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莹雪紧张地用英文喊。原来是艾第。艾第是戏剧系的信息部头儿(Information Departmental Head),也是莹雪的顶头上司。他平时上班都是晚来早归,活儿全扔给当兵的干。大周末的,他跑来办公室干什么?艾第喜笑颜开走进来,一看是宋云青,一张大脸笑得更加灿烂,简直就像夏日阳光下的紫薇花。他说:“我正好有几个问题要找你。”
宋云青给艾第当了一年的兵,计算机系统问题全包了,疑难杂症几乎是手到病除。艾第对他很欣赏,希望他能干到毕业。当宋云青向他推荐莹雪时,艾第极不情愿,他才不缺做网页的人,随便找个本科生,一个小时六美元,根本不用管他的学费。莹雪是研究生,还得给GA的名分,还要管她的学费。宋云青虽然也是GA,但宋云青是计算机系的助教,不用操心他的学费。
宋云青向他保证,只要答应让莹雪上班,一有问题他随叫随到。在这种前提下,他才勉强收了莹雪,并答应开出同样的工资,也就是一小时十二块美元,这是系里付给学生的天花板价格,不能再高了。
莹雪刚进去时还是紧张,他安慰她:这里面的水其实并不深,只要你肯多看书,搞熟了就是那几个常见的问题。我们要感谢艾第,因为他完全是个混饭吃的主儿。他虽然是个混混,但做人却精滑,与领导群众都打得火热。提升成了头儿后,他老谋深算,就是系里有钱,他也不招正式员工。招来干什么,让技术全面、年轻有为的人来威胁自己?宋云青是学生,自然不会同他争,而且又有本领给他挡风遮雨,他真的满意。
“今天是周末,怎么没在家陪老婆?”宋云青问他,两人相处已久,早就称兄道弟,扯上两三句就可来串黄段子。有时候莹雪不在,他也是一脸坏笑:“这么帮她,关系不一般吧?”宋云青并没否认,反而笑着点头:“确实不一般。”“又换了床友?”他见过红头发的丽莎,知道丽莎和他的关系。哪知宋云青半真半笑地说,莹雪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Fiancee)。他知道这样的话传不到中国人的圈子里去,所以才有胆量说出口。
“家里的传真机坏了。”艾第扬了扬手中的传真稿,临走之前,看了眼莹雪,再用单眼朝宋云青一眨,脸上那一堆意味深长的笑,真是比酱油还浓。
艾第一离开,他又想把她重揽怀里。她推开了她,想起艾第脸上的怪笑,心就乱了,到底是做贼心虚,这见不得阳光的情啊。
他说:“这儿说话不方便,去我家好吗?”
去他的家,他说他有好多话没对她说?她忐忑低下头,脸蓦然红了。“去我的家吧,上次你请了我的客,我这次该还你的情。可别小看我,我也会做菜的。家前面有条小河,鱼多得打架,那是我和帕垂的Water Garden(水上园子)。冬天的鱼虽然少,但都很肥美。你信不信?”
“我信,但是我对鱼没有兴趣。”她说,“我改天去你的家吧。”
他继续说:“不要改天了。我会让你见识一下新鲜事物。橡树果面包你品尝过吗?用橡树果子做出来的面包,那个香啊!”
“橡树果子能吃吗?”她问,“秋冬的时候,总能看见橡树下一地的橡树果,那黑乎乎的小果子没有毒?”
“哈,这个你就不懂了,橡树果曾是印地安人的粮食。把果子的硬壳敲开后,取出果仁放在滚水里煮,去掉涩味后,可以用来烧鸡或是烤面包。那橡果子的味道比板栗还好十倍,真正的人间美味。”
“这样的人间美味?”她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我居然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这就是橡树的诱惑。”他笑。
她突然颤声道:“云青,我们都不要吸毒了。”
他先是一怔,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话,脸色变得铁青:“对,我犯了毒瘾,戒不掉了,我也不想戒!”
“可是我必须戒,我的功课……”她没有说出口,她的功课里全是他的影子。
“功课有问题吗?”他关切地问。
“有问题也不能问你。”她还想说,越问越糊涂。他笑道:“我又不是你的敌人。”他又想去抱她,“学习知识可来不得虚假,最忌讳不懂装懂。”
“再也不要你的糖衣炮弹了。”莹雪背过身子,用了力量抗拒他的拥抱。
他笑道:“糖衣炮弹?把糖衣刮来吃了,再把炮弹吐给我,你就不亏了。”
“我要走了。”她向门口冲去。
“别走,莹雪,”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声音真是伤感,“我们是没有结局的,只是希望能同你多待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
她浑身一震,脑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她又醺醺然了,不知道是摆脱还是留下。眼前蔓延而上的,是绮丽逼人的金光紫雾,金光紫雾中还有活泼跳动的橡树果子,要把她融化进去。她不能!
于是她说:“或许,你该有个女朋友了。”
“你烦不烦,又想把我当种马。”他恼怒了,“我十九岁就有了女朋友。”
“十九岁就有了女朋友?那她……”莹雪嘴唇有些涩。
“这叫人算不如天算,我曾经栽得很惨,你想听吗?”他满不在乎地冲他一笑,看样子并没有栽得很惨,而是想卖弄他的故事很精彩。
“不,我要回家。”她说。他颓丧地松开手臂,专心看她的眼睛,清清盈盈,像汪着的一潭水。纵然无情,也是如此动人。
“好吧,我送你回家。”
走在过道上,两个人各有所思,谁也没有说话。一个娇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莹雪,是你吗?”两人蓦地回头,原来是黄樱子!
“真是你们?”黄樱子又惊又喜,“我还怕认错了人。”
莹雪像当了贼,脸是一阵红来一阵白。但宋云青却一脸的平静,完全没事似的。他说:“莹雪今天在戏剧系上班,她的老板找我,他们有些技术小问题,没想到碰上了她,现在又碰上了你。”
“今天真巧,大家都碰上了。”黄樱子笑逐颜开,只顾跟宋云青说话,也不看莹雪的脸,“我跟我Roommate说过,去戏剧系恐怕会碰上我的朋友。我的日本朋友美子,这学期在舞蹈系选了门形体课,白天也想跳,我就过来看热闹,没想到……”
“没想到大家凑在一块儿。”宋云青笑道。
“春节来我家的Party?”黄樱子眼睛只看宋云青。莹雪小声地说:“我应该没问题。”黄樱子笑着问:“老公跟你一块儿来?”莹雪回答:“应该是吧。”她觉得黄樱子不该问这句话,如果她希望邀到宋云青。
“那你呢?”黄樱子等他的答案,她又说,“春节的Party,美子要亲手做Sashimi和Sushi(生鱼片和寿司)。爱丽丝早准备好了她的Kinchi(韩国泡菜)。”
“我明天给你电话。”他不想拂了黄樱子的一片好意,但又不想违背自己的心。莹雪只觉得尴尬,是自己该走的时候了,故意低头一叹:“学校房管科的人下午要来喷虫子,我得快点回家。你们……你们周末愉快。”她身子都歪了,手脚也是硬的,不知道怎样逃出的大楼。
“真是个标准的贤妻。”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黄樱子叹道,“这么急着回家,多半是给老公做饭。什么喷虫子,肯定是借口。”
“或许是吧。”宋云青眼睛直了,玻璃门外有棵橡树,莹雪的影子在树下一闪就不见了。
午饭时间到了,黄樱子主动问他:“怎么样,去Burger King(汉堡王快餐店)?今天我请客。”他笑道:“不等你的Roommate?你把她卖了?”她点头:“她这一跳肯定是两小时。我们走吧。同胞优先。”
汉堡王就在戏剧系大楼的对面,车也不用开。两人过了马路,直接推门进去。“有句话在先。”排队的时候宋云青说,“要不我请,要不AA制。我实在没习惯占女人的便宜。”
“这也叫占便宜?”黄樱子把两杯可乐放在桌上,“现在是男女平等,你观点还这么陈旧?要说占便宜,我这儿倒有一个故事。我中学的朋友,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每个月都把工资喂了男朋友,男朋友喝得理直气壮,因为他还在读研究生。”
“天下还有这种男人?”
“是啊,老同学都看不惯。可她说两个人既然相爱,还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他的。她男朋友到外地搞调查,学校只管火车硬座,他怕苦怕累,非要女朋友买软卧。他家里要装电话,他父亲要住医院,他妹妹找工作需要请客送礼,他都要女朋友出钱出力,简直把她当成……”
“别说了,这种男人天生长了鸭毛。”宋云青打断了她,“但是只要人家两人乐在其中,也不关外人的闲事。”黄樱子点了点头:“你觉不觉得我那个同学像莹雪?无条件地奉献,人家反过来并不领情。”他望了她一眼,淡心无肠地说:“她只是没有找对人而已。”黄樱子说:“她就是那个性格,不温不热的,跟谁都一样。”
“那不一定。”他随口答道。店内四周的玻璃很明亮,他可以清楚看见室外的街景。一棵不高不矮的橡树,可能生病了,掉了一半的头发,枝枝丫丫,纵七横八扑向多云的天。从他的这个角度看去,树和云隔得有多近,相依相衬,仿佛近在咫尺。近在咫尺?他的人和她的人,他的心和她的心,唉,不想也罢!
“你最近忙不忙?”黄樱子变了话题,他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说:“不太忙,反正就是老板的那堆破事。”他勉强咬了一口汉堡,干得如橡皮。她问:“如果不是太忙,我能向你请教问题吗?”他说:“没问题。周二和周四都有答疑的时间,那个时间找我,我肯定在。”
“谢谢你。”她的脸庞突然抹了层半透明的红晕,宋云青看在眼里,心里暗想这女孩长得还真不错,比傻姑动人多了,但是心眼儿也比傻姑多。如果她没和莹雪走得那么近,没有那场闹剧,他还真有心情和她待一待,天南海北和她聊一聊。
喝了一口水,她有心无心地说:“我是很想向你请教的,但是莹雪说,最好思考后再去问人家,问出来的话也不至于太浅薄。”
“她道理还真多。”莹雪的名字再次被提起,宋云青的兴致像落地的篮球又蹦了上来。
“可不是吗?”看他来了精神,黄樱子急忙点头,“有时候我也搞不懂她。”
“你说说看。”他的兴趣更浓了。
看宋云青两眼发光,黄樱子便毫无顾忌地说了下去:“莹雪是个不错的女孩,漂亮又大方,还会为人,可有时候,怎么说呢?说得不好听一点,她有些虚假。好像她挺忌讳我去问你问题,如果我和你走得近,她似乎并不开心。”
“会有这样的事?说,说下去。”宋云青放下手中的汉堡,安心听她的故事。
“她大道理挺多的。前些日子我跟她聊天,我自认为在编程上没有天才,总有些灰心丧气,想换到医学统计上去。莹雪却劝我坚持,她说她也相信天才,但成功还是靠恒心和毅力,还一本正经给我讲了挖井的故事。说是一个人想挖井,每次挖几下就停了,以为没有水,再换一个新地方,白白挖了五六个坑也没有找到水,拐弯抹角地批评我做什么事情都浅尝辄止。我这么大的人了,犯得着她这么教育我吗?”
宋云青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莹雪这么搞笑。他想起那次给莹雪补课,因为心急,凶了她几句,她委屈低头,那欲泪却笑的样子,只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好好爱抚一番。
“有意思,有意思,”他边笑边说,“什么时候她也给我一番再教育,我这个人最缺乏毅力。”
外面一阵响,突然闯进来一群人。大约有五六个,闹嚷嚷的,小鱼儿和鲁明阳也混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