈姓财主做思想工作时,谈到很晚才返回工作组住地。我们迈出陈财主家的大门,经过了一段堡子墙角,突然从巷道里冲出一个人,向走在前面的张组长靠近。我觉得情况不对,就一个跨步窜过去挡在了张组长面前。这时一把刀子已经刺了过来,我头一偏,就从脸蛋上刺了过去,差一点把耳朵削了。你看,就是这里,你看危险不危险。多亏我们那时都有警惕性,按照上级的要求,要严防各种不测,袖筒里都装着戒尺,也多亏我从小在戏班里练过功,要不然,我和张组长都成了刀下之鬼,看不到祖国解放以后的大好形势。我三下五除二用戒尺打掉了那个土匪手中的刀子,那家伙撒腿就跑了。”
她说:“我们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没想到你也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好险哪!那个土匪抓住了没有?他是谁?”
他说:“那家伙当晚跑脱了,可我们报了案以后,第二天晚夕就被抓住了。你当是谁?就是那个姓陈的财主家雇的长工。那后生纯粹是不谙世故,受了财主的指派。”
她说:“后来呢?”
他说:“你想么?既然刺客被抓住了,幕后人自然很快就查明了。那陈老财被判处了死缓,那长工也判了二十年刑。”
她说:“我是说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我么?我是大难不死,因祸得福。你想么,我救的是固原县的副县长,土改工作组的组长。组织上能不提拔我么?”
食堂里的糊汤越来越稀了,舀在罐里能照见人影。上面下了红头文件,要各基层党支部切实安排好群众生活,要求生活“低标准,瓜菜代”。地里的苜蓿已经撒了大叶,吃上胀肚子,许多人都得了水肿。苦苦菜被铲得发不了芽。队干部只得动员社员上山剥榆树皮,割蕨菜,磨洋芋杆。
榆树皮熬的糊汤还算好喝,没有异味儿,也顺口。一碗赭红色的榆树皮只要把嘴挨到碗边上稍微用劲一吸,整碗的糊汤便呼噜噜地滑落到嗓子里,灌进肚子里去了。老人和娃娃伙儿都很爱喝,看着满满的一碗粘乎乎的榆树皮糊汤,齐翠花说啥也喝不下去。榆树皮熬的水泡鬓发贴花子那可是再好不过的,既湿粘又柔软,贴在额头和两鬓,乌黑发亮,一场戏演到底,鬓条还牢牢地贴在额上。无论是大城市大戏园子,还是小地方小城镇,唱旦角的都喜欢用榆树皮熬水泡鬓发。有时候大城市里实在找不到榆树皮时也用芝麻、胡麻熬的水泡鬓条,或者用凡士林凑和,但效果比起榆树皮来,那就差得码子大。用榆树皮泡鬓发半辈子的她,却要把它当主食吞饮下去,她觉得一阵阵恶心。她想把它倒掉,可她发现大伙儿都有滋有味地喝着,有的喝完了糊汤,还伸出舌头舔着碗,自己若把汤倒掉,岂不是浪费?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自己已经有罪在身,还敢再犯罪吗?要送给别人吧?一个****分子的饭食别人接承吗?要是别人接承了,有人提出拉拢贫下中农,腐蚀贫下中农,用糖衣炮弹袭击贫下中农咋办?送给李桂花和红为民吧?她心理上不愿意。她想,要是儿子红星在身边,她送给她最为合适。可是儿子住在学校,没有在。由儿子她又想到顺子。这个姑娘一直不嫌弃自己是****分子,还不时偷偷地照顾自己,给自己送炒豆子,送炒面子。她好像对儿子红星特别的关心,莫不是她对儿子有意思?她走到顺子一家吃饭的地摊旁边,见顺子抬起头看她,就向顺子招了招手。顺子就放下饭碗走了过来,轻声问:“做啥哩?”当着众人的面,顺子也不叫她齐婶,而是白口搭白话。
齐翠花说了一句:“你过来。”就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她常吃饭的那个墙角,背了身子对紧跟过来的顺子说:“我胃疼,吃不成榆树皮饭,倒了怪可惜的,你把它喝了吧?”
顺子看了看身后,对她说:“榆树皮好喝着哩,你把它喝了,要不就挨一天饿哩。”
齐翠花说:“我实在喝不下去,还是你把它喝了。好顺子,赶紧接住,饭凉了就不好喝了。”
临睡觉前,一天没有吃东西的齐翠花觉得肚子又空又烧。她就顶了房门,取了半碗顺子给的炒面,从暖壶里倒了开水,搅拌成馓饭状。杂面炒面经开水一拌,黑乎乎的,有一层糜皮子漂在碗上面。虽然吃起来如同嚼沙子,但她还是慢慢地把那碗杂面炒面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