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很快就到了,下了车,周天浩迅速地进了店堂,然后上了二楼。这食为天虽然店面不大,在南州却是挺出名的。原因就在于这店号称是南州最正宗的土菜店。店里所有的菜,就来自店家自己在山区的蔬菜基地,连甲鱼据说也是野生甲鱼。这年头,反季节的,转基因的,吃得太多了;回过头来,谁都想回归自然,回归天然。因此,这店在南州官场,就成了一个香饽饽。在这里吃饭,服务员的脸都是绷着的,爱理不理,你还不能生气。人家菜好啊!你不来,自有别人在排队等着。中餐,得在头天预订;晚餐,至少也得上午预订。店大欺客,这店出名了,也同样欺客啊!
208,周天浩记着这个包厢号,一推门,正对面就是卫子国。
“周校长到了,好,全体起立,欢迎周校长!”卫子国一说,大家都站了起来。孟瑶背对着门,这时也回过头来,说:“周校长一来,我们这班就算又有党校的气息了。”
周天浩笑笑,示意大家坐下来。卫子国让人上菜,孟瑶笑道:“子国到市里了,这饭拖到现在才请,也是……待会儿,首先得罚子国一大杯!”
“没理吧?班长。你们可不能欺生,我可是乡下驴子初进城——胆小着呢。”卫子国瞥了孟瑶一眼。周天浩不知怎的,觉得那眼神有些特别,就像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望祁静静一样。
酒开了6瓶,全是五粮液。卫子国亲自动手,边斟酒边道:“首先声明,这酒是我自家带过来的。今天这喝的不是腐败酒,而是感情酒。这可都是20年陈酿,一般人我还……周校长,是吧?”
周天浩笑着,说:“此地无银。不过我得声明,今晚我可是不能喝多的。”
“怎么?是红线日子?”卫子国问。
“哈哈,哈!”周天浩不置可否,含糊了下。
因为是县干班同学,喝酒时自然会谈到县干班。周天浩就说这两天这一期县干班正在仁义和想湖那边考察。卫子国问:“陈然也在?”
“没有参加,听说是临时有事。”周天浩答道。
“临时有事?哈。”卫子国把头向周天浩侧了侧,用手掩着嘴,小声道:“要出事了。他的事,我走之前就在查。下午刚有湖东的人告诉我,湖东的交通局长马路阳在准备出国时,被纪检部门在机场给扣留了。而这人,正是陈……”
“有这事?”周天浩很是一惊。
“是啊!我可听说,陈然上次在党校还上演了一次全武行,有吧?”卫子国问。
周天浩更吃惊了,道:“听谁说的?小事,小事!”
孟瑶端着杯子,对着周天浩说:“卫秘书长,可不能老占着周校长,我也得……”
“来,来,大家轮流来!”卫子国说,“自由地喝,痛快地喝,尽情地喝!”
周天浩虽然喝着酒,但心里却有些沉重。陈然在党校的事,本来他以为处理得还算干净,现在连卫子国也知道了,说明这事早已经被外界传了个底朝天。只是党校这一块,最近都在忙着纪委的调查,还有人事上的变动,忽视了。而且,卫子国说陈然就要出事了,这话出自湖东原纪委书记的口,不能不让人相信。陈然的情况,周天浩也不是一点不清楚。都是南州干部,虽不能说知根知底,但大体上的了解还是有的。但他没有想到,问题有这样严重。想到这,他自己心里上一凉。卫子国说再喝一杯,他竟一点也没含糊地喝了。喝完后,他呆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他感到脑子里有无数条不断变幻的线,牵扯着,牵扯着,让他的脑子生疼。人,如果都能清清洁洁的多好!可是……
脑子里事情多了,酒劲也就上来了。周天浩竟然毫无防备地吐了。卫子国赶紧道:“怎么了?真不好意思。周校长应该不是……看来是太……这样,我送周校长回去休息吧,周校长,你看……”
周天浩说:“真对不起了,我有点不太……我先回去了。子国,你也不必送了,让司机送一下就行。”
卫子国说:“这哪行,我得送。”
两个人下了楼,周天浩坚持没让卫子国送,只是让司机送他到离宾馆还有几十米的地方,然后让司机回去了。他瞅了个没人的地方,蹲在路边,好好地吐了一回。按酒量,他真的没醉,可是,头却又真真实实地晕得很,胃里也难受。酒入愁肠,就格外不同了。关键还是心里想的事情多了,许多事一下子缠住了,缠着缠着,就让人发紧。一紧,就必然炸了。吐完后,他觉得一阵空,人也懒得站起来。路边的夹竹桃,在夜色中散发出淡淡的气息。而在不远的地方,一对恋人正依偎着。大概是他惊动了他们,这对恋人正在慢慢地向树荫深处游动……
周天浩蹲了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嘴里发苦,脑袋发晕,他撑着回到宾馆,开了门倒头就睡。可是刚刚睡了十来分钟,大脑就异常地清醒了。不仅清醒,而且清醒得让他自己也感到可怕。这不是一般的清醒,是太清醒了。就像一盘被清洗过的磁带,干干净净地摆在面前。里面的纹路、走向、过往与未来,都清楚地呈现着。他就像一只被高高举起来的小虫子,在明亮的光下,全身通亮,无处可藏。四十多年来的道路,先是稚嫩得如一滴露珠,再是明亮得像一枚贝壳。稍后,里面有了一些灰尘,但那不是本质的,而是一种出于自私和自卑的保护。可是,再后来呢?他看见灰尘越积越多、越积越厚了。终于,灰尘之下,他的那颗本来纯净着的心,慢慢地变得沉重、自利和贪婪了。他低下头,就仿佛又看见综合楼承建的市二建的老总杨平,在他的办公室里,递给他一只装满了现金的公文包。那里面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按周天浩的工资算,那得拿上好几十年。他与杨平拉扯了起来,最后,杨平走了,包丢下了。这包在他办公室的底层柜子里放了十几天。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而且,他心里在惧怕。直到有一天,杨平在酒后告诉他,放心吧,马国志校长那儿,我给他在市里买了幢别墅,仅装修就花了我40多万。你这点算什么?放心!绝对放心好了!
这笔钱至今存在省城的银行里。周天浩不敢把它拿回家,也不敢存在南州,就自己开车专门跑了一趟省城。在交给银行存款员之前,他只是猜测了钱的大概数字。可是等到一清点,竟然是50万。这让他站在银行里犹豫了足足十几分钟,直到存款员催他,他才递了存款单。这一纸小小的存款单,如今放在他党校办公室抽屉的底层。他没有再拿出来看过,更谈不上在吴雪面前吐一点口风。依吴雪的个性,要是知道他一次收了杨平这么多钱,还不马上吓昏死了?就是老岳父,也不能容忍的。老岳父这个人,在官场上行走了几十年,经他手提拔的干部,成百上千。他也不是不收礼,但收得有规矩。办成事的收,没办成的一概不收。一万元以下的收,一万元以上绝对不收。周天浩当党校副校长的第一天,老岳父就专门请他喝了一次酒,在酒后,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老岳父说:当一个官,想不进入规则难。但要官之有道,官声大于一切啊!你还年轻,一定得重名轻利,以图将来!
夜风有些凉了。周天浩起来关了窗子,看看表,快9点30分了。祁静静仍然没有消息。他又打了一次电话,竟然关机了。他把手机狠狠地扔在床上,接着,又拿过来,狠狠地摁上了关机键。
这一夜,周天浩竟然睡得异常的香甜。早晨一睁开眼,就是8点30分了。他打开手机,首先看到的是短信通知。在11点钟左右,马国志常务打了一次。丁安邦副校长在昨晚打过他电话两次,祁静静是半夜1点的时候打了他手机一次。3个打电话的人,对于他现在来说,都是意味深长的。丁安邦是排在他前面的副校长,也是这次党校常务的最有力人选。但是,周天浩也知道,丁安邦在高层,甚至在马国志常务那里,得到的最真实的支持,并不是太……按老岳父的推断,丁安邦是很难进入常务的,除非这个时候,丁安邦动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就目前的情况看,丁安邦是有些踌躇的,也许在竞争的实力上,他对自己有点太乐观了。吕专更不可能,而且,周天浩也不希望出现吕专成为常务的局面。不过,这吕专现在的确成了最大的麻烦。吴旗和其他几个教授不断地上访,其实背后都是吕专在撑着。吕专真要当了常务,那岂不……
周天浩摇摇头,先给马国志打电话。
马国志劈头一句就问:“昨晚怎么了?关机?也不在家?”
“正带县干班的学员在仁义考察。手机没电了。”周天浩解释道。
马国志“嗯”了声,说:“纪委的事知道了吧?初步定了个调子,说数额在300多万。有吗?你有吗?这不扯淡吗?不过,还没有正式上报市委。天浩啊,这个时候一定得……你是知道的。还有就是,有些也可以处理一下嘛!你跟杨平通个气,有情况再告诉我。”
“这……”周天浩一时有点愣,停了会儿,才道:“好,好,我下午就想办法跟他联系。”
“天浩啊,这事是大事。你年轻,一定得……”马国志又追了句。
周天浩擦擦额头上的汗,说:“我知道,谢谢马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