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倩病了,整整一个春天,最开始是头晕和喉痛发炎,之后持续低烧无法入眠,咳嗽和肌肉酸痛让她无法正常工作。夜晚多梦,惊醒,盗汗,眼睛下吊了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本来就瘦的身体更加柴,医生建议静养。
白倩知道自己没病,只不过是没有精神和食欲而已,她对花粉过敏,更何况花开的春天?
白家人认为她只不过是逃避家人的责备,当然,白家大哥知道她卖地的消息后狠狠甩她一个耳光,再把她送到山上修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倩在山上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后围着别墅慢跑三圈——后面跟两个保镖;早餐在临水的木头小平台上吃,不过是白粥和咸菜——身边也陪了一个帮忙做饭的阿姨;上午晒太阳和看小说,中午依心情而定吃一些白饭,下午一般昏睡,晚上则是写稿打发时间。
白倩没有说话的欲望,如果没有家人拜访或者电话联络,每天使用最多的词汇不过是,“能吃”、“够了”、“拿走”。
白倩没有了解这个世界的欲望,不想看报纸,不想看电视新闻,甚至连打开电脑的欲望都没有,写稿已经退化到最初的手写,写成的稿子让保镖快递出去。
白倩也没有打扮自己的欲望,五彩缤纷的颜色已经毫无意义,衣料的样式和材质也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白倩甚至丢掉了自己的手机,她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
白倩更加迷恋大自然的静谧和庄严,经常站在楼顶眺望远处层层叠叠的树海,深浅层次不同的绿色在阳光下跳跃,偶有雾如一条条充满灵性的水汽环绕,甚而雨天,满目飘渺,却能在树海中发现一丛丛开得艳丽火红的杜鹃。她常常穿着雨鞋,挽起裤管在灌木丛里穿行,树枝上冒出的新芽是希望,欲开未开的花苞饱含情愫。她会捡起那些被雨打落的花苞带回去养在水中,又是自怜又是自卑,花还没有开便夭折,折磨的不过是自己。
白倩的病缠绵到初夏,身体虚弱,精神却在灵魂里警告,不能再这样下去。
惯性的懒惰让她瘫在躺椅上对着大山发呆,直到母亲送了最近前锋杂志的读者回馈来。白倩一个字一个字看得认真仔细,后慢慢合上杂志,收拾行装跟母亲下山。
原来她以为失去的够多,至少还有才能,却未预料文字能够反映精神,灵魂的颓废见诸纸端,原本积极向上的杂志被她渲染得又可怜又可悲。白领的生活已经充斥太多的心酸和汗水,没有人会花钱买主编喃喃自语,也没有人会为主编个人的可悲买单。不满和抗议如潮水一般涌向编辑部,白倩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将一无所有。
重新投入工作的第一件事,白倩封笔,开始在业内征集写手。
重新投入工作的第二件事,翻阅前一季度前锋集团的决议,这才发现她不在的日子里,风云突变,前锋已经不是以往的前锋。
白家大概恼怒白倩的不懂事,也不想再放女儿出来丢脸,前锋集团也是可有可无的副业,留一部分股份零花就好,至于决策,向家既然那么有心,那就干脆卖一部分股权出去好了。白家大哥做主,拒绝了向垣的辞呈,也告诫他不需要另起炉灶。向家得了股份,真正控股前锋,向垣的职位也从摆设摆的执行老总成为真正的执行老总。
白倩翻着文件哑然失笑,向垣上台的第一件事便是中止和肖家的合同,抽回合作资金另设立新店。向垣比她强,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从理智出发,要做到便一定能做到。
看完文件白倩就觉得精神不济,她现在想开了,工作的事情慢慢来,人的一辈子太长,走得太匆忙会忽略掉生活的好滋味。她推开堆满桌子的文件夹交给自己的助手处理,一个人慢吞吞下楼。
下楼的时候遇见上楼的向垣,身边围了一堆人,白倩只淡淡地笑着,目不斜视,轻轻按了电梯按钮。
向垣站到她身边,白倩嗨了一声,仿佛两人还是旧友。
向垣让她先进电梯,帮她按了地下室。白倩笑着拒绝,家里的父母不放心她这个精神状态开车,已经没收了她所有的车钥匙,出行一律由家里的司机接送。
白倩很认真地看电梯数字一个个往下跳,光亮的镜面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白倩面带微笑,向垣眉头紧皱。
出电梯,向垣陪白倩到前锋大楼门口等车。
初夏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细细碎碎的缝隙落在两人身上,亮光斑驳如岁月的痕迹。
“你的手机一直不通。”
“上山玩的时候不小心掉沟里了,下山怪麻烦的,就没有办。”没有手机的生活前所有的安逸,她不必听不想听的话,也不必去见一些不想见的人。
向垣抿嘴,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可白倩一点也不想问。这是一种微妙的滋味,她过去好强,又觉得能体察别人的小心思是聪明,做什么都想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达到目的,甚至很多时候会毫不留情地将人的目的戳穿。可是这一刻,她能感觉到向垣强烈的不安和倾诉欲望,他百分百愿意她如往常一般刻薄他一次,或者很干脆地表现冷淡的态度,但她却一点也不想作出那样的举动来。她只温柔地看着向垣,宽容而理解,她说,“向垣,前锋交给你我很放心,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向垣的脸色很难看,但他没有争辩。
白倩知道向垣更痛苦,宽容更多时候并不是互相理解,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埋怨和诅咒。她过去的三十年生活用力太猛,长久的紧绷一旦松懈下来便是深入骨髓地疲惫,仿佛最鲜活的生命力已经被抽走,现在她要做的不过是慢慢地,有耐心地等待生活安排给她的结局。
白倩的疲倦带入工作却是前所未有的新活力,她把一切事务交给新来的主编负责,却发现能做得比以往更好。她稍稍有些失落,原来以为杂志缺了自己便不能存活,这种强烈的被需要感让她骄傲地认为自己不可或缺,现在看来也不外如此——大概,没有谁是不能被替代的,只时间长短而已。
认识到这个真相,又有悲哀从疲惫的身体里溢出,她开始觉得在杂志社里手足无措。
她想,她需要寻找自己的存在感,她需要和自然交流确认自己。
她向母亲提出休假外出旅游,母亲很生气,坚决不同意。白倩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大哥听了母亲的哭诉更是警告她,如果不想被关一辈子就好好按照父母的要求去做事。白倩怅然,只不过想要旅游而已,她知生命可贵,也从无自杀的勇气——不过,既已经让父母兄长失望过很多次,之后便好好听话也不无不可。
白倩搬回白家老房子,每天跟阿姨去菜市场买菜,学做一些简单的饭菜。以往的她认为厨房会毁灭一个人的生活和才华,可现在她却有超越常人的耐心,她能不紧不慢地把牛肉切丝,也能慢悠悠地站在灶台边看熬汤的火候,她甚至能从汤锅冉冉升起的水汽里感觉到生活安定幸福的滋味。
当然,白家父母却认为这样听话的乖女儿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白倩,他们想法设法要让过去那骄傲飞扬的女儿回来。白倩笑,那样傻的女儿会让父母更开心吗?
不,那不是傻,那是活力!白家妈妈反驳白倩,开始用各种仿佛刺激白倩对生活的热爱,她带她参加各种宴会认识不同的才俊,她带她去商场看琳琅的商品,她甚至带她回老家重走那些坎坷的泥巴路。
白倩安慰妈妈,她很明白,一直明白。只是不能控制自己,她的心被分成两半,一半贪恋盛世的繁华,一半却在冷眼旁观自我嘲笑。
白倩唯一不能做的只是回忆而已。
盛夏的时候,白家大哥给白倩介绍了一个政府部门公务员,三十五,离异无子,有房有车,收入稳定,性格随和。白倩不想见,却被母亲硬赶出家门,出租车到了相约的酒店这才发现忘记带钱包,同时,她已经很久不使用手机了。
白倩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尴尬,只得吞吞吐吐跟出租车司机商量,可不可以随后再付。出租车师傅很火大,白倩窘得满面通红,打量自己全身,这才发现手腕上还有一个镯子,赶紧取下来做抵押。
白倩捏了司机大哥的发票和名片,记了车牌号狼狈下车,满头虚汗。
相亲的对象已经在等待,相貌还算堂堂,言谈也并没有让白倩挑剔的地方,甚至连点的菜都是白倩以前极爱吃的。白倩知这人必然是被大哥千万交待过,头一次觉得抱歉连累的别人。饭间二人算不上有共同语言,只那男人不听地问,白倩偶尔回答而已,到最后男人很有风度地要送白倩回去,她这才感觉不能让人误会。
她说,你不要因为我大哥的关系勉强,如果确实没意思不要委屈自己。
那男人只是笑,白倩就借口自己有事,提前出了酒店。
走到酒店门口,白倩惊觉身上无钱,又不好回去借电话,更不好回去借钱,站在门厅发愁。
然后,她见到了林致远。
林致远和一位漂亮的小姐送几个衣冠楚楚的客人出门,见到她只稍微怔了一下,尔后很大方地走过来打招呼。
白倩身体有点发抖,用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平静一点。林致远问她最近好不好,她说好。林致远问她有没有新的联系方式,她说已经不使用手机。林致远问她下午可有空闲,她说有事要忙。林致远问她今年想要去什么地方旅游,白倩笑,最近身体不好,不适宜出门。林致远说她看起来太瘦了,是否在减肥,她说是的,减肥课程买了很多次,只有这一次的最有效。林致远问她需要送一程吗,她说正在等司机。
她最后问,你最近挺好的吧?林致远笑,你没看新闻吗?白倩摇头,她也已经很久不看报纸和电视,也从不使用电脑。林致远有些失落,连邮箱也不使用了吗?
白倩点头想要走,林致远仿佛想起什么,招呼那位漂亮的小姐过来,介绍是自己的秘书。
白倩恍惚,漂亮小姐显然认识她,面上很有些不服气的神情,白倩笑一下,说很久以前你接过我电话,那时候我有点迷糊,乱说话,对不起了!
漂亮的秘书小姐惴惴地换了神情,说没关系。
白倩说了很多谎言,可今天最溜。
她和林致远说了再见,出门厅到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前锋大楼,让公司的人送了钱下来。
助手拿了名片和发票去出租车公司换了镯子回来,其间还颇有波折,助手很生气,哪里有人用价值十几万的手镯抵押几十块的出租车钱?
白倩瞟一眼镯子,假的!
助手惊慌失措,白倩叹气,随手把镯子套在手上,丢了也就丢了吧,即使是假东西,也算有来历。
那镯子本是和林致远蜜月的时候硬让他买的,环内刻了两个人的名字以及日期,算是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不过,人都没关系了,镯子留着也多余。
过了几日,白家大哥转告白倩那相亲的男人对她很有好感,希望能够继续联系。白倩觉得不妥,用家里的电话联系那个男人婉拒,只说周末杂志要拍一组硬照,她得去现场,实在没有空闲。
白倩不想再说谎,周末的时候自然起了一个大早跟着摄影师跑到郊区。
摄影大哥大概是想表现废墟中的繁华,找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拆迁现场,四处零落的砖头和水泥块,以及被锈蚀的钢筋。漂亮的男女模特衣着精致地穿行在一对对废墟中,强烈的色彩对比表现出奇特的美感,白倩突然来了兴趣,拿出自己的相机找了个顺眼的男模特让他的废墟堆上摆造型。
大概是太过认真,为了捕捉最好的角度,白倩的视线集中在镜头上而忘记了脚下,结果跌坑里,小腿被锈蚀的钢筋划破一道口子。
痛当然是痛的,不过白倩更可惜那一瞬间失落的映像。
工地这边出了事,那边就有人联系工程现场负责人,出来的却是林致远。
白倩知道B城不大,却不知这样小,只好笑说自己不小心,没事,片子也拍得差不多了,让摄影师收队回公司了。
林致远看白倩出行的车上摆的都是设备和服装,叫住她,将她搀到工地外,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开向医院。
伤口处理得非常及时,稍微包扎定期换药便可。
白倩借了电话联系家里的司机,等待的时间两人相对无语。白倩是无话可说,林致远只说了句怎么又瘦了,最后来接白倩的却是那位相亲对象。
白倩觉得事情还满有意思,不过此刻她当然愿意和陌生男人走。
相亲男人将她送到家,白倩笑,你看,我现在还不能接受别的男人,所以你也别浪费时间了。
之后,白倩进入了漫长的蛰伏期,直到过完整个夏天,她的生活就只有家和公司。
秋天过去一半的时候,白家妈妈在城里呆腻烦了,白倩便陪她回乡下老家,顺便带了相机和素描本找素材。
乡下的秋天非常漂亮,白倩拍了无数有趣的照片,还想留下来观察南飞的候鸟,结果向垣传了消息来,说高琳的小孩生下来了,请大家务必参加满月酒。
白倩和妈妈一起回了B城,却没有去喝小孩的满月酒,只让向垣转交了一个赤金的金锁片。
白家妈妈去找好友说闲话,爸爸和哥哥上班,偌大一个老房子只有白倩在院子里转悠。她帮玫瑰浇水施肥,又给菊花分了盆,回厨房洗手的时候才听见客厅的电话响,接起来却是向垣,说是高琳给她带了回礼,让她去开大门拿,顺便还抱怨她没手机很不方便。
白倩刷干净指甲缝里的泥土,披了一件大衣出门,拉开铁栅门。
门外站立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人,寸短的头发,漆黑的眼睛,双眉入鬓,他见白倩开门,笑一笑。他即使是笑,也带着凌厉的气,他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一个赤金的手环。
白倩只觉悠长的时光从身边滚过,无数的映像在眼前呼啸来去,最后都抵不过那人一双眼。
她低头,退后一步,默默合上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