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橡树下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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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上篇 曾经生死与共的爱情

“邓太太,昨晚的雪豆还剩大半箱,不用开新的。”莹雪小心地说。她心里很清楚,自打邓老板回福州后,邓太太就变得恍恍惚惚,居然好几次给客人找错了钱。

莹雪说:“从下个月开始,我不能打全天了,能不能帮我调一下时间?”“喔,是吗?”邓太太从恍惚中醒过来,同莹雪一起把旧箱子里的雪豆倒出来,“我知道,你这么聪明,英文又好,迟早都会去念书的。”

“我并没有正式入学,只不过想去学校旁听而已。”莹雪边说边剥雪豆,“你知道我先生的学费很贵,两个人一起读书哪有饭吃呢?”她突然想起婆婆能为纪美缴学费,无论多贵。如果这笔钱用在她身上,她一定会抓紧时间读出来。东想西想,心由不得一沉,“有钱就好了。”

“有钱又有什么好?”邓太太像是自语,“没钱也有没钱的好处。记得我和先生刚来美国,他在厨房里打杂,我在前面收脏盘子,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任何人都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为了尽快还债,我们每天都干十五个小时。累是累,那个时候真是快乐。我们常开一部破车去海边,捡好多的贝壳和海带,然后坐在沙滩上看日落,夕阳像一颗鸭蛋黄。”

“如今苦出来了,什么都有了,连餐馆这栋大房子都买下来了。”莹雪说。

“可我宁愿回到从前。”邓太太说。见身边只有莹雪一个人,她的情绪放得很松,“你不知道,钱多了并不是好事。男人有了钱就要心花怒放。”莹雪说:“你别乱想,邓老板待你很好,他只不过爱开玩笑。”

“可现在,他人在大陆……”邓太太手指捏着雪豆,边茎没有拉扯下来,心一急,索性将雪豆撕成两半,“每次给他挂电话,他都不在,有时候是中国的深夜了,你说他能到哪儿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他还怪我,说好不容易回趟家,叫我不要跟踪他。”

听起来是出了些毛病。莹雪想了想说:“你也不用急。说得不好听,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家和根基都在这儿,他离不开你!”

邓太太沉沉叹了口气,用手枕着下巴:“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家,常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是在海船上相识的,船上风浪大,颠簸得厉害,我吐得人都虚脱了,多亏了他一直守在我身边,喂水喂饭。如果不是他,我真的可能就死在船上了,一辈子也上不了美国的岸。记得有一天,船在海上突然行不动了,眼看着食物和淡水一天天减少,大家急得不行,后来还是他四处检查,居然把船修好了。大家都说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最后,我们终于航行到美国的海域,可是却看见远处开来巡逻艇。有人跳海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拉着我的手跳了下去,那个时候,我浑身无力哪可能游得动?我对他说,你不要管我了,你自己游过去吧。可他根本没放开我,他大声地说,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我们一起活!”

莹雪屏住呼吸,凝神地听,听人家的传奇。那是邓老板吗?在大海里要与女友生死同命,说起来谁信啊?这样的生死之恋,和一天到晚嬉皮笑脸的邓老板画得上等号吗?

“我们最后还是获救了。审查了几个星期,出了庭,放出来的时候,移民局还给了工卡,那年头比现在宽松多了。”邓太太突然讲不下去,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莹雪侧过头去,不忍心看她伤心而变形的脸。过了好久,邓太太叹息道,“我本来就欠他一条命,他顾家顾我顾女儿,我也应心满意足了,只要他不黑白通吃。”

“黑白通吃?”莹雪愣了一下。邓太太实话实说,餐厅里的厨子们,因为长时间的辛苦劳作,大家会轮流放假,用他们的话:“轮流上纽约放炮。”

单身的厨子们固然可以理解,但一些有家有口的老板也要凑这个热闹,打着去纽约进货的幌子——你知道他吃了什么货?邓老板从不承认,邓太太开始也信任他。后来全世界都知道了,唯有她还蒙在鼓里。金中国的大师傅前天告诉她,邓老板在纽约五毒俱全,黑白通吃——黑鸡白鸡他一起上,上完了还与众人探讨经验。邓太太的脸气成了冬瓜: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事,那些人你能碰吗?什么样的病没有?

莹雪到底明白了,想笑又不好笑,她说给邓老板挂个电话,告诉他餐馆很忙,你一个人顾不过来。邓太太苦笑说:“我早试过了。”莹雪说:“别怪我咒你的女儿。告诉他茵茵、婷婷生病了,她们想爸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试一次吧。”邓太太幽叹了一口气:“莹雪,我真想不通,我们是共生共死的夫妻,女儿都这么大了,他对我却没有先前的激情。还记得我们在新州开第一家餐馆,茵茵在我肚子里才八个月,为了节省费用,我一直在厨房做炒锅。他坚决反对,说不就是两千美元的人工费吗,为什么要让两个人受罪?我肚子大了弯不下腰,他还帮我穿袜子,剪脚指甲。我们的生意越来越顺、餐馆越开越大时,他对我却越来越淡,好几个星期不愿碰我……”

邓太太唠唠叨叨,差不多成了半个祥林嫂。眼看着厨房的师傅们已在出晚餐了,莹雪忙提醒她。邓太太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厨房跑去。莹雪盯着她的背影发呆,那个在大海里挣扎的少女、与爱人生死同命的少女,才过了多少年,爱情就枯萎了。她想文霁光和肖云,也想她和纪林,又想起情歌里所唱的陪你到地老天荒,爱你到海枯石烂。什么啊,激情一瞬间的爆发。尘寰中的事物,哪有永恒千古的道理?青山绿水在变,日月星辰在变,人生一世,犹如太空电光的一须臾,一转头就无法遥望。

一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莹雪睡意全无,下床推门而出,走廊上凉风入袖,月明如水,她轻声问他:“都这么晚了,程序写出来了吗?”

“终于熬出来了,离开机房的时候,还有几个老中、老印在那儿熬油,你知道,Due Date(到期日)是明天。程序只要能Run(执行),其他的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低头看她,拥着她的肩进了门,“都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她说:“我心里老担心你,怎么也睡不踏实。”纪林笑道:“怕我再扛一个大C回家?放心吧,老婆,悲剧不会重演。”

她打开了厨房的灯,回过头来冲他一笑:“动了这么久的脑子,肚子一定很饿吧?”听她这么一点,纪林才感到肠空如洗,他笑道:“没想到动的是脑子,饿的却是肚子。”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明天白天不是要去打工吗?”

“别担心我,”莹雪已从冰箱里拿出两块点心,装在碟里,放进微波炉,“明天还是在中华村打工,同金中国相比,在那儿干活儿相当于散步。”

“打工终究是累的,我明天去帮你。”

她望了望他,又低下头,身体沐浴在细雨中,酥润的风、温柔的香,有一颗种子在发芽——他终于懂得体贴她了。她知足了。她笑道:“夏天的课程本来就短,你功课都应付不过来。再说餐馆活儿你又不熟,只会给我帮倒忙。”

莹雪说得没错。那一天,纪林在金中国帮莹雪干活儿,他不会用菜刀,切烂了西瓜、切坏了柠檬。不明白他怎样做的茶,反正一桶甜茶全部报废。他擦不干净桌椅、扫不干净地。金中国的魏经理和王老板看得摇头叹息,想骂又不敢骂,纪林毕竟不是他们的员工。莹雪拉了下纪林的衣袖:“还是让我来干吧。”

事后方亭说:“谁天生爱干活儿?这样的活儿又不是造原子弹,只要有力气白痴都会干。你这么纵着他,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赵伟先前也帮我干过,故意使坏,弄得个乱七八糟。想溜之大吉?没门!我问他,你那些青蛙的眼睛、老鼠的耳朵的实验都拿得下来,连配个甜茶都不会?这明摆着就是态度不端正!莹雪,实话对你说,男人都是训练出来的,你不盯紧点,他就变着花样装精装怪。”莹雪听了只是笑,训练男人方亭自有她的一套。

莹雪从微波炉里取出蛋挞:“我刚学会的。会不会太甜,会不会奶味太浓?”她的话还没说完,纪林已经咽下了一个:“比胖瓜店里卖的强多了。你的又大又稠,他们的又小又稀。”

“我自己在家做,不计较成本,鸡蛋牛奶都是多放。”莹雪说,“下学期我想去旁听,如果安排得好,我们可以同修一门课,说不定你还可以帮我呢。”

“我帮你?”纪林的声音拖着几分疲乏,“我在编程上并没有天分,完全是靠时间磨出来的。鲁明阳本科也不是学计算机的,可他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漂亮,每次读他的程序我就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我就没有他的Idea(思维),想不到那一点去?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是差别。”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言细语道:“你犯不着去同人家攀比,我不相信鲁明阳天生就比你高一头。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总有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

他喜欢她的善解人意,他说:“你真会说话,可我还是觉得编程需要天赋,并不全靠时间去堆。我每天早晨一起床,一想到那些枯燥无味的程序,就觉得日子索然无味。”

“我们来美国,哪可能一来就是玫瑰和美酒?”她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等你毕业后找到工作,日子就好过了,不会索然无味了。最多两年。”

莹雪觉得两年是一眨眼、一回头的瞬间,而纪林觉得两年太长,是段漫长的煎熬。他告诉她,他小时候很爱绘画,得过全市少儿比赛一等奖,当时的激动现在都还记得。但自打上了初中,母亲再不让他学画,还是那句老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是你妈让你学的理工?”莹雪表面平静,心早翻成了毛线团。那一年高二分班,她本想去理科班,王老师使出浑身的劲要把她留下,还列出诸多文科的好处。想不到对儿子却是另一番道理。那年哥哥出事,王老师出面挡了,她才知恩图报留在她的班上。

纪林说:“这就是我的妈,总希望替别人当家做主。高考前填志愿,我想报无线电,她却要我念化学,说是以后好出国。她有个学生就是读化学出国的,毕业后很快找到工作。结果呢?”纪林苦笑道,“我到了美国却改成了计算机。实验室有位师兄,说若不是为了绿卡,早就不想干了,每天看着那些瓶瓶罐罐,恶心得想吐。他说等绿卡到手就去念MBA。化学系的那帮中国人,除了文霁光,个个都心怀鬼胎。”

莹雪问:“文霁光在忙什么实验,前前后后一大捆的人都没走通。”纪林笑道:“有这么个实验。文霁光或许会搞定,搞定后再接再厉,冲诺贝尔奖也说不定呢。”

“肖云的眼光还真准。”莹雪脱口而出。

“你后悔了吧?你老公既不聪明又不能干。你若嫁给文霁光,早就念书了,也不用整日在餐馆混。”他似笑非笑。

莹雪半羞半恼:“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