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简又然陪同李明学书记,接待了市交通局的王局长。王局长是李明学的党校县干班同学。因此,喝起酒来也就放得开。喝酒间,大家就谈到党校。说这也是中国的一个特色。王局长说:“似乎外国是没有党校的”。
“这就不对了。外国也有。不过不一定叫这名字罢了。”李明学举着杯子,问简又然:“又然同志博学,你说是吧?”
简又然道:“应该是有的。党对党员进行教育,也是政党正常生活的一项内容。这就不仅仅共产党了,其它的党也是。“
王局长同简又然碰了下杯子,“简书记不愧是省委宣传部下来的。分析问题一下子就上升到了制度层面和普遍性了。”
酒喝了整整一件,李明学说不能再喝了,头有些晕了。明天还有接待任务。“县里就是一个大杂烩,不比你王局长在市里啊!”
王局长酒也多了,眯着眼,说:“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又喊县交通局长贾泉:“走,请李书记唱歌去。”
简又然没有去。他让车子送自己到了县委大门口,然后下来了。进了大院,他并没有急着到办公室,而是站在花坛前,先静了一会儿。头晕,心闷,气短,真地应了一岁年纪一岁人了。去年这个时候,他和省城的老吴他们赌酒,还是气定神闲的。可是刚刚过了一年,感觉就明显地差了。那一次赌酒后,简又然也有些醉,是赵妮扶着他到了她的房间,给他专门做了醒酒汤,又拿热毛巾替他敷额头;现在,“唉!”简又然深深地望了下天空。十二月的夜空,清冷高远。一轮毛边的月亮,使天空显得更为岑寂。以前,他喜欢和赵妮一起看月亮看星星。有时,他们就在月光下,尽情地依偎,拥抱,接吻,然后成为一体,让彼此在彼此之中透明、燃烧、澎湃……
此刻,赵妮在干什么呢?上一次庞梅请客,当赵妮出现在王也平部长的身后时,简又然知道,他和赵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仅仅只是回忆,既没有了来路,更没有了去路。
花坛里种着一株桂花,秋天的时候,简又然从楼上的办公室里,也能闻到桂花的香气。现在,桂花的枝子,在夜色之中,漆黑地立着,没有一片叶子了。所有曾经的香气,都回到了它的根和泥土之中。
简又然伸手摸了摸桂花的枝子,手机响了。
简又然接道:“是我,简又然。”
“又然哪,吴纵!”简又然一激愣,问:“吴纵,在哪呢?”
“在北京嘛,你说我能在哪?李雪就在我的边上。你们那儿的东部物流港项目搞得挺大的,要不要我给他们搞搞策划?”吴纵问。
简又然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我给庞总说说吧。”
“那好,我等着你的信儿。前几天,见到开文了。他好像老了些。你最近也没见过吧?”
“没见过。”简又然想,闵开文也比自己只大一岁,怎么就老了呢?
吴纵似乎正在和李雪说话,不一会,就传来李雪的声音:“简书记,你不是说和李书记一道来北京吗?什么时候到?”
“啊,是的,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最近几天可能不行。等定了,再通知你吧。”
“那好。”李雪挂了,简又然握着话筒,觉得李雪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磁性和温柔。还有那两只小酒窝,金盏花一般,甜蜜极了……
第二天,省纪委黄潮副书记带着六七个人,到了湖东。黄潮生着一副大块头,高大,威猛,一看就是北方人。一问,却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李明学说:“可见南北之分,也未必就全准。黄书记就是……”他没有说“就是一个例子”,而是哈哈一笑。黄潮道:“我自小就在北方长大。虽然是南方人,可真的是吃了北方的馍长大的。”
“南方的水土滋润人,北方的水土茁壮人。”简又然说:“黄书记既是南方人,又是北方人,可是两者兼得了啊!”
开劲看着简又然笑笑。李明学问:“向民同志呢?”
梅白说:“向民县长有些事,他说晚一点过来。”
李明学望了下黄潮:“黄书记,那就不等了吧。我们先汇报。”
黄潮点点头。开劲将湖东县纪委工作作了全面汇报。汇报完后,李明学道:“开劲同志的全面汇报,是从纪委正常工作出发的。我们湖东县委最近正在研究制定‘十差干部’的评选。这是一件很有意义触动很大也很有挑战性的工作,黄书记如果有兴趣,就请又然书记专门汇报一下。”
“十差干部?这个好,有创新。说说。”黄潮向前倾了倾身子。
简又然将昨晚上才赶出来的方案递了一份给黄潮副书记,然后道:“干部的作风问题,其实是党风问题在干部身上的一种具体表现。现在,群众对我们的党政机关有想法,企业对我们的机关有意见。为什么呢?一是官僚主义,二是缺乏服务意识。这两点,终结到一起,还是思想认识不到位,以官为本,缺乏以人为本、以民为本、以企为本的理念。而我们以前的各种考核,重在激励,却缺少对后进的有效的惩戒。十差干部的评选,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建立一种相对完善的考核制度,以惩戒后进为主,全面提高干部服务意识和机关工作效率。”
黄潮副书记翻着方案,问简又然:“这方案关键是如何进行操作,这个……”
“在操作上,我们建立了一整套的制度,从四个方面进行评议。这在方案里都有详细的规定。”简又然说着,翻到方案的第六页,指着第十二条,说:“黄书记,这就是具体操作的规章。”
黄潮从包里拿出眼镜,戴上,仔细地看了会儿,抬起头道:“很好,相当好!这个要向全省推广。我们的纪检工作,我们的机关作风建设,就要有创新。湖东‘十差干部’的评选,就是最大的创新。”说着,他向省纪委办公室的小刘道:“回去后,好好地整理个材料出来,送纪委各位领导,同时报省委相关领导。争取省委领导作个指示,在江南日报上重点推广。这件事虽然看起来不大,可是意义深远。很好啊!”
小刘说我回去就整理。简又然道:“黄书记,这……我们也才刚开始,现在就宣传是不是……不过,既然黄书记说了,明学书记,你看……”
“就按黄书记的指示办吧,啊!”李明学唱起了“双簧”。
开劲在边上看着,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皱了下眉头。黄潮副书记说:“这事要尽快宣传,为全省下一步开展的机关作风建设专项整顿提供范例。”
“这下我们压力大了啊。不过有黄书记这么重视,我们有信心干好。”简又然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他抱歉地笑笑,拿着手机出了会议室。老吴说:“又然哪,黄书记在你们湖东吧?”
“是啊,正在听汇报。”
“啊,他带了个调查组过去了,知道吧。”老吴压低了声音。
简又然说:“看出来了。”
老吴说:“黄书记跟开之间是有些……这个你们要把握好啊!不过,又然哪,我以为你在湖东,还是要多考虑下一步的事。”
“这是……”
“我是说要多考虑将来回来安排的事。湖东那边能丢则丢。”老吴笑道:“马上过年了,过了年,他们就当你是回省城的干部了。掺和太多,事多必失呢。”
“这个我也想过。我会记着的。哪天回去再喝茶。”简又然说:“会议正开。再见。”
正要进门,开劲也拿着手机出来了。简又然听见开劲说:“请书记放心,我一定会做好这项工作的。”
什么工作?简又然心里起了疑,脸上却还是笑笑。
进屋坐下,简又然想着刚才老吴的话,突然有些空茫。黄书记和李明学的讲话的声音,就像一只只小棒子,叩击着他的耳鼓。他只感到“嗡嗡”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这不是第一次了。有好几次,当他坐在主席台上,眼望着下面一张张面孔时,大脑中突然就陷入了一种无以言语的苍白。那一刻,一切都是空的。整个人,似乎进入了混沌。这种感觉,简又然相信,一定不止他一个有过。官场上的很多人,平日里思绪万千。到了开会时,可能就是一种休闲了。而会议往往是无关痛痒,听着听着,人就容易飘起来。一旦飘起来,思绪便开始空茫。以前,他看过一篇文章说这叫“短暂性真空”。其实是人的思维的瞬间缺失。别人看你,似乎在思考。而只有你自己在回过神来时知道,那一刻是真正地从名利场中“出神”了。
“又然哪,还有什么吗?”李明学一问,简又然马上回了过来,道:“没什么了。没了。黄书记!”
“那就请黄书记……走吧,梅主任,中午在……”李明学问。
“在风波庄。”梅白道。
李明学向黄潮解释说:“这可不是《水浒》里的风波庄。不过也是很有特色啊,等会儿请黄书记好好地欣赏。”
黄潮问:“欣赏?”
“是啊,请吧!”李明学在前,五六台车子一块出了县城,上了进山的公路。简又然坐在李明学的车子上,李明学问:“向民同志今天怎么回事了?一直等到现在。”
“大概有事吧。不然他……”简又然说。
“有事也不能这样嘛!”李明学开始打汪向民的电话,接通了,就道:“你马上过来。风波庄。”然后挂了。
简又然知道,李明学对汪向民是很有想法的。本来,现在县一级,党政一把手之间有些矛盾,也是很普遍的。李明学以前与汪向民之间,主要的矛盾也无非是人事安排上的分歧。不过这一点,汪向民似乎看得开。有一次,汪向民同简又然就谈到县级的行政体制说是党政分开,可是根本就分不了。党管人事,政府也就成了具体办事机构。政府能不听党委的?何况政府的县长,在党委那边,本身就是副书记。按照组织原则,下级服从上级,也是正常的。慢慢来吧,只是像我为样,没捱到当书记,就被先给踢走了。简又然说书记你肯定是要当的,这也是组织程序。
汪向民虽然看得开,但心里如果说没有一点想法,是不可能的。特别是有些汪向民提议的人事,被李明学否决后,他嘴上没有再争,心里也许起了大疙瘩。这次,罗望宝的事情,算是把这两个人的矛盾半公开化了。汪向民假使真的让罗望宝的亲属,向各级递交了罗望宝最后的那封信,那汪向民这种做法,也是很值得商榷的。没有目的的事,不可能有人做。那他的目的呢?是为了进一步反腐倡廉?还是为了通过这一招,达成他个人的意愿?事实上,李明学早就已经传着要离开湖东了,正是因为吴大海和罗望宝,他才被滞留着。简又然相信,李明学现在应该是湖东最想离开的人之一。湖东是个是非之地,罗望宝之后,还会有谁呢?难道汪向民希望的是,李明学不仅仅是离开,而是要成为下一个罗望宝?
如果是这样,那汪向民就太低估了李明学了。
李明学从市里下到湖东,干了这么多年的书记,虽然这人看起来有些张扬,但在大事面前,看不出糊涂。相反,对有些事情的处理,是谨慎有余,开拓不足。吴大海出事后,简又然也替李明学担心过,可是很快风波就过去了。被“双规”的不是李明学,而是已经成了二线人物的罗望宝。罗望宝进去后,不仅仅是简又然,湖东大部分干部都在议论,李明学这次可能……但事实呢?据说罗望宝的名单上有李明学,可是后面没有具体的内容。也就是说,他对李明学也只是猜测。猜测正常嘛!一个县委书记,在这样的官场规则下,被猜测成“贪官”,有什么意外?一点也不意外。猜测是不能作为法律依据的,至少到目前为止,简又然感到李明学就像一道悬崖上的风景,也许危险,也许更加风光。
到了风波庄,李明学亲自陪着黄潮副书记,到庄后转了一圈。足足有一个小时,才转回来。简又然看李明学的脸色,红润健康,就道:“这山里就是好啊,清新宜人。进来后,心情也好多了。”
李明学说“这庄后的树林,就是天然的氧吧嘛,黄书记,是吧?”
“是啊。再过几年老了,我就到这来盖一幢小房子,多惬意!”黄潮道。
李明学说:“那最好了。我也过来。咱们做邻居吧。”
大家都笑。李明学看了下,汪向民还没过来,就对梅白道:“不等了吧。”进了餐厅,刚坐下,黄玉斌到了。李明学说:“过来,玉斌啊,今天坐在黄书记边上,好好地陪黄书记喝一杯。”
黄潮说:“就随便吧。啊!”
黄玉斌到底还是没往黄潮边上坐,简又然坐过去了。坐的时候,简又然又愣了下,然后低声问梅白:“向民同志到底过不过来啊?”梅白点点头。简又然就将椅子挪了下,空出一张椅子。刚挪好,汪向民到了。汪向民先是向黄潮副书记道:“我得检讨。上午那边有些事,一直处理到现在。”
李明学木着脸,汪向民在黄潮的边上坐下了。
礼节性的酒喝了后,黄潮举着杯子道:“明学书记,我敬你们湖东的几位一杯吧。啊!还有开劲同志,咱们一道。”
李明学说我们得敬黄书记,黄潮说不都一样嘛,喝。
酒喝了后,黄潮望着李明学,说:“今天到湖东看了,收获不小。湖东最近出了一些事,确实有些影响,但是,我感到现在风气很正,作风很扎实嘛!一个地方发展,首先要的是环境。良好而稳定的发展环境,是基础啊!”
“这也正是我们湖东县委为之努力的。”李明学道。
黄潮点点头,“我清楚。回去后,我得给领导同志汇报。一来重点推广湖东‘十差干部’评选的做法与经验。二来对有些问题的处理,我看是可以转变思路的。一要稳定,二要建设。开劲同志,这个度,你这个纪委书记要把握好啊!一定要把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