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越来越紧了。秋将尽,菊花残,北雁南飞,一年中最后的时光到了。
江平地处江南平原上,深秋是江平最有诗意与苍茫的季节。城市西边,高大的古塔,凝望着江水,不舍昼夜,亘古如斯。而窗外,水杉树的细叶子正在飘落,有些就顺着风飘到了室内的桌子上,暗黄,宁静,望着它,居思源想:这也曾经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这也曾是一脉活跃颤动着的生命啊!
全市干部双向考评前,居思源特地将组织部长程蔚林找来,让他牵头,搞一个细化的工作方案。重点是能考出实绩,考出让老百姓满意的好干部来。他给了双向考评两点要求:治庸、治懒,选优、选能。
程蔚林比居思源早到江平三个月,是从省委组织部副厅级调研员位子上下来的。在省城时,他们就认识,但打交道不多。这回,两个人都到了江平,而且都在领导班子里,自然容易走近。程蔚林个头不高,戴副眼镜,且是高度近视,他凑近居思源道:“这个就按思源同志的意见办。思源同志到江平来,提出严格双向考评,我觉得这思路是对的,而且很有必要。我来了也快半年了,江平的干部队伍,整体上当然是好的,但问题也确实很多。就是思源同志刚才提出的:庸、懒。这样怎么能出效益?怎么能为老百姓更好的服务?这事,我让陈焕陈部长专门负责抓,近期提交一个方案,从元月后即开始实施。”
“这很好。要抓实,抓细。”居思源说:“不仅仅要考评,必要的时候,既要对事,也要对人。”
“对人?唉!”程蔚林叹了下。
居思源也没问。即使不问,他也知道程蔚林叹的原因,目前江平的人事都掌握在程文远的手里,除了主要处干由徐渭达定外,其余几乎都是程文远说了算。上次赵林来江平,喝酒时,杨俊就说道:“江平发展不快,主要是干部问题,而干部问题的症结,在程文远。”居思源当时打断了他的话,但事后一想,也许杨俊说的是对的。关键是人,是干部,就像下棋,手段再高明,手中没有棋子,你怎么能有胜算?
“既要考评好干部,也要逐步理顺用人机制,特别是发挥民主集中制,提高用人中的公开和透明度。”居思源道:“蔚林哪,这方面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你是组织部长,用人上你要拿主导意见。”
“啊,好!好!”程蔚林应付着。
两个人又谈到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王长,最近省纪委正在查他,据说问题不是出在副部长任上,而是出在他到省委组织部之前任南州市市长期间。
“数额不小,情况好像很复杂。”程蔚林推推眼镜,说:“平时也看不出来啊!”
“难道还写在额头上?”居思源笑道。
“也是,也是!”程蔚林接着说到江平下一步的两会,“到现在相关人选也还没摸底,不知道渭达书记到底如何想?”
“他应该有数的。”居思源说:“书记管人,放心吧!”
其实,上周居思源回省城,李南副书记就直接告诉他:徐渭达和程文远一道,专门到省委进行汇报。要求将江平市市级班子中缺额人员配到位,说这样有利于江平的工作。同时,他们就江平市两会中可能要上的副市级领导干部,提了个初步名单。“我只是看了下,让他们丢下。我觉得基本不能同意。还是上次说的,你考虑一个。我再向怀凯同志报告。”李南看来是铁定了要让居思源介入进来,听李南的话,居思源总有种感觉: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或许还有更深的目的。
不过,居思源也没往深处继续想。他这几天都在考虑:怎么提一个合适的名单。江平的干部,可以说他还不算熟悉。在不熟悉干部时调整干部,是很危险的。虽然他已经将三区两县和大部分市直单位都跑到了,也仅仅是混了个面熟。对干部的个性,干部的能力、干部的品德,他还是一无所知。他一直觉得:他应该寻找出一种最有效的办法,既能让能干的干部脱颖而出,又能保证江平的干部队伍不至于由此引发大的矛盾和争议。他想到了程蔚林。程蔚林可以帮他解决一大半问题,组织部长对干部进行全面了解,是工作份内之事;组织部提出干部建议作用名单,也是合情合理之举。更重要的是,由组织部来做这事,徐渭达和程文远就不至于过分关注,也不会太多干涉。反正他们会觉得:组织再怎么弄,最后定夺的还是他们。
“蔚林哪,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最近李南书记找我,要我就江平的下一步人事安排拿个意见给省委。对人事嘛,我不熟悉也有顾虑。我看是不是请组织部先搞一下。你毕竟对干部熟悉些,先斟酌一下,拿个名单。我们再商量。”
“这……有必要。也是可行的。”程蔚林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道:“这个我来安排。”
“那好。注意点方式方法。”居思源虽然心里对程蔚林也不是太放心,但在江平,就目前情况看,程蔚林是最能接近并且最能为他所用的人了。
送走程蔚林,居思源让马鸣把杨俊找来。
城市大建设是个大趋势,没有大建设,就没有大发展。但是,大建设带来的土地供应压力和干群矛盾,也是不容忽视的。现时期最大的干群矛盾,可能就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老百姓对干部腐败的厌恶;二就是因为建设而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江平这几年的发展速度,在全省是中等偏上,而这两年,已经跌到了后三名。这当然跟吉发强的案子有关,国家要发展,也得有和平环境;城市也是。江平官场不稳,形势就不平和,人心不静,发展就搞不上来。徐渭达是等着到省里去的人,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在江平再搞什么新花样,也不会搞什么大的动作。任何大的动作、新的花样都存在着风险,政绩越大,后面的议论越多,风险越多。徐渭达不会去趟这浑水的。但是,居思源得趟。而且必须趟好,趟出成效,同时又要保证不至于把自己趟进了泥潭里。
居思源是清晰的,在省直,他向来是以思路开拓著称。这就像他的穿着一样,基本是以明亮的调子为主,但他的底色却往往是深沉的。比如今天,他上身穿一件铁红色的夹克,下身是稍为沉稳些的青色中长裤。他不喜欢穿西装,除了十分正式的场合外,西装几乎都挂在衣柜里。在改行到省委宣传部之前,确切点说是当了处长之前,他身上穿的都是牛仔裤,各种式样的,各种颜色的,都穿过,他喜欢牛仔裤的洒脱与粗砺。池静就说他是牛仔依赖症。他笑说你可以去申请一个新的病种名称了。当了处长后,出席公开场合的机会越来越多,牛仔裤再也不适合了。除了偶尔朋友聚会,他一年也难得与牛仔裤亲近一两回。对于穿着,居思源其实是比较讲究的。他的衣服都是自己买,即使当厅长时工作忙,他也能挤出时间去选择适合自己的衣服。这个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母亲在这方面放得开,给钱让孩子们自己闯。居思源从小穿衣就是贴近潮流,而妹妹居霜,则长期是一袭黑色。这似乎也注定了妹妹的复杂脾气,就像到现在,她仍然抱定独身主义的观念一样。
打开抽屉,居思源拿出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有点苍白。昨天晚上没睡好,饭局中陪省财政厅的副厅长王建喝了三杯干红,然后又去唱了会歌,回到房间,人一下子清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十一点,又接到赵林的电话,问他想搞的地皮现在有没有?如果有,他马上组织人过来。居思源说还没研究,大块地皮是要报省报国务院的。赵林大概正在喝酒,话筒里传出女人的声音,他甚至有点生气道:一个市长,五百亩地算什么?我上个月去见某某市长,一开口人家就给了一千二百亩。居思源笑话着,说:人家市长有能耐嘛。赵林说:谁都没你有能耐。我点我还不清楚?居思源道:你是清楚。等研究后再说吧!
赵林要的就是地皮,那天酒席上,赵林说:“我现在什么也不缺,缺的就是地!”
这话说得直白,也豪放,却更实在。中国就是一个大工地,在这个风风火火的大工地上,不缺票子,不缺人才,缺的就是土地。赵林带着格桑,还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据说是西藏电力的副总。虽然居思源看着怎么也不像,但西藏气候不同,何况人也不可貌相。赵林说这人就是钱袋子,西藏的钱不是没有,是不知道怎么用。现在,他给他们提供了一条好路子,由他们投资,到内地来搞开发。钱能生钱,何乐而不为?居思源不得不佩服,赵林这人脑瓜子活,胆子大。能拿到地的,未必就有钱;有钱的,又未必拿到地。他想两样兼而有之,还顺带成了促进民族经济融合。
“居市长!”
“进来!”
杨俊拿着手机,一进来就道:“市长,正要给你汇报。上海联建那边来人了。中午是不是请市长出个面?”
“联建?”居思源稍微顿了下,说:“啊!你们接待吧。我另外有安排。”
“那……好!”杨俊说:“联建的那块地,从省厅做了些工作,才落实下来。不过,市长,我还是有点……”
“啊!”
“这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省厅的工作做好了,就怕点查。要是点查,那可就……”
“对于土地这一块,我的态度是坚决按照国家政策执行。包括上海联建。手续要完善,既要促进地方建设,又要坚持国家相关规定。你这个国土局长,要有原则,要扛担子。”
“知道,知道!”杨俊道。
居思源停了下,说:“西藏那个事件你怎么想?”
“这……可以办吧?”
“继续说。”
“他要的不多,五百亩。江平这几年土地确实紧张,但在国家红线政策出台前,我们当时就作了一些准备,从财政拿出了一部分资金,直接收贮了一些土地。如果这几年,我们都按国家给的指标,土地早不够用了。不够的地方,就用这个补上。而且这些地,已经在总盘子之外。知道这些地的,只有书记、市长和常务副市长,还有我。其余人都不清楚。”
“目前还有多少?”
“六千多亩。”
“当时收的时候,地价呢?”
“每亩五万。”
“……”居思源稍稍算了算,按现在市场地价,中间差大得惊人,便道:“那差价……”
“这个,全部给财政了。”
啊!居思源叹了声,现在全国的市县级财政,差不多都在走一条同样的道路:土地财政。大建设是发展的需要,也是各级财政的需要。没有建设,就没有土地的动用。没有土地,财政贡献就很难有所提升。从他所看到的江平近年来的财政收入相关资料中,也可以反映出:江平的土地收入占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十。特别是占新增财政收入的比例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他就一直纳闷:江平哪有这么多地可动用?现在清楚了,是存贮的土地。自己在科技厅当厅长时,知道土地与地方财政的利害,但根本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的道道。说穿了,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国不是没有政策,关键是没有落实,或者说在落实中走样了。土地政策即是其一,不深入其中,哪能洞悉背后的奥秘?
“你把最近全市提出的用地报告整理一下,送一份给我。”
“那好,我尽快搞好。”
杨俊说着要转身,居思源道:“马上就要两会了,有些事情要办得快些。这方面,我对你是寄予希望的。”
杨俊马上道:“我知道市长的培养,我会努力的。”
又是叩门声。
叶秋红穿一套藏青套装进来了,见到杨俊,打了个招呼,然后道:“居市长,不知您好有空没有,我想汇报一下剧团的情况。”
“剧团?不是很好嘛!”
“那是面子,撑着的。里面早已快烂了。”
“是吧?”
杨俊见叶秋红连珠炮似的开始了,也就没再说,同居思源说了声,便告辞出去。叶秋红继续道:“我们市剧团是个老团,现在每年戏演不上三五场,人却有一百多。大部分都是老同志,年轻人也留不住。本来还有两三个名角,这两年也都走了。走的原因就是一没戏演,二没钱赚。我以前跟吉……也汇报过,要对剧团进行改革;也跟徐书记讲了,他说牵涉到的人太多。可是现在,这日子真的没法再往下过了,一百多号人,半死不活的,看着就让人生气。中央正号召要发展文化产业,剧团去一点动静没有。这怎么行?居市长哪,有空请您到剧团调研下,那些演员说起剧团来,是满腔激情啊!”
居思源抬头看了叶秋红一眼,心里突然想:叶秋红这样子,也颇有点演员的感觉。在江平这官场上,到目前为止,他也就看上了杨俊和叶秋红两个人,今天居然一下子巧了,全都来了。他不经意地笑了笑,问:“怎么改革法?有方案吗?”
“当然有。”叶秋红从包里拿出一沓子文件,“这都是。前年就搞好了的。也经过了几轮的讨论,后来就搁置了。”
居思源接过方案,纸张有点陈旧了,果真是经过了快两年的时光。他翻着看了看,里面详细地分析了剧团的处境,提出了剧团改革首先是改人,改制,出产品,出效益。他没再往下看,而是问道:“人怎么办?”
“这个我反复考虑过了,也私下里征求了一部分同志的意见,包括剧团的很多演员。一百多人,准备分成三种。一是到了一定年龄的,包括退休的,全部由财政按事业单位人员规定负担;二是一部分年龄偏大的演员,愿意提前退休的,由财政一次性交纳养老保险,提前离团,不愿意的,留在团里担任行政管理工作;三是对年轻演员实行绩效工资制,鼓励多出作品,多演出。与此同时,请市财政给予剧团改制后扶持资金,以便剧团排练新的剧目。并按计划,从外地招考若干青年演员,强化培养,力争三到五年内,恢复江平剧团在全省剧团中的靠前位置,能推出两到三个大戏。”
“很全面嘛!算没算这样,财政要拿多少?”
“算了。大概八百万左右。”
“八百万?”
“这数字,一次性地看确实不少。但算起来,财政并没有吃亏。现在财政每年要拿出两百多万定补。四年就是八百万。如果不改,何止四年?”
“关键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