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午后,骄阳似火。
“鲁兵!”刘培的声音像夏日里的雷声。那会儿,鲁兵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草丛中的那只蚂蚱。就在刚才伏地的时候,它刚好飞落在鲁兵的手背上,两条锯齿般的大腿把鲁兵的手背划了两道血印。此刻,鲁兵正和它对峙着,不想就这么让它轻易跑掉。
“鲁兵!”又是一声霹雳!
“到!”鲁兵心有不甘地看着那只蚂蚱飞跑了。
“跃进!”
鲁兵猫着腰,提着冲锋枪,像一只脱兔,曲线向前疾进!
“身后发现敌情――”刘培不断变换着口令。
鲁兵像一条水面上的鱼,身体在空中打了一个飘,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转身卧倒的同时出枪,动作连贯利落。刘培很欣赏地点了点头。
战术训练场上没有一棵树,地上的杂草在烈日的暴晒下蔫几几的。才过端午,南京这座大火炉就开始升温,现在气温已达40度以上,连知了都躲到远处那片树林里去午休了。这会儿,训练场周围特别安静,不做动作时,连自己喘息声都听得很清楚。草丛像一个大的蒸笼,而人就像进了蒸笼的包子。鲁兵感到地上一股股热浪正一丝丝地浸透着自己的身体,穿过皮肤、内脏,然后在他的背部凝聚。
“起立!”刘培继续叫道,“下一名……”
我的妈!鲁兵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其实迷彩服早被汗水浸透,都能拧出水来了,一股刺鼻的汗腥味,让鲁兵撇了几下嘴巴。
他感到口干舌燥。两套擒敌拳打过,体内的水分早已顺着迷彩服裤脚,洒在了脚下的土地上。鲁兵很羡慕“桥上飞”那个家伙,他被“坦克”一记勾拳击倒之后就没有起来,刘培让他坐在那片树荫下休息,远远地看着他们训练。鲁兵想,要是我也这样就好了,那怕一片刻我也高兴呢!
训练场不远处就是连队的菜地,还有一排养猪场。鲁兵常和队友去猪舍里打水,那儿有为猪冲粪便用的水龙头。那些猪们都在午睡,他们的到来,显然打扰了猪的美梦,对这些不速之客表示出了强烈的抗议,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那次“坦克”的屁股就差一点被一头种猪啃了一口,要不是他动作还算敏捷,一个鱼跃滚出栏外,还真难说会怎么样。
此刻,鲁兵正盯着那排猪舍,有点儿“望梅止渴”的感觉。能坐在树荫下乘会儿凉,喝上一口自来水,已是一种很高的奢望。
几个月下来了,训练强度似乎越来越大,早上起床时连穿衣服都很吃力了,胳膊和腿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不听使唤。穿上衣服也下不了床,要在别人的帮扶下才行。只有咬牙在操场上跑上400米后,才能恢复过来。
每天都盼望伙房的烟囱早一点冒烟,太阳早一点坠落西山。盼望唱着歌走在去饭堂的路上。鲁兵非常喜欢晚饭后的这段时光,他真希望每天都是傍晚才好。
饭后十分钟,要进行的是五公里武装越野,而这也是他的强项,鲁兵往往不要费多大的劲总能领先。不像那个叫“坦克”的家伙,跑过后吐个不停,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见鲁兵跑得轻松,刘培就鞭打快牛,别人背四枚手榴弹,他让鲁兵背八枚。这还不算,又在鲁兵的子弹袋里插了三枚,让他负重练习,说能提高水平。快冲刺的时候,鲁兵总感到很难受,胸前那三枚手榴弹好像别在他的肺上一般。有时他忍无可忍,就扔掉一枚,这时刘培就会训他。当刘培去捡弹的时候,鲁兵就趁机放慢脚步。等刘培追上时,鲁兵就故伎重演,再扔掉一枚,弄得刘培哭笑不得!
而事实上,鲁兵的速度提高得很快,已创下了十七分零十秒的纪录。那天刘培很得意地说,行!小子,我想在武装越野这顶上,没有人能和你争了。鲁兵笑笑,但他不敢懈怠,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呢!不过,鲁兵渴望到时殊死一拚。
“休息十分钟!”终于听到刘培下达休息的命令。刚才还精神抖擞的队员,顷刻之间软了下来,晃动着身形,寻找着自己的水壶。鲁兵提了几只空壶,和那名叫坦克的队员一起,一步步向那排猪舍走去……
(二)
“叭――”子弹洞穿了靶心,钻入山坡的乱石层里,不见了踪迹,只有声音还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由于刚下过一场雨,靶沟里的积水还在不停流淌着,鲁兵带着几个报靶的战士,蹲在石头上,两眼盯着靶子。
“射击完毕,射击完毕,糊靶!”对讲机里传来刘培的声音。
“明白!”鲁兵把对讲机往胸前一挂,“上去糊靶!”
战士们爬出靶沟,各自记下环数,开始糊靶。
“鲁兵,糊好靶子就地休息,马上再打一组。”对讲机又响了。
“明白!”鲁兵把手一挥,下去,还有一组。
“怎么搞的嘛!渴死了!”有的战士抱怨道,很不情愿地又蹲到靶沟里。
靶沟里又闷又热,弥漫着一阵阵淤泥的腥味,还有几只马蜂不时地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一只勇敢的蚂蚱,展开翅膀,一下子飞越了靶沟,落到对岸去了。
鲁兵把钢盔往下压了压,倚在靶沟上,一言不发,还在品味着击发的那种感觉。鲁兵很喜欢打靶,在击发的那一瞬间,子弹挤过膛线,沿弹道飞向目标,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啊!清风啊,吹吧,你带走了我的青春;啊,子弹啊,飞吧,你为我建立功勋……”坦克不知哪来的诗兴,闭着眼在吟诵着自己即兴作的诗,顿时靶沟里的气氛活跃起来。
“妈的,这时候要是坐在电风扇下,啃块西瓜,或吹瓶儿啤酒,多爽!”一个战士说道。
“对,最好是冲个澡,穿上短裤,背心,喝瓶冰镇的,那才叫爽!”有人附和道。
“哎唷!马蜂!啊――蜇我了!”坦克一声惨叫,差一点儿掉到水里去,诗意不再。
“怎么样?能撑得住吗?不行换人,你先回去?”鲁兵问。
“没事儿,死不了!他奶奶的,疼死我了!”坦克咬牙切齿地说。
“啊!马蜂啊,蜇吧,您奶奶个熊!”一个战士学着坦克吟诗的语气朗诵着,把大家都逗乐了。
“注意隐蔽!射击马上开始!”对讲机响了。
“明白,注意隐蔽!”鲁兵把秒表调好,大声说道,“准备报靶!”
“十环,又是十环!又是十环!奶奶的,这是哪个打的?赶上我了,呵呵。”鲁兵见枪枪十环,显然此人出手不凡,不像刚才的那个家伙,于是操起话机:“呼叫,呼叫!”
“收到!请讲!”对讲机响了,却不是刘培的声音。
“一号靶是谁在射击?请回答!”
“刘教员!”
“明白。”鲁兵放下对讲机,把报靶杆扔到了一边,他打靶,还用我报弹着点?真是吃咸菜沾酱油—-多此一举!
刘培击发完毕,关了保险,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抓起对讲机:“鲁兵,报靶!”
“不用报了,枪枪十环!”
刘培很自信地对一个战士说道:“这枪绝对没有问题,你好好摸索吧。”
那名战士一直怀疑枪有问题,所以才打不好,吵着要换枪,现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他才意识到,不是枪不如人,是技不如人哩!
这些日子来,刘培也曾多次在内心问过自己,是不是对战士们要求苛刻了些,但是这种念头一闪就消失了。是的,这些是后勤兵,很难有机会到一线去打仗。可是,他们毕竟穿着军装,他们也是军人啊。是军人,就要有过硬的军事技能。工人不会开机器行吗?农民不会种田行吗?同样的道理,军人也不能不会打仗,而且要打胜仗!打不打也许不关你事,但能不能打,却是你的事呢!
过去,在分部就有不少人说我喜欢穷折腾,现在提了教导队长了,又主抓比武训练,更会有人说三道四。其实,这个教导队长当不当我并不是很在乎,但是训练我绝对是不能放松的。歌舞升平了不是?看看你们的军事素质,要是哪天国家真有战争,你们到底有多大的战斗力呀?恐怕连枪都不会放。打仗打什么呀?拼的是实力,在某种意义上讲,打的是后勤呀!随着军事科技的发展,前方和后方的定义已经不明显了!
想到这儿,刘培把哨子一吹,大声命令道:“前方一百米,目标胸环靶,标尺自定,瞄准点自选,卧姿--装子弹!”
(三)
鲁兵一边在大街上走着,一边想着心事。明天是八一建军节了,集训队放假,让队员回自己部队过节。在保管队还没有呆几天就出来了,现在回去一时也难以找到家的感觉。鲁兵这才发现,出来这么久,自己原来一点儿也不想念孙建群和周林他们。
“鲁兵!”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挟着公文包,正站在马路的对面,冲鲁兵挥舞着手。
鲁兵认出来了,叫自己的正是过去学习时的中队长雷有才。
“队长?!”鲁兵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上前握住雷有才的手“您怎么会在这儿?听区队长说,您不是转业回老家了吗?”
“呵呵!转业几年了喽!对了,我收到了你的信,但刚转业回家,一大摊子事儿,天天忙着跑工作,也没顾得上给你回信。你现在怎么这样黑呀?像从非洲过来的一样,呵呵。”
“在外边训练呢!回来过建军节!”
“哦,对了,你看看,我把咱军人的节日都快忘了!呵呵。”雷有才打量着鲁兵道,“嗯,黑是黑了些,但比以前更结实,更精神了!怎么?现在是上士了!”
“嗯,五年了。”鲁兵回答,“没感觉到呢。”
“是呀,我都转业回地方几年了。”雷有才从包中取出一盒精致的名片,打开来,从中取出一张,递给鲁兵,“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多联系。”
“啊?队长当经理了?在南京呀?”鲁兵看着名片,惊讶地问道。
“是的,才过来。我们集团在这儿开了个分公司,我在这边负责。呵呵,你要是愿意,就到我公司帮我得了!”
“队长肯要我?呵呵。”
“怎么不要?”雷有才认真地说道,“说真的鲁兵,你要是在部队提不了干,也不要转什么志愿兵了,干脆,就进我的公司得了!”
“我能干什么呀?我对业务一点也不懂,嘿嘿。”
“慢慢学嘛,队长一开始也只会带兵,现在不一样管理一个公司?呵呵,我公司还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的。”雷有才说,“不是队长我挖部队的墙角,以后也不存在什么正式工了,一律都是合同制,还是早点回地方好,我都有点后悔转业晚了。不过,还不算太晚,呵呵。”
“谢谢队长!”鲁兵对雷有才说,“我现在正在训练,迎接军事比武,还没想这些事儿。”
“我不摧你,你什么时间想好了,就打我名片上的电话。”雷有才说着,从包中取出“大哥大”,按了一串号码,“喂,小张,把车子开过来。”
一辆崭新的桑塔那轿车开了过来,停在了路边。雷有才丢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我说的是真的。然后带上车门,说了声再见,走了。
晁亮正在伙房指挥战士卸大米,抬头看到鲁兵走来,在单子上签了个字,扔给给养员,自己拉着鲁兵回宿舍了。
晁亮自当了司务长后,分了个单间,有二十几个平方,中间用一道布帘隔着,外边办公用,里面住宿,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特别是里面,晁亮还在墙上贴了一副书法作品,显得十分幽雅。
鲁兵四处打量了一番,羡慕地对晁亮说:“不错,哥们,真好!”
“嘿嘿。”晁亮憨厚地笑道,“确实比住在连队舒服多了,晚上想什么时候关灯,就什么时候关灯,自由!”
“我们那么多人住在一起,吵死了,想写点东西都难安静下来。”鲁兵抱怨道。
“那是。不过,你以后要写东西,就到我宿舍来,我为你提供方便!咱哥们也不是前几年了,嘿嘿。”
“嗯,好。我过来看看你,等下还要去保管队报个到。”鲁兵说,我去找周林,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哦,对了,你看,只顾说话了,你的信在我这儿。”晁亮说着去打开抽屉,“周林前几天过来找我退伙,顺便就把你的信捎到我这儿来了。”
“快拿来让我看看。”鲁兵说。
“好,有两封呢!”晁亮从抽屉中取出信来,递给鲁兵。
鲁兵看了看落款,一封是报社的,还有一封来自于西安通信学院。鲁兵心头一震:难道是08王小梅写来的?想到这儿,就急急告别晁亮,把信装进口袋里,也没回保管队,直奔修理所后边的那片树林去了。
(四)
鲁兵背靠着一棵大树,看左右没人,才从口袋中把信取出来。第一封是报社的,厚厚实实的,鲁兵在手里掂了掂。像这样的退稿信,以前没少收。所以,鲁兵也不再当回事儿。退就退呗,连著名的作家都遭遇过退稿,我鲁兵算什么呢?你退我一千次,我投你一万次,还不信敲不开这扇门了!
嗯?没有退稿,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难道是发表了?!鲁兵打开报,诸版寻找着,终于在四版的副刊找到了自己的文章《橄榄情怀》!鲁兵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心跳在加速,津津有味地读了N遍,才想起还有一封信。
鲁兵没有看内容,先看了最后的署名。没错,是王小梅写来的!鲁兵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读起王小梅的信来。
字迹很娟秀:
鲁兵:
见信好!
不知收到我这封信时你怎样了,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收到我的信。一转眼,我在西安已经呆了一年多了。过去在连队时,总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可现在一上学,竟然感觉时间不够用了!军校的生活,一点也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浪漫,每天除了功课,就是政治学习,再不就是队列训练,偶尔也有别的活动,但总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淡漠了。
不过说到淡漠,感觉你这人真算得上是冷漠了。我离开通信站的时候,真希望你能和小胖一起去送送我,但是一直到上车也没能见你一面,我都记着呢,现在气也没消。我也不想问你什么原因不来送我,你信不信,我其实是很了解你的,正因为你心里想什么我猜得八九不离十,所以我一点也不怪你。但是,我当时确实很伤心,只好跟自己怄气。去年,也是鼓了好大的勇气才给你打的电话,好不容易你接了,但好象又不方便说话。说实在的,我自己当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连我现在说的这些你都不一定能看得到呢。
我知道你没能报考军校,也曾在为你感觉惋惜。命运太不公平了,像你这样优秀,为什么命运总是和你过不去呢?不过,让我一直对你钦佩的是你对生活、对人生的态度:面对挫折,从不抱怨,不气馁,自强不息。从你身上表现出来的品质,让我感到震撼,感到一种向上的力量!我特别欣赏你这样热爱生活的人,我相信,你会成功的,不管你走到哪里,你都会好样的。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并不是恭唯你。
对了,那盒茶叶,我还是没舍得喝。同学说,茶放时间长了,就不能喝了。不过,我都拿出来晒过,还不至于发霉。呵呵,我就是想,如果喝完了,看不见了,不就要把你给忘了么?我总要留下个物证嘛,往后你撒谎说不认识我的时候,我还可以把这筒茶叶拿出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铁证如山!”看你怎么说!你无情我不能无义嘛,是不是。
再说了,自从我上学以后,很多以前的战友都渐渐不联系了,她们很多退伍了,有的去了别的地方,现在打电话回去都没几个人能认识了,你说人分开怎么就那么容易呢?所以,看到你那盒茶叶,不仅能想起你,更能想起以前的日子。人说,友谊如茶,但愿我们的友谊,能像茶一样清香。对了,最近我还读到一首小诗,很喜欢,现在抄给你:
就这样
偷偷地将你的名字
写在纸上
又用笔迹的云
涂去了
就这样
偷偷地将你的名字
写在桌角
像种子撒在垄台
又被手指的风
拂去了
就这样
偷偷地将你的名字
写在手心
然后攥成一只拳头
一个封闭的小屋
深深地藏着你
等我放你出来时
请不要怨恨
每个少女的心中
都是这样
藏过自己爱慕的人
好了,如果你能收到我这封信的话,就请你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给我回一封信,对我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我也很想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盼着你的回信!
此致
军礼!
你的战友:曾经的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