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辆破旧的大巴,亮着昏黄的近光灯,如一头负重的驴子,“的的”地喘着粗气,缓缓地向前行驶着,防滑链条深深地埋在积雪里,听不到一点与地面摩擦的声响。
驾驶员小心弈弈地操纵着方向盘,把一大节还没有抽完的烟头扔到了窗外。天黑路滑,一不留神就会出事故,所以,无论是驾驶员还是乘客,都显得十分紧张。车上挤满了乘客,过道上塞满了行李包,几乎连插脚的空都没有。鲁兵费了很大的劲才调整了一个姿势,感觉腿都快麻木了。
鲁兵还从来没有独自出过这么远的门,有点紧张,有点兴奋,甚至还有点悲壮的感觉。毕竟又一次离开熟悉的环境和战友,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自那次陈天军对鲁兵说起去外地学习的事,鲁兵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憧憬着美好的学习生活。窗明几净的教室,博学多才的教员,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还能零距离地拥抱革命老根据地――大别山。这一切,都是鲁兵入伍前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现在却成了实实在在的真。说准确点,鲁兵有些兴奋呢!
坐在鲁兵身边的是一位年轻的大嫂,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大嫂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小战士从上车起就这么笔直地站着,近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挪动。尽管车子有时很颠簸,但他都紧紧地抓握着扶手,努力地为她们撑着一个空间。
大嫂不忍心了。像这么大的年轻人,在家也许还是个跟父母撒娇的年龄,现在却独自带着行李,不知去哪儿执行任务,真够为难的了。大嫂把自己的旅行包向外推了推,很亲切地让鲁兵坐在她的包上。
“谢谢大嫂,我不能坐您的包!我能坚持!”鲁兵没有忘记身上还穿着军装。
“哎呀,坐吧小兄弟,没事的,里面全是衣服,不怕坐。”大嫂真诚地说,“路上要两个多小时呢,路不好走,也巅得厉害。”
“坐吧,解放军叔叔!”小朋友也调皮地笑着,抱过了鲁兵的脸盆和书包。
“是呀,坐吧,大嫂让你坐你就不要客气了!”周围的旅客都附和着说。
鲁兵推辞不过,只好拘谨地坐了。晚上8点多钟的时候,到了目的地,鲁兵下车和她们说再见,车继续往前开走了。在这还有点寒冷的夜晚,鲁兵的心却温暖着。短短的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让他领略到一份人间的真情。也为自己是一名军人感到欣慰和自豪。望着远去的汽车,鲁兵伫立在静静的夜幕中,感觉到自己并不孤独,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区队长林晓晶正在细心地收拾着队部旁边的一间小房子。确切地说,是一间废弃的厕所。经他的清理和裱糊,俨然像一个小房间了。作为一名战士,他没有资格住单间,但作为一个区队的区队长,他又不想和这些战士学员住在一个宿舍。所以,他就缠着中队长雷有才,好说歹说,才得到了这间厕所的使用权。
“林晓晶!你们区队又来学员报到了!”听到中队文书的喊声,林晓晶赶忙从房间走出来,很热情地接过了鲁兵手里的行李,把鲁兵引领到一个最靠边的宿舍,指了指上铺:“这张床归你了!”
鲁兵学着别人的样子,爬上去解开背包,准备整理内务,却感觉床摇晃得厉害,竟一时坐在那儿不敢动弹了。
“队长……”鲁兵面露难色。
“是区队长!”
“?”
“区队长!”林晓晶带一点浙东风味的普通话,让鲁兵一直听为“掘队长”,正寻思着这称呼是什么职务,被林晓晶看出来了。
“我不习惯睡上铺,在我们部队我一直是睡在下铺。能不能给我调换一下?”鲁兵看到下铺就空的。
“不行!”区队长说话斩钉截铁,那口气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的。
这张床也太难了,上铺竟没有护栏,鲁兵费了好长时间才把床铺整理好。这时,才感觉肚子饿了,中午在火车上啃了块面包,为了赶最后一班的汽车,连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呢。
“区队长,附近有吃饭的地方吗?”鲁兵找到了林晓晶的那个小房间。
“呵呵,你在外面没有吃饭呀?这儿哪有什么地方吃饭?忍一忍吧,快熄灯了,明天早上再说。”林晓晶感觉这个学员有点傻,出门在外,竟然饿着肚子问自己找吃的。
鲁兵只好又回到宿舍。大家都是新来乍到,彼此不熟,都在忙着整理自己的东西。这时熄灯号响了,鲁兵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不小心从上铺摔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鲁兵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二)
这是一座地处皖西的小城,虽然贫穷,但却拥有全国闻名的“将军县”。因地处大别山区,交通闭塞,经济也欠发达。天亮的时候,这座城市还在沉睡着。
一阵嘹亮雄浑的军号声,划破了有些沉厚的寂静,随着这号声,东郊的这几处营房顿时沸腾起来。
中队长雷有才站在楼下,正在向楼上张望。他三十出头,却生得一脸的落腮胡子,大眼睛稍微显得有点凸出,给人一种很凶猛的感觉。
“下楼动作要快!”雷有才大声催促着,像打了个响雷一般。他所在的三中队是在训练大队中最难管理的一个中队,一队的学员学汽油车修理,二队学柴油车修理,三队是专工,学的是车,钳,钣焊。一般的学员对专工都不感兴趣,加之这儿是临时的培训机构,条件艰苦,学员大都盼着毕业回自己的部队,所以在无形中给管理上增加了难度。他最崇拜蒙哥马利,把蒙哥马利的一套带兵理论用在自己中队进行实践,那就是,天天不让学员有一刻的空闲,以免无事生非。
新学员刚到,他就开始布置各区队打扫卫生。现在不下手抓,后期就下不了手了。现在的兵,你松一尺,他就松一丈,不狠整不行。
“林晓晶!”
“到!”林晓晶跑步到雷队长面前等待命令。
“你们区队打扫楼前楼后的积雪,还有楼道的厕所。一定要彻底,干净!”雷有才吩咐道。
“是!”林晓晶转过身把手一挥,“都到西边的库房领工具,动作快点!”
鲁兵转向了,听到区队长的命令,却直奔东边走去,被林晓晶叫住了:“哎!你!过来!”
“什么事?区队长?”
“你去哪儿?”
“拿工具呀?”
“去哪儿拿?!你不用去了!你留下来冲楼梯的三个厕所!”林晓晶有点恼火,这个熊兵!刚来就给我操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鲁兵感到头有点晕,昨晚就没有吃饭,今天一早爬起来就被区队长指挥得团团转,都快找不着北了。现在听到区队长让他打扫厕所,只好返回身上楼去拿自己的脸盆。
山区的早春,仍然春寒料峭,地冻冰封。鲁兵打开那只还没有冻结的龙头,一盆一盆地接着水。看来,这些厕所是好久没有人冲洗了,要想冲洗干净,绝不是一会儿的事儿。
早饭时间到了,值班区队长整理好队伍,向队长雷有才举手敬礼:“队长同志,全队人员集合完毕,请指示!”
雷有才正想下达“带走”的命令,却忽然发现一个战士从端着一脸盆水从二楼下来,拐进一楼的厕所里,下半身又是水又是泥,显然还在冲着厕所。于是脸上有点不悦:“什么叫全队人员集合完毕?他不是我们中队的战士?!”然后手一挥,示意先把队伍带走,自己却走进一楼的厕所……
林晓晶入伍四年了,是当年从学员中选留下来的,已在三中队担任了两年区队长。他是从野战部队A军选送到这儿来学习的,毕业时雷有才找到他,想让他留下来。这儿虽然也不繁华,但和自己原来的部队相比条件要好得多,所以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再干上一年,留队转个志愿兵是不成问题的,因此,他的工作热情很饱满。
一个区队三十几名学员,都分别来自于军区的各家部队,除少数的两年兵外,大都是新兵。这样安排是很合理的,新兵在此学习一年,将来至少还能为部队服务两到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可以说,这儿也是培训未来士官的摇篮。
现在学员基本上到齐了,住在三间宿舍里,进进出出的,乱成一锅粥。当务之急是尽快任命班长,建立起军队中最基层的单位。
而面临的困难是:对这些战士一无所知,要从中选出三名优秀的战士来做班长,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报告!”林晓晶感觉到有些不知所措,决定来队部请示一下队长。
“进来!”雷有才正在翻阅着几份档案,见是林晓晶,把档案放下,“进来吧,我正想找你,学员的情况怎么样?不要让他们闲下来,实在不行,先拉到操场去走一走队列。”
“队长,班长还是您来挑选吧!我一个人带一个区队走队列也没有什么效果。”
“嗯,我正想找你说这事。”雷有才点点头,在三个区队长中,他最喜欢林晓晶,机灵,善解人意,在管理上有一套,是自己的得力助手,“早上冲厕所的战士叫什么?”
“鲁兵,来自于南京M仓库,和我们大队是属于一个分部的,第二年兵。”
“嗯”雷有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他,让他当班长!就凭他认真负责的劲,什么事做不好?”
“那其他两个班?”
“老办法,先挑两个两年兵顶着,以后慢慢寻找合适的更换!通知其他两个区队,照这个方法去办吧!”
“是!”林晓晶转身走出了队部,分别到楼下两个区队传达命令去了。
(三)
九班长鲁兵坐在宿舍唯一的那张桌子前,准备着班务会上的发言资料。学员每人一个小板凳,有的坐在自己的床前吹牛聊天,有的趴在床上写信。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战士,在这有限的空间,来来回回地练着捕俘的基本功。
“狐狸!你他妈的什么动作,勾踢轻飘飘的,还侦察连出来的,你师娘教你的?别在我这个老特务面前卖弄你这两下子三脚猫!”
被称为“狐狸”的战士收住拳脚,用眼斜视着说话的人:“就你猴子能!你们特务连打的还不是这套捕俘拳?”
“但你的基本功不行,别不服气!别忘了老子比你多穿了一年军装!”猴子白了一眼,“我头能开瓶,你行吗?!”
“你们都别吹,谁不服跟我试试,我是军区警卫营的!”说话的人个头不高,却长得壮壮实实的,一身的横肉。
“你们都给我闭嘴!老子是后勤疗养院的,不会功夫,有种的先和我掰掰手腕”坐在鲁兵旁边的这名战士,正写着家信,被几个人“华山论剑”影响了思绪,有点恼火,站起来晃动着自己的胳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掰就掰!别以为你人高马大就厉害,我们警卫营有句行话,叫‘身高不是距离,体重不是问题’,来,让你领教一下我们警卫营的厉害!”
“豹子,不是我小看你,别以为军区警卫营来的就是老大,你要是真行,怎么会过来学钣焊工?”
“嘿嘿,我新兵连结束就调进车队了,嘿嘿嘿”豹子仿佛被这句话点中了穴道,很不自然地笑起来了,“刘彬,你在疗养院呆得好好的,不也跑到这儿来了?”
刘彬坐下来继续写着信,头也未抬:“ 过来学技术呗,在疗养院当兵,又不是在那儿疗养。”
“头,什么时候开会?”豹子睡在了鲁兵的上铺,自任命班长后,鲁兵搬到下铺来了。这会儿没有什么事儿,豹子想请假到服务社去买烟。
“还有一会儿,有事吗?”鲁兵不太喜欢豹子的粗野。
“去一下服务社。”
“去吧,快点回来。”
“知道了。”豹子从床底下翻出几块钱,放在裤子口袋里,晃晃悠悠地出去了,班内顿时安静了许多。
按照区队长的规定,没事的时候,是不允许随便下楼的,只能呆在这个三层的楼上。鲁兵感觉区队长的要求有点过份,没事的时候下楼转转有什么不可以?一个宿舍摆放着6张高低床,睡着12个人,够拥挤得了!都圈在宿舍内,感觉空间很压抑。一些战士不太适应,纷纷找借口请假到服务社,去厕所等等,鲁兵知道他们并非到那些地方去,而是散步或找自己的老乡聊天,但鲁兵还是答应他们,尽管这样常常受到区队长的责怪。
狐狸正练在兴头上,被猴子这么一说,感觉有班门弄斧之嫌,便收住了拳脚,翻腾了半天,找出一个笔记本来,坐在门口唱起了歌来: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是因为时代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失去多少发财的机会,丢掉许多梦想,扔掉一身时髦的打扮,换来这套军装!哦,军营男子汉”……
高音唱不上去的时候,他把脖子挺得高高的,细细的喉管颤动着,稍有些沙哑的嗓音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豪迈的情怀来。附和的人多了,渐渐地变成了合唱:
“我本来可能成为明星,到处鲜花鼓掌,也许能当经理或厂长,谁知跑来站岗,但是我可绝不后悔,心里非常明亮,倘若国家没有我们,那才不可想象,哦,军营男子汉!
“真正的标准男子汉,大多军营成长,不信你看世界的名人,好多穿过军装,天高地广,经受些风浪,我们百炼成钢,因为人民理解啊我们心头充满阳光,哦,军营男子汉!”
好歌!这才是军营生活哩!鲁兵有点激动,自从新兵连结束后,一直找不到当兵的感觉,尽管自己努力保持着新兵连的姿态,但环境却没有如此紧张活泼的氛围呢!
“嗬!好热闹!”中队长雷有才走了进来。
“起立!”鲁兵见队长进来,慌忙站起来叫道,这是他第一次下口令,还有点放不开。
“不错!”雷队长四处看看,又伸出手四处摸摸,显得很满意。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又出去了。鲁兵见大家都还立正站着,也不知是否还要下达“坐下”的口令,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猴子机灵,冲鲁兵一吐舌头:“头,没事了吧?”
鲁兵连说“没事了,没事了。”感觉自己的脸早已经红了。
区队长林晓晶在三楼上走来走去,没发现什么情况,正准备回自己的小房间,却发现豹子叼着香烟,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于是将他拦了下来:“你是几班的?”
“九班”
“谁让你下楼去的?”
“向班长请假了。”
“让你们班长到我房间来!”
林晓晶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光线很不好,白天也要开着一盏小台灯。见鲁兵进来,他把台灯拧亮了一些,鲁兵感觉对这儿的光线有点不适应。
“以后不要批准他们下楼。”林晓晶严肃地说,“对班级要大胆管理,退一步讲,哪怕你和他动了手,我也会站在你这边的,这你放心,我们坚决支持你的工作!”
“哦。”鲁兵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应了一声。
“班务会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只是心中还有点慌。”
“慌什么?”林晓晶站起身来,“走!”
“去哪儿?”
“去你们班!”林晓晶关了台灯,“我参加你们班的班务会!”
(四)
冰雪在渐渐地融化,禾苗在渐渐返青,风儿从墙外那一排垂柳的枝条间拂过,轻轻亲吻着战士们的面容。
鲁兵站在班长的指挥位置上,声音宏亮地叫着口令,组织着本班进行队列训练。根据大队的要求,开学前要进行一周的队列训练,整顿作风纪律。为此,鲁兵他们每天早上提前起床,进行了短暂的班长集训。
三中队的学员本来对这个专业就不感兴趣,没想到来这儿一节课没有上,反而天天参加枯燥的队列训练,于是“走马灯”一样地“病”倒了,“新兵信多,老兵病多”,生病也许是发泄不满的最好方式了,不软不硬。有道是“官不差病号”,你能奈我何?
中队长雷有才和指导员姚志敏在宿舍检查过内务卫生,正想去训练场,却被司务长叫住了:“队长,指导员,向您汇报个情况:现在我们每天要做20几份病号饭,我们哪来得及呀?”
“怎么会这么多?”指导员问。
“一开始也就两三个人,现在病号一天比一天多,伙食很难搞!”司务长抱怨道。
“这样吧,”雷有才对姚志敏说,“你去卫生所,让他们把好关,没多大问题的学员,一律不要开病休条。我去训练场看看。”
“好”姚志敏说完,直奔卫生所去了。雷有才边走边想:都给我少来这套,哪年不是这样子?我可是见识的多了,想偷懒?看我怎么对付你!
鲁兵远远看见队长走过了,立刻下达了“停”的口令,整理好队形,跑步迎上前敬礼:
“队长同志:学员三区队九班正在进行队列训练,应到12名,实到7名,因病缺少5名,请指示!班长:鲁兵!”
“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