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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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秦腔:自作多情为哪般(1)

几天年很快过了。人们便投入紧张的劳动之中。

齐翠花的任务还是往地里送粪。比起刚劳动的时间,她已经硬帮多了。如果不是突击性的劳动,她都能适应。不过,最使她不能面对的是红为民对自己的热情。他对她的态度,实在跟十多年前柳毅对她的态度太相像了。他是不是也会像柳毅那样走柳暗花明的路呢?

食堂的饭食越来越差。过年期间吃了几顿白面馍馍白面饭,接着就是秋田面馍馍、秋田面的饭食,洋芋条子菜,渐渐的,就一顿稠一顿稀,一顿多一顿少。到了四、五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干脆上顿下顿喝糊汤了。这样的情况再把大伙儿集中到食堂里吃饭,就没有多大意义。队干部就允许大家把糊汤用罐子提回家去。一天喝上两顿糊汤,实在挨不住,人们就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填饱肚子,有人把原先还没有交售的粮食悄悄在磨子上磨了,再支起胡基,架上小锅,炒一些面子,撒在食堂打来的糊汤里面。有人剜些苜蓿和苦苦菜煮熟,掺和在糊汤里增加饭食的数量。于是,家家户户都在隐蔽的地方支起一个简易锅灶,早晚都会有袅袅的青烟从各家院墙顶上飘上天空。

齐翠花没有这样的条件,她只好忍饥挨饿。

公社下了指示,要动员社员踊跃卖余粮以解救群众饥荒。给红城大队分派的任务是一万斤。田彦文开了几次社员大会,动员了几次,还是没有人响应。就以检查卫生为名,组织了几个人的检查小组,挨门挨户地检查起来了。

齐翠花的房子也被检查组检查了。田彦文从她的包袱里检查出了半布袋子炒面子。炒面子是莜面做的。田彦文解开布袋口的绳子,捏了一撮炒面放进口里尝了尝,然后“呸呸呸”唾到地下,冷笑了一声说:“贫下中农喝糊汤哩,****分子却享受特殊待遇哩。齐翠花,这炒面是谁给你送来的?”

齐翠花见问,不能不答,就说:“那是……那是丑旦儿送来的……”

田彦文说:“丑旦哪里有炒面?你怕是搭了丑旦儿的皮吧?红支书,你进来辨认一下,看是不是你家丑旦的炒面?”

红富贵一直有意避着齐翠花,不与她正面接触,这次检查“卫生”,他每家每户都去。到了齐翠花的高房门前,别人都进屋了,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堡墙上观看河里的一切。他听见田彦文叫他,就低头走进了屋里。屋里本不很宽大,这时有田彦文、红立昌、九子和公社的另一名干部,显得屋子很满。他上前伸手从布袋里抓了一把炒面,炒面焦黄黄的,一股面香扑入鼻孔。他用舌尖舔了舔炒面,咂吧咂吧嘴,肯定地说:“就是丑旦儿炒的面子。那一天他支着锅偷着我炒莜面,让我给发现了。我问他哪里来的莜面?他说是一个要好的同学给他给了几斤,让他温面茶冲着喝。我就再没有管,不想这个龟儿子却把面子送到这里来了。”

田彦文狡猾地笑了笑说:“你儿子把炒面送给他妈,你真格不知道?”

红富贵说:“那龟儿子说他要带到学校里,下晚自习以后充饥饱哩,我哪里知道他送到这里来了?他都那么大了,我还能天天跟着他?”

红立昌和九子也说:“红支书整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时间过问儿子的行踪。”

田彦文说:“就算你红支书不知道吧?是这,炒面要没收,放到食堂大伙儿一起享用。不能让贫下中农挨饿喝清汤,****分子却在背地里搞特殊化。小王,把炒面袋子带走!”

这么上好的莜面炒面子究竟是谁给她送的呢?一路上,红富贵脑海里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家里根本就没有个莜麦渣渣儿,儿子丑旦倒是炒过白面面子和糜面面子,而没有炒过莜麦面子。他的同学送给他几斤莜面也是自己随意编造的谎言。自己要是不编造这样的谎言,田组长就要打破砂锅问(纹)到底。除了她儿子丑旦外,谁送她这么好的吃的她都说不清楚。即使说清楚了,也会连累那个送炒面的好心人。丑旦红星是她的儿子,虽然说一个学生也要同****母亲划清界限,但这个界限究竟要划多清,谁也没有标准尺度。再说,儿子给母亲送吃的,不管是谁,他多么的革命、****,在这样的问题上还是能够接受的,能够想通并允许的——丑旦是送炒面的最好也是唯一的人选。

红富贵为自己随意编造的谎言能天衣无缝地被工作组和其他人相信而产生一种慰藉。他的一个谎言省去了许多纠葛,简化了许多不必要的调查程序,尤其是解除了齐翠花的许多麻烦。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这年月,大家伙儿都忍饥挨饿的,何必再找些事情瞎折腾呢?

那么,莜面炒面到底是谁送她的呢?她最亲的人没有送,其他人都上顿不接下顿,谁还能顾上给她送吃的?他脑子里浮现出两个身影来。一个是九子妹子,一个是地主分子红为民。凭着当支书的精明和掌握的情况,他敏锐地观察到,顺子跟儿子红星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一次他也听见顺子在为红星衣袋里装炒豌豆的时候,顺子要他多装一些,让红星给“婶子”给一些。他们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吃饭的时间多时在一起,可他没有发现顺子家有莜面子。从九子的神情上也看出他家是没有莜麦的。要不然,就是那个臊胡头红为民送的。他看出了红为民时常为齐翠花献殷勤的神态,也听食堂里的人反映过,红为民曾经去过齐翠花的房子里。想到这里,红富贵心中涌上一股浓浓的酸意。尽管她如今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们毕竟夫妻一场,她毕竟跟他在一个床上滚过十多年几千个夜晚。她的秉性他当然了如指掌。她如今肯定难耐寂寞,生理上有了需要,光棍汉红为民就乘虚而入。分子对分子,两个更合适,谁也不吃亏。哼,******这个地主分子,国民党的狗腿子,竟敢骑在我这个共产党员的头上拉屎?要早想到是他个****的送的莜面,我何必要自作多情地为她编造谎言,替他们解脱呢?把他和她的丑事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才好呢!儿子都长成大人了,看她还有脸再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干那欺负人的勾当吗?不行,不能听任她这样做蠢事。不论站在支书的角度上还是站在前夫的角度上,都有责任制止她。看在大勇兄弟和儿子红星的脸面上,更是不能袖手旁观。

吃晚饭的时间,齐翠花接到一个通知:公社工作组要找她谈话,要她九点以后到五保户白大娘家里来。通知是顺子带给她的。

喝了一碗糜面糊汤加苦苦菜,她看看天色尚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天黑。工作组找自己谈什么?是那半袋子炒面的事还是别的事?半袋子炒面的事红富贵已经替她说清楚了,蒙混过关了,莫非被他们看出破绽了?她想,他们要是再问那些莜面炒面,自己还是一口咬定,是儿子红星送来的。她绝对不说出那个真正送给她炒面的人。工作组调查事情为啥不在白天,而要放在夜晚?为啥不到自己的房间或者大队部或者他们的房间,却要偏偏选在一个七老八十的瞎眼老婆子家中?这其中有啥秘密呢?她由不得警觉起来——莫非工作组田彦文要对自己非礼?

她约摸着时间到了,就在门背后提了一根树梢子,锁上了房门,小心地向白大娘家走去。

大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只见上房里亮着灯,她走到房门上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喊了一声“请进来!”

她进了门一看,灯光下,板凳上只坐着红富贵一个人。里间套间的门紧闭着。白大娘早就睡觉了。

他见她来了,就站起来说:“你来了,请坐下。”

她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就问:“工作组还没有来?”

他笑了笑说:“我就是工作组。是我叫你。”

她愣了片刻,口气生硬地说:“你叫我来有啥事?”

他说:“你来了这么长时间,咱们还没有正式说过话哩。我想再不能拖了。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说:“你如今是党支部书记,我是****分子。你有啥指示就下么……”

他说:“老齐你误会了,我不是以党支部书记的名义跟你谈工作谈政治,我是以一个曾经的丈夫,如今的朋友的身份跟你谈一件很现实很严肃的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她说:“那你就说吧,我听着。”

他说:“你晓得,我是个实在人,咱们用不着这么兜圈子。咱们两个人都要实话实说。我想问你,你的那一布袋子莜面子是谁送给你的?”

她看了一眼他说:“你不是说是丑旦儿送的吗?”

他说:“你看你这个人,还跟我兜圈子。丑旦送不送难道我还不清楚?他就是想送,家里也没有……”

她说:“你晓得家里没有,为啥还说是丑旦送的呢?”

他啧啧地咂了几下嘴说:“我给工作组说是丑旦送的,难道你真格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说:“我明白,又不明白。本来你的好心我领了,可你今晚夕设了圈套把我哄着来,又问那些炒面,我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了。”

红富贵掏出半盒黄金叶烟,擦着火柴点燃吸了一口,突然又觉得应该让一让齐翠花,就抽出一枝烟递给她,说:“你也抽一枝。”

他吐了一口烟雾说:“我觉得你那些莜麦炒面来路蹊跷,就想了解一下,究竟是哪个好心人在暗中帮助你。”

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怕是管得太宽了?如今咱们你是你,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了解那么细有必要吗?”

他接着说:“有必要。我是为了你……不为你也为丑旦……”

她说:“这跟丑旦有啥关系?”

他说:“有关系。你也看见了,丑旦都长成大人了,他要是晓得他母亲背着他……”

“背着他咋了?”她瞪着他加强了语气。

他忽然觉得他的问话有些唐突,就改口说:“这事你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你给我说清楚!”她说。

红富贵当然晓得齐翠花的厉害。他心里骂了一句:哼,你是肉臭了架子不倒。佛爷好了还站着烧香哩。我不拿出点颜色给她看看,她还把我当原先的红富贵哩。就清了清嗓子说:“我是问你哩,你倒问起我来了。你说实话,到底是哪个好心人送给你的?”

她说:“你一定想知道吗?”

他说:“我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

她说:“我要是不说呢?”

他说:“我想你是会说的。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

她说:“你晓得还问我做啥哩?一点炒面,你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他说:“炒面虽小,事情也不大,但在这青黄不接,公社强调卖余粮的关键时间,也是个敏感话题。我红富贵当支书着哩,还没有人送这么好的莜面炒面,你一个受改造的人却有人送粮食,你说事情大么小?要是让工作组提到纲上线上,小事也是大事情。当然了,我不是想把这几斤炒面上到纲上线上,我主要是觉得心里枉亏呀!你想么,我处处关心你,为你着想,经常在工作组跟前解脱你,你却背着我和儿子……接受别人不明不白的东西……要是别人倒还罢了,要是那个那个……要是那个地主分子……我多么心酸呀?”

齐翠花似乎才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咧嘴苦笑了一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噢”来:“噢,你是把问题看在那方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