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摇摇头,眼睛里一阵暗,一阵亮,像夜空里闪烁不安的星。好半天她才说:“该来的迟早会来,与其心惊胆战遮遮掩掩过日子,还不如早一天面对残肉和骨头,因为真实的东西总是血淋淋地残忍。”
就在那天晚上,回来的路上,吉米累了,在后座睡觉。一路上都是贝笛开车,她忽然抓住罗霄的手,哑着嗓子说:“我真的不能朝下落了,朝下落就要掉进地狱的河了。”
罗霄的声音比贝笛镇静,因为她早有计划。她说:“不用怕,跟我去读护士吧,出来后至少享受有尊严的生活。”
车上的音乐忽然响了,一个明亮年轻的声音正在深情歌唱:
I am close to my aim truly hoping
I won’t fail
Before I reach the turning point
Where we’re no longer the same
(我慢慢地靠近心中的梦想
走向拐点的那一刻
我不会再回头
从今以后我们将告别从前)
Didn’t notice me change
Was not living the days without names
Now I’m here with you
To stay beyond
The turning point
Of my dreams
(你看到我的改变,一天又一天
再不活在默默无闻的日子里
现在我正和你在一起
走过这梦想的拐点)
贝笛一边跟着音乐哼,一边感叹:“你看到我的改变,一天又一天,再不活在默默无闻的日子里,现在我和你在一起,走过这梦想的拐点——你不觉得这首歌就是唱给我们的吗?”
罗宵点头道:“每一句话都落在我的心上,我们如今正踩在梦想的拐点,只要拐弯的方向对了,坚持下去,梦想会离我们越来越近。”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两个女人同时找到了生命的拐点,命运的转折点。从今以后,看清了目标,便有了奋斗的力量,前面未知的路,山重水复也好,柳暗花明也好,她们都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再也不要回头。
许多个春秋以后,罗霄隔着时光的尘烟回望,恍然感觉人的一生曲折蜿蜒,蜿蜒的曲线上有许多个拐点,它们明亮坚定地将你的各个旅程隔断,有时候凄风苦雨,有时候鸟语花香,有时候陡转直上,有时候平滑而下,从一座山头到另一座山头,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一种风景到另一种风景。连接它们的就是那些关键的拐点。
17.转身之后的阴影
她们要去的护士学校不在闹市,离洛杉矶有一小时的车程。那是一个隐在太平洋海湾的小城,小城气候温湿,把山水滋润得清秀嫩亮,一年四季,你都能看见鲜艳可爱的花在开,油油绿绿的树上总是结着芬芳饱满的果子。到了小城她们才知道,这护校的大门不是你想进就可以进的。这些年美国经济时上时下,起起伏伏,就业市场紧,读什么专业好?大家都盯住了护士百分之百的就业率。道理很简单,无论经济好坏,都会有生老病死,只要有生老病死,医院就不怕没生意,就不怕关门走人。
学生像春天的蜜蜂,一群群飞来,入学还得排长队。正式进入护校前,名堂多着呢,首先你得通过预科的考试。贝笛相对来说占些便宜,她毕竟是在美国读过大学的人,虽然没有毕业,但好些课程可以抵预科,什么基础英语、英语写作和阅读、基础数学和物理,罗霄几乎都要从头补起,她在野鸡学校读的好多课程都没被承认,一门生理课就让她补得咬牙切齿,含血喷天,单词多得铺天盖地,考试和作业应付不完。好不容易熬完了,进了大门,罗霄这才发现无际的险途才刚刚开始。
而贝笛似乎走得一帆风顺。自打贝笛离开了沙漠,离开了那个灯红酒绿、迷惑人的地方,好运就开始在她的天空微风细雨。她先是拿了少数民族奖学金,那个奖学金是给印第安人的,贝笛怎么有资格?她的脸就是一张典型的白人的脸。但贝笛去找校领导:“我外祖父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的后代该有资格申请吧?”校领导开会研究了几天,给她的回复是:“如果你能证明你有印第安人血统,我们给你一半的奖学金,一半的奖学金可以覆盖学费,但是没有生活费。”贝笛当然要争取,这笔钱对她太重要了!她星夜兼程赶回了老家西弗吉尼亚。一进家门,人都疯了,母亲正跟一个男人喝酒吸毒混在一起。
“儿子呢?”她问母亲。母亲一边用鼻子吸大麻,一边镇静地告诉女儿:“你儿子没事的,他已经在天堂当小天使了。唱歌跳舞的多好,也不会生病,更不会在人间受罪了!”
原来儿子两天没人照料,死在了自家的床头。不知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草草安葬了,母亲居然电话都没给贝笛一个。为什么?她需要贝笛继续往家里汇钱,她不想断了这条华丽的美元线。真相大白后,贝笛恨不得把母亲撕成碎片,但她还是按住了心头的怒火。她需要母亲的血统证明,印第安人的血统证明。她的学费,她的希望和明天,就全靠它了。她的明天要和母亲的世界彻底告别!
“儿子走了也好,当天使比当人好。他来到这个世上,地方和时间都选错了。”贝笛后来对罗霄解释。
贝笛的眼睛里没有悲伤和愤怒,只有冷漠和决绝,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心,彻底而尖利。
“你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走下去,肯定有美好的未来。”罗霄含泪朝她点头,把双手伸了过去。
罗霄流泪也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就像路边的一棵小草,先是自生,然后自灭,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没人关心,也没人在意,似乎来一场,去一场,跟谁都没有关系。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温暖的加州忽然发了疯,夜里竟飘起了雪花。雪花也挡不住熬夜排队的学生。全都是护士专业的学生。每学期的注册日学生蜂拥而来,挤得头破血流,注册不进去,就只有等下半年。罗霄咳嗽跺脚,看着寒风里瑟缩发抖的黄头发红头发,蓝眼睛灰眼睛,她想起了遥远的中国春运的火车站,拥挤、激动、人山人海。人在旅途,疲惫和焦虑,到处都看得见相同的风景。她想起那年春节,要从江都回老家过年,沈兰不仅帮她搞定了卧铺票,还亲自送她去火车站,火车站拥挤混乱,人头涌动,吵声、喊声、小孩的哭闹声,如果没有卧铺票,她确实没有胆量回家。沈兰真是铁姐妹!她这么突然一消失,招呼都不给人家打,太不够朋友了!等安定了,一定要跟沈兰联系,写一封长信,好好承认自己的错误!
一阵寒风吹来,罗霄回过神来,看见一个红头发的女郎正在发避寒的衣服,真是雪中送炭啊!天地无情,竞争无情,但是人间毕竟有情!罗霄也从她的手里拿了件半旧的皮衣。冷瑟发抖的学生,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寒冷的春夜,有个红头发女郎给他们的温暖。温暖驱散了熬夜排队的凄凉,罗霄突然发现,排队的队伍里怎么没有贝笛?
见了贝笛,罗霄刨根问底,贝笛只好亮底:“我在医院当护士助理,认识了一个病人,正好是学生注册办公室的负责人。”
罗霄心想,你既然有关系,为什么不帮我这个忙?害得我排队冻成了冰激凌,那个素不相识的红头发女郎也比你强。她忽然有了一个更重大的发现:“你在医院当护士助理?你找到了护士助理的工作?”她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为什么不分享?她们还是朋友吗?
“学校老师介绍的,正好有个学生要转学,她空出来的位置。”贝笛的眼睛扫过天花板,眸子里一股嗖嗖的冷气,冷气成墙,要挡住过分的热切和好奇。就在那一刻,天遥地远,罗霄恍然大悟,眼前的贝笛已经不是沙漠里的贝笛。沙漠里的贝笛没有秘密,什么都可以告诉她,什么都可以帮助她。现在的贝笛忽然长大了,心也长硬了,她要和沙漠里的人和事彻底决裂。
罗霄也是个骄傲的人,心想朋友是可以选择的,合得来就聚,合不来就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两个人都忙,忙学业忙得昏天黑地,后来贝笛又搬了一次家,两个人隔得更远了。贝笛安顿好后,匆匆来了个电话告诉罗霄新家的电话,罗霄客气地收了,知道她的新家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自己也没有时间去拜访。
通过一个考试,再加上学校的推荐,罗霄很快也在一家医院当上了护士助理,只要当上一年的助理,就可以报销学费。第一天在医院上班,罗霄就见了同组的同事,原来是她!那个寒天送衣的红发女郎。
“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罗霄眼睛含着歉意和感谢说,“我后来把衣服还给了学校的管理处,管理处的人居然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红发女郎豪爽地说:“名字知不知道都无所谓,能够帮助人就是我最大的快乐。哦,我是克拉。”
克拉热情开朗,天生的豪爽性格,无论何时都散发着阳光明媚的气息。罗霄很幸运有克拉这样的同事。罗霄第一个夜班就惊了魂,三楼病房突然一下死了两个人,罗霄像见了鬼,吓得不知是进还是退。二楼的克拉听见罗霄的呼唤,连忙跑上来帮她,告诉她不用慌,要沉着,告诉她如何联系殡仪馆,然后手把手教她,怎样处理尸体。当罗霄看见克拉一脸的平静,把病人的名字牌挂在尸体的大拇指上,她觉得克拉是一个值得交心的人。
罗霄有天问克拉:“你知道贝笛吗?同你一样,她这学期也在学校修营养课。”
克拉一听,激动得脸红眼亮:“我怎么不知道贝笛,去年我和她都在圣特医院当护工,她幸运啊,她是被上帝吻过的女人。”
突然而来的消息让罗霄听得一惊一跳。贝笛在圣特医院当护工的时候,正好撞到了一个遭遇车祸的青年。那青年可不是一般的青年,城区有栋高耸入云的银行大楼,那青年的老爸就是银行的总裁。青年本人素质也不差,绝对不是花花公子,耶鲁法学院毕业当了律师,是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那天青年驾车在高速路上飞驰,一心赶着去法院出庭,眼前突然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来睁开眼,一下就看见贝笛温柔的微笑,天使一样的微笑。宽宽亮亮的病房,窗外飘着细雨,没有月光和玫瑰,丘比特的箭还是一下射中了两人。
罗霄终于明白,贝笛有了簇新美丽的生活,激情、豪迈、希望,人生充满了梦想,像果盘里鲜艳芬芳的樱桃,为什么要让沙漠里的暗影爬过?罗霄的手指敲在果盘上,把一颗樱桃放进嘴里,想了想,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吉米说过的一句话:“你们两个要当护士的,瞄准点,瞄准那些有钱人家的病人,比如把屁股撞歪了,需要你修一修,把****搞断了,需要你接一接。”无意之间,贝笛是听进去了,也付之于实践了。
罗霄的手机一阵狂响,来电显示正是吉米。吉米还在沙漠,还在****的老本行。他忙,一般不主动找罗霄。他曾跟罗霄和贝笛约好,如果彼此两个月没消息,一定要主动联系,问候问候,查查对方是否还活着,如果壮烈牺牲了,相互帮忙收收尸。如果他死了,就把他的尸体装进那种最便宜的裹尸袋,没必要用昂贵的棺材,纯粹浪费钱。
吉米目前还活着,他在电话里吼:“贝笛那头母狗死到哪儿去了?电话变了,窝也挪了,是不是挪到坟墓里去跳舞了?”
罗霄冷笑道:“贝笛活得很好,但是请别骚扰她。我也有两个月没见她了。”
吉米听了详情,连着吹了几声口哨,突然发出一阵魔鬼般的狂笑声:“你以为我无聊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找她?马克出来了!”
“马克出来了?”
罗霄吓了一跳,惊得像见了窗外的飞贼:“他那么重的罪,不是说判了两百年还是三百年吗?”
吉米又是一阵魔鬼的笑声:“三百年?这年头只要有钱,黑猫就可以洗成白猫,沾满血的红手可以洗成白手,三百年可以换成三年。”
马克哪来的钱?谁也没料到平地里哗啦啦蹦出个神仙,此人是马克的亲爸爸。马克也有个好爸爸?马克的亲爸爸早年也风流,在加勒比海豪华的邮轮上,与一漂亮的舞娘眉来眼去,有了一夜之情,也有了一夜之果。亲爸爸是金融界的千万富翁,有头有脸,他马上就要结婚了!新娘的父亲是参议员,都是极爱面子的人,哪能容忍这样的破事曝晒在太阳底下?他牙齿一咬,忍痛出血让母子俩远走高飞,永远别出现在他的视线内。舞娘拿了钱,也遵守了三十多年的承诺,如今不是因为儿子的牢狱之灾,她肯定不会出现在旧情人的办公室里。
结果马克只吃了三年的“玉米糊”就出来了。罗霄知道,“玉米糊”是美国人说的监狱饭。马克出来当然要找贝笛,那个当年为他痴情的女人,还探过他的监,流着泪说过要等他,为什么后来就没声音了,没图片了,没影子了?难道像远古的恐龙从地球上消失了吗?不可能!他一定要找到她!
一道闪电惊亮了窗外的夜,像看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但在罗霄的眼里,贝笛手指上的钻戒,比闪电来得更光亮耀眼。贝笛已经订婚了。那个男人从车祸昏迷中醒来时,见四周温暖明亮,还以为已经进了天堂,他第一眼看见贝笛的微笑,还当是天使。贝笛不安地告诉罗霄和吉米:那个把她当做天使的男人,会容忍她有过跳脱衣舞的记录、和毒贩子鬼混的记录?
面对罗霄和吉米轮番上阵的诘问,贝笛什么也没有隐瞒,这大半年来,她的确有意疏远罗霄和吉米,一方面方便她日夜沉浸在浪漫的风花雪月,另一方面,她确实不想让那些往事旧影吓退了瑞克——她的未婚夫。未婚夫的父母出身富家,是极爱面子的人。贝笛说:“你们可以骂我虚伪,没有人性,但我是真的害怕,害怕再回到过去。”
未婚夫的父母,贝笛见过,他们受过很好的教育,他们宽容而慈祥,并没有嫌弃贝笛的出身——贫穷愚昧的酒鬼家长,还有那个偏僻的西弗吉尼亚乡下。在他们的眼里,贝笛自立而坚强,护士学校的课程已经够重了,她还在医院兼职护工。“好令人佩服的女孩子!”这是瑞克父亲对贝笛的评价。贝笛的母亲含笑看着未来的媳妇:“我的儿子从来没对哪个女人痴情过,你是第一个。今天见了你,我也就放心了。”然后又对儿子扬声喊道,“什么时候定下日子?我现在一大把的时间,今后你们有了孩子,我不知道会把他们宠成什么样子。”
罗霄完全了解贝笛的心理,恨不得立刻为这个家庭生儿育女。但是她曾经做过的事,走过的路,见不得光的历史,像一枚枚埋在地上的炸弹,一个不小心,就要把她的锦绣人生炸得血肉模糊。
贝笛低头小声说:“我连生过孩子的事都没告诉瑞克,更何况和马克这个贩毒分子的事。我只是说有过几次恋爱,谈不拢都分手了。瑞克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因为他自己也有好几任女友,其中一个女友已经订过婚,但后来因各种原因解除了婚约。”
罗霄点头道:“话多了肯定要出错误,先别让瑞克听见什么贩毒啊,监狱啊,这些词汇总能引发起极其黑暗的联想。”
吉米在一旁冷笑:“他自己是个律师,每天打交道的就是贩毒啊,监狱啊。”
罗霄笑道:“你这话就说乱了,我天天在医院打交道的有艾滋病患者,还有中了无数子弹的流血尸体。”
吉米点了一根烟,阴笑道:“现在马克自由了,要去找贝笛怎么办?”
罗霄问:“好好说行吗?或者给他一笔钱,大家各走各的,断绝关系?”
贝笛一直在摇头,眼睛里有浓浓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