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缘不可言(心灵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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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微笑的花朵(2)

我吃完饭又沿着芦河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河两岸的水草盈盈地勾勒出河的弯弯曲曲来,河里的鸭子间或地扎一个猛子,又刹那间立在水面上拍打几下翅膀,“嘎”的一声游出了很远。几只鸭子式的游船在水面上悠悠地荡来荡去,嬉笑声也便激荡了整个河面。我没有兴趣看这些浮躁的景致,便继续沿着河向前走去。

就在河道转弯处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甸子来,丰茂的青草有齐腰一般高,被河道里刮来的轻风吹得一浪一浪地摇曳着,我正打算在这弯腰不见人的草丛里解手的时候,却从这草丛的另一边升腾起一缕悠悠地歌声:

毛眼眼亲,毛眼眼美,硷畔畔上站着个谁,一对对毛眼眼瞅着谁,哥哥树林林心发虚,就怕毛眼眼看不起,你这毛眼眼是勾命鬼,啊……害得哥哥难入睡,你咋长得这么美,你把哥哥的心敲碎……

甜甜的似乎有一丝酸涩的歌声刹那间撩拨了我的心绪,没有灵感的纷乱的思绪就在这一刹那间被这歌声淹没了,心里全是撼动的激越,不由地走到那个女孩子背后,她显然没有察觉我站在她的身后,依然陶醉般唱着:

毛眼眼亲,毛眼眼美,你是哥哥的心锤锤,毛眼眼亲,毛眼眼美,毛眼眼是哥哥的四妹妹……

就在我刚要开口搭话的时候,她手里摆弄着一截芦苇杆儿轻盈地转过身,准备移动步子,却看见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委实吓了一跳,两只手下意识地抱在胸前,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绯红来,瞪了眼看我,眼睛扑闪闪地打量了我一番,噘了嘴问:

“有意思吗?”

“你歌唱得真好,和你的人一样美!”我有点恬不知耻。

“没有一点技术含量,打的什么主意?”

“没主意,我又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的歌声在这里啊!”她的确隐隐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收敛起来,脸上刻意地布满了疑惑和不解。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其实这句话也不用回答的。就在这罅隙里,我才真正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这个女孩子。

一绺刘海耷拉在眼眉上,毛眼眼扑闪着亮光,绯红脸颊上蕴含着特有的娇柔,眉头紧蹙着,就是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也彰显着一丝浅浅的愠怒,小嘴儿噘着,掩饰不住调皮的本性,抿嘴微微一笑,便勾下了头,看脚尖处一撮青草上的一只蚂蚱,蚂蚱一蹦跳出了很远,她的眼睛也跟着“跳”出了一段距离。

看着这个女孩子,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那个“伊豆的歌女”来,亲亲浅浅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我不由自主地问:

“你是歌女?”

“你的意思是我像那个抱着琵琶半遮面的歌妓了?”她没有恼,似乎还含着一丝浅浅的笑。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妓女……”

“你篡改白居易文章的本意,不过让你失望了——我既卖身又卖艺的!”

“你的玩笑开的不像个女孩子!”我不由地惊叹。

“那你是干什么的?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似乎是开玩笑地说道。

“人不可貌相么——你准备去哪里跑场子?”

“居无定所,随缘……”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一切都看得随缘,不像一个年轻人说的话,多少透着一股子孤傲的气势。她不再看我,只是看着河面上的鸭子欢快地嬉戏,看着那一片草甸子的青草在微风中漫舞,又抬头看看城市上面渺远的天空,披肩的长发被风撕扯地凌乱了,一绺秀发被风拉拽在我的鼻子下面,一缕清香便悠悠地沁了我的心脾。她终于还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把眼睛挪向河上的一座桥。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她突然转过脸问我,脸上显然多了一丝忧郁。

“散步,我正在构思一部小说!”我感觉自己在显摆。

“是吗?”她的脸上又多了一丝惊叹,“那你知不知道玛丝洛娃?”

“托尔斯泰笔下的一个人物形象——你读过?”

“我还会背开始部分的‘约翰福音’呢——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她说着便随即给我背了一句。的确,在复活的的第一章开头有几句就是这么说的,不仅有‘约翰福音’,还有‘马太福音’什么的。

“看来你不浅啊!”我由衷地赞叹面前这个女孩子。

“你的吹捧是想得到点什么呢?”她的眼睛很狡黠,但蕴含的情是温暖的。

“什么也不想得到,只祈求上帝把灵感早点降赐给我就万事大吉了!”

“灵感?意思是说你没有灵感了现在?那我可以说,你被琐碎的生活所感动的时刻太少了,托尔斯泰也是闭门造车的吗?”她的话很尖刻,我不由地红了脸。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感觉被什么东西在脊梁骨上狠狠地刺了一下。对于我——一个写字的人来说,这样的批评莫过于当头一棒,可我还能说什么呢?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理由,也不容辩解。当下,我就是这样生活着的,没有激情,没有性生活,更没有精神的愉悦,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整天躲在一间屋子里,像一具骷髅一般,呆呆地期盼太阳升起,又等待着黄昏来临,过着地狱一般的日子,还有什么琐碎的生活能使我感动呢?心里装满了怨恨和无奈,充满了诅咒和谩骂,把一颗心蒙蔽得阴暗潮湿,相由心生便是了。

河对岸那座古寺的钟声“嗡——嗡——”地响了几声过后,这河也有了片刻的宁静,宁静的只有淙淙的水声和风吹芦苇婆娑的细响。也能听到心的跳动。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芦苇荡子问她。

“殷山红——你呢?”她回答,也顺便问了一句。

“高文基!”

“你取名字都抄袭?”她说着便笑了。

我只是笑笑,名字是父亲取的,不是我抄袭,即使是抄袭也是他抄袭。

“你说话怎么总是带着刺儿呢?——失恋了?”我又故伎重演。

“你想乘虚而入?”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知道了吗?”她说着又轻轻嘘了一口气,弯腰拣起一块小石头向河里扔去,河面上立刻便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知道她吟的是苏轼的一首《江城子》里的词句,是对死去的人的怀念,但对于这样的女孩子她失去了谁呢?是丈夫还是父母呢?我没有理由去猜测她的事情,也不想无端地勾起她的回忆,让她回忆起过去或许是一件残忍的事情,面对这样的女孩子我实在不想看着她伤心流泪,只是默默地和她一起看着城市上面渺远的天空,看着水里的鸭子欢快地嬉戏着。她的眉头轻轻地一蹙,河水也便失去了平静,那粼粼的波光也惹人的眼。

“我要走了……”她看着河面冷不丁地说。

“走了——去哪里?”我惊诧地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去……”她还是冷冷地说,没有一丝温热可言。

“……”我没有说话,只好看着她最后把嘴唇轻轻地抿起来,把一截芦苇杆砸到河面上,那芦苇杆在河面上打了两个旋子,便顺着水流向下飘去。

殷山红走了,倔强地没有回头,沿着河边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走上了河床,在桥头的栏杆处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一条几乎空旷的小路,我的心刹那间便失落起来,小路上不再有那一抹纤细的身影,留下的只是小路两旁在风中摇曳的没过膝盖的青草,那些青草的摇曳似乎在作最后的道别,没有呼喊声,没有啼咽,只是如清风掠过一般。河上的涟漪也渐渐地泛了开去,只是在河岸边轻轻地拍打着一块或几块岩石,那些簇聚在河边的小草也有了一丝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青蛙耐不住寂寞了,一纵“扑嗵”跳进河里,在水面上悠闲地扬起一条腿,另一只则在草丛里“呱”地叫了一声。远处的一棵树上的叶子也似乎要打破这河的宁静,“哗啦啦”地抖落一地轻响,偶尔一片树叶飞落下来,在河面上瞬间成了一叶扁舟,摇摇曳曳地使人多了些许畅想。

我依然站在那一片草甸子上的青草丛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河的景致,听着远处桥上的车流过处留下的喧嚣。我突然感觉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荡荡地找不到搁浅的渡口,一丝疲惫悠悠地袭上心头,呆呆地望着殷山红离开的那条小路出神。

我也该回去了……

我离开了那片草甸子,沿着河边向上游回来,入了岔道口走到街上。我的神智现在还不很清晰,恍恍惚惚地似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往前走,街边的店铺里花花绿绿地摆设着各种东西,几个塑料模特立在一家衣服店的门口,时尚的衣服掩饰不住僵直的表情和人为固定的审美造型。几个女人从店铺里出来,还回头看看那个站在门口的老板,似乎在讨价还价的时候,没有达成利益的共识,他们选择了离开,但心里似乎还在期盼老板能做出最后的让步,能喊出挽留的话来,显然他们失望了,老板只是用刷子拍拍门口模特身上的灰尘,留给他们的只是不屑的眼神。卖烧饼的妇女站在店子门口吆喝着“烧饼——”,但能进去吃烧饼的人却寥寥无几,但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永远也抹不去的笑——笑迎天下客,多少有点像窑子里的老鸨。现在这街边最热闹的还是那家叫“天天评价”的超市了,门口的人络绎不绝,走了的,来了的,提着大包的,挂着小包的,说着的,笑着的,在街边猝然成了一道风景。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心情看这些景致,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坐在树下的长椅上看过往行人的脚,穿黑色鞋的,没有系鞋带的,有穿白胶鞋的,却沾了很多泥,连裤管都点缀成迷彩式。也有穿了名牌“adidas”的,急促地光亮了一下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也有穿布鞋的,是新做的,新镶的布边白净净地显现着他走路是用了心的,没有踩过一个泥坑儿,没有踏过一个水窝儿。两只高跟鞋像乐队的鼓手一样轻快地从远处敲过来,裙摆在落脚和起脚之间轻盈地颤抖着,似乎在演奏一支乐曲,急促而又铿锵,渐渐地敲击声远去了,便是另一只脚进入视线,如此反复,毫无断绝。

我忽然觉得从人的脚来看人的心,是我在这长椅上不小的收获。这高兴的劲儿刹那间又消失了,心头又浮起我的“灵感”来,便懊恼了,嘈杂的街道瞬间灰暗起来,点了一根烟向住处走去。

过了二道街,向北一拐,路过一家音像店,从里面飘出来殷山红唱的那首歌:

毛眼眼亲,毛眼眼美,硷畔畔上站着个谁,一对对毛眼眼瞅着谁,哥哥树林林心发虚,就怕毛眼眼看不起,你这毛眼眼是勾命鬼,啊……害得哥哥难入睡,你咋长得这么美,你把哥哥心的敲碎……

我站定听了好一会儿,不觉有了一种狂想,我要找到那个“毛眼眼”,这首歌似乎是专为了她量身定做的,一种天然的结合。这时,我想起殷山红来,清澈的眸子里似乎隐藏着无限的柔情,只是那柔情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给掩饰了起来,渴盼得到另一种至纯的抚慰,只有用这首歌来映照她的灵魂了。我这么胡乱想了一番,走进音像店,问了一个正在摆弄碟片的女孩子:

“现在播放的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啊?”

“毛眼眼啊!”女孩子的眼睛扑闪了一下,“这是刚刚推出的民歌系列,很好听的,要不要买一张?”

我拿起碟片看了看,只有这一首还可以凑合着听听,其他的我连名字都没有听过,想买一张的,可只听这一首买一张似乎有点浪费,在金融危机的情况下,国家的货币政策是扩大内需,我则不能相应党的号召,我扩大内需下一顿饭就不知道该吃什么了。买是不能买的,就先蹭的听听也罢了,就笑着对那女孩子说:

“能不能再放一遍,听听音响效果……”

“么问题啊!”女孩子说完把碟片插进了VCD里。那悠长的歌声传出来:

毛眼眼亲,毛眼眼美,硷畔畔上站着个谁,一对对毛眼眼瞅着谁,哥哥树林林心发虚,就怕毛眼眼看不起,你这毛眼眼是勾命鬼,啊……害得哥哥难入睡,你咋长得这么美,你把哥哥心敲碎……

歌声流淌出来,流进我的心里,暖暖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哲学的思辨让人更加理性,可我现在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冲动,一种感性无法驾驭的冲动,热血在身体里澎湃着,陶醉了,苏醒了,快慰瞬间涌遍了全身,我陶醉了,全然不知世界还在不停地流转。

“看你听得这么入神,买一张吧!”我正在陶醉的时候,那个女孩子打断了我的神往。

“我就买这一首,卖不卖?”我心里埋怨着,我是不想买的,故意刁难。

“你抬杠?”她蹙了眉头问我。

“这是我的选择自由!”

“……”女孩子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那对毛眼眼扑闪着一丝无奈和憎恶。

我没有说话,知道自己扫了她的兴,她不说话,我还说什么呢?知趣是应该离开的,走出店我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充其量我是一个没有了灵感的三流写手,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应该离开的。我这么一想,便笑笑离开了。

走到街上又恍惚起来,但心里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想再看看殷山红,可去哪里找呢?这么一思量便不由自主地向河湾的那片草甸子走去。

草甸子处依然是摇曳的青草,河面上泛着波光,几只鸭子依然在河里游来荡去地嬉戏着,哪里还有殷山红的身影?只有空荡荡的一个河湾。

百无聊赖地离开河湾,顺着街道回到了我那个阴暗的斗室,墙还是冰冷的墙,稿纸还是原来的稿纸,灯依旧泛着青光,走进这个屋子便心烦意乱了,似乎有一个时刻偷窥着我的幽灵在这屋子里旋转,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时才意识到我的灵感是被这幽灵吞噬了的。无名的恐惧撩拨着每一根神经,似乎有一只手正向我逼近,逼近,刹那间我便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应该离开这里,出去旅行……

我走了,背着我仅有的一个旅行包逃出了那个屋子,搭了一辆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的班车漫无目的地驶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虽然说是出去旅行,可我的心还是放不下被灵感的困惑,路上的风景像幻灯片一样从眼前闪过,对我这转瞬即逝的风景引不起我的兴趣,只是喜欢这种飘荡的感受,没有熟悉的面孔,也没有熟悉的幻境,所有的视觉冲击都是陌生的,就在这种陌生的境地里寻找从未有过的情感独立,以往我是绝对不会去寻找这种生活的,一个人的孤独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生怕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可现在不得不去寻找这种我曾经品尝过的滋味,或许灵感就在那个我不知道的终点来临,这对于我是莫大的鼓励和激动,对于一个写书的人来说,灵感甚至比一日三餐还重要得多。路边的景色我是不看了,留给我返程的时候再看吧,现在想做的事就是眯了眼享受这另一种寂寞。

车子颠颠簸簸地向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驶去……

就在我还没有苏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到站了,出了站才发现我到了古城,一个出美女的地方。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口音,一切都陌生了。但我这时却偏偏喜欢这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我顺着街道一直走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几个街口,突然在前面出现了一条河,和我住的那个城市的河一样,也是穿城而过。我似乎又找到了芦河的影子,清清的河水流淌着岁月的痕迹,轻帆的倩影在水面上划过,水面上城市的倒映便恍惚摇曳起来,像魔幻镜里的景象,幻化着。

我站在河边久久地凝望着河上的一切,心里突然出现了殷山红的影子,也同样在河的上下搜索了一番,没有她的身影出现,我便怅然了,点了一根烟悠悠地抽了一口,把烟吐在空气里,心里依然像憋着一块石头,沉沉地落不了地。我又想起那首《毛眼眼》来,随即便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