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路仍然口渴,就起身倒了杯水,一口气咕了几大口,身上暖和了。回到床上,他是睡不着的,不如继续坐在沙发上。张晓玉睡觉很沉,而且是个一上床就能睡着的女人。她没有什么心计,当初媒人给他们俩介绍时就说张晓玉是个直心肠子的人,这一点程一路还喜欢。虽然有时候也难免有些孩子气,但比那些一天到晚俗不可耐的女人强。而且,张晓玉有一点最好,就是她一直支持程一路对上门送礼人的处理。她的观点很明朗:只要有过日子的钱就够了,钱多必失,收了小钱就会贪大钱,为钱出事,里外都不值得。她虽然是秘书长的夫人,却坚持在医院里当着护士。以前儿子在家的时候,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程一路父子;去年,儿子到澳洲留学了,她每天都要给儿子打电话。程一路为此笑话她说:你人在南州,魂在澳洲。
对于身处官场的是是非非,程一路一般是不同张晓玉说的。外界都说程一路很快地从市政府秘书长转到市委常委、秘书长,是与张敏钊有关的,是张敏钊从上施加了压力。对这一点,程一路自己也不太清楚。按理说,他从部队下来时已是正处。后来干市政府副秘书长,论级别还只是副处。当然,部队的级别到地方上使用时不可能同等使用的。在正处级的政府秘书长任上,他只干了两年。也许对于外界来说,是快了些。然而就个人能力,他还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即使现在提拔并不都是按能力的,但有能力毕竟比没有能力过得硬。有能力,坐在位子上,心里才踏实。
南州官场跟全国各地的官场没有什么区别,要说简单,都是为党的工作;要说复杂,那是深不见底。程一路从市委到政府再到市委,摸爬滚打了十年,就是眼再钝,也看出了一些道道。官场就是一盘棋,但大部份人都只是棋子,真正在下棋的在动子的只有最上层的那么几个人。这些人又因为下棋的需要,分成了不同的阵营。不能说是小团体,但就像一根瓜藤,最上面的是根,后面牵着的就是一大堆叶子和花。任怀航是一个下棋者,王士达是个下棋者,甚至方浩然也是个下棋者。他们各自攥着手中的棋子,风云际会,看不见硝烟却处处能闻到火药味。
任怀航手中的棋子都是些王士达所说的“纨绔子弟”,包括副书记常振兴,常务副市长徐硕峰,宣传部长汪卫,财政局长黄川,还有下面县的方良华和钱昊。跟王士达近乎的都是些从当地提拔起来的干部,像副书记王浩,组织部长徐成,下面的刘卓照和冯军等。方浩然虽然退到了政协,可是老的根基在,他和迟雨田惺惺相惜,后面也有一班子老干部撑腰,不在明处,却实力不一般。这些人拐杖一动,见风是雨,连任怀航也得敬他三分。
程一路从来不把自己划到哪个阵营里,但是,从外界看,他却一直属于某一个阵营。在政府当秘书长时,他好像是王士达的人,连张敏钊也有些意外;到市委后,他又成了任怀航的人,鞍前马后,形影相随。不把自己固定成某个人的棋子,这是程一路自以为高明的地方。把自己做得像某个人的棋子,这是程一路自以为有心计的地方。他是秘书长,他不能过于旗帜鲜明,他更多的时候是要去协调,去和稀泥。是要在南州这盘大棋上,不失时机地平衡利弊。当年程一路在部队时,是全师最年轻的团长。他太旗帜鲜明了,跟定了师长。可是谁都没想到,师长出了事,他也就只好解甲归田了。这给他教训很深,也很疼。
窗子外有些白亮了。
程一路却感到头有些昏沉。他回到床上,张晓玉依然睡得香甜。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慢慢地睡下了。
刘卓照是快到中午时来的,张晓玉喊醒了程一路。程一路问:“什么时候了?”张晓玉说:“快十点半了”。程一路赶紧拿过手机,看看上面有四个未接电话。其中两个是刘卓照的,还有一个是陌生号码,另一个是市委办的。他就回了刘卓照电话。刘卓照说:“我知道秘书长在家,正在楼底下呢。就上来。”
程一路草草地收拾了头脸,刘卓照就进来了。张晓玉给泡了茶,就进房间了。刘卓照说:“年前就想过来给秘书长拜年,可您忙,一直到现在,您看……”程一路说:“我们还客气?刘书记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我得感谢你啊。”刘卓照笑笑,说:“秘书长批评我了。这不?听说林秘书长他们前几天过来了?”
“是啊,初四,每年一次嘛。过年在市里还在县里啊?你们好,两头跑,自在。”
“自在什么啊?秘书长不是不知道,底下苦。说到这,我还真要向秘书长汇报个事。”刘卓照拿眼看了程一路一下,说:“马上要换届了,还请秘书长多关照。老战友在县里可是也呆了十几年了,再不动老了。想动也动不了。”
“啊,是啊,十几年了。我都回来十年了。你是书记,我说不上话。这事只有怀航同志和士达同志知道。”
“我当然清楚。秘书长在任书记身边,替我多说说,比什么都好。”刘卓照望着程一路。程一路却撇开了话题,问:“嫂子呢?”他们俩部队时是一个营,那时刘卓照已经结婚了。所以程一路现在还跟着当时,叫刘卓照的夫人嫂子。
刘卓照说:“在市里,陪她父母。”又问:“中午没安排吧?我们出去。叫上夫人。”
程一路说:“你看,你看我这头,到现在还是昏的。昨晚喝多了,现在就想喝点稀饭。喝酒害人啦。中午就算了吧,不行就在我这,叫晓玉简单地做点。”
刘卓照说:“这多麻烦”,接着又说:“也好,好多年没吃过晓玉做的菜了。”
程一路就喊张晓玉,让她准备中饭。张晓玉答应了,却出了门。刘卓照递过一支烟,问:“今年换届,听说你要到政府?这也好,反正你都很熟悉。”
程一路故作惊诧地望着刘卓照,说:“没有的事,我自己也没有这个想法。政府人都是齐的。”
刘卓照说:“马上徐硕峰市长要走了。听说到西江市任副书记。他的位子,你最合适。”
“不太清楚,哈哈,你比我们还清楚!”程一路说着起身给刘卓照续茶。刘卓照又问孩子在澳洲的情况。两个人聊着,就不再提官场上的事。又说到部队,两个人话题多了,也轻松了,刘卓照说前几天他跟几个老战友通电话,他们说老首长身体还不错,只是脾气还是那么倔。
程一路叹口气。刘卓照说的老首长,是程一路当团政委时的军长,是个抗日牌的,心情耿直,见不得沙子,喜欢下连队,不知怎么就看上了程一路。后来在临离休时提程一路做了团长。师长是他的老部下,因此对程一路也偏爱。想到老首长,程一路的心里有些酸涩,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刘卓照当然看出来了,就打了话题。
张晓玉回来了,她从外面要了些菜,就放到桌上,自己又下厨做了几个,程一路就请刘卓照入席,开了一瓶五粮液,说:“我不能喝了,让晓玉陪你喝一点。”张晓玉说:“我哪能喝?刘书记自已喝点,也不能多。像一路,昨晚上醉得不成人样。”刘卓照说:“也好,我自己喝三杯。”
吃完饭,刘卓照说还有事,就先告辞。临出门时,程一路说:“老刘,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们战友,老熟人了,不好!”
刘卓照笑着说:“我又不是拿什么来贿赂秘书长,只是这大过年的,我总不能空手来吧?晓玉,你说是吧?”
张晓玉边笑边说:“其实这就见外了。下次可记着让嫂子过来走走。”
刘卓照走后,张晓玉把刘卓照带来的烟和酒放到了书房里,一条中华烟,一瓶茅台酒。她正要收拾,却看见烟的旁边还有一个信封,心里知道了几分。现在怎么都兴这个了?连刘卓照也来掺和。程一路见了也有点生气,立即打通了刘卓照的手机,说:“老战友,你这不是害我?”刘卓照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程一路说:“你等着。”
晚上,程一路就喊张晓玉一道,硬是跑到刘卓照的家里。刘卓照自然有点吃惊,程一路将信封原封不动地带来了,说:“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我们是老战友,就是不是战友,也不能这样。老刘,你是知道我的。从部队到地方,你应该清楚。”
这话说得刘卓照有点下不了面子,张晓玉赶紧打茬,程一路也就不说了。女人们开始谈论孩子,两个男人就坐着喝茶。电视里正在放超女比赛,程一路最烦这个,就找了话题问湖东今年的经济运行情况,刘卓照简单地说了。然后,刘卓照说:“正好,我还正要问呢?市委对今年经济工作会议的表彰定了吧?”
程一路没有回答,他想刘卓照一定是稳打稳算湖东要得第一的,可是结果?要按任书记的考核方法,湖东只能是倒数第一了。他没有说出常委会上的变故。倒是刘卓照先说了:“秘书长也不必忌讳,我已经知道了。任书记对湖东有想法。不过,说实在话,有想法归有想法,不能这么变着法子整人。”
“话不能这么说,老刘,考核指标也是在不断地完善不断地修正,如何找到一种更加合理更能反映经济发展实绩的考核方法,还需要不断地去探索去实践。今年的考核方法变了,对湖东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这样更可以激励后进,共同发展。”程一路继续说:“说老实话,我要是书记,我还不愿意争这个第一。第一听起来是荣誉,其实更是压力。”
刘卓照也笑了,说:“我也不愿争这个第一,没什么意思。何况第一也不能真正地说明什么。不过我觉得怀航书记这是有目的有针对性的,当然不是对我。这样一变,对士达市长不好,要变其实从下半年考核再变也不迟。”
程一路没有再说,这样的话题讨论太深入了,就不好了。言多必失。不能再往下的。他就喊张晓玉回去。刘卓照夫妇又挽留了一会。他们出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