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半夜里悄然降下的,整个北京城,被雪裹成了个玉人儿。
早晨醒来,唐天明被雪的白刺眼睛发疼。他想起前年,方小丫刚到北京的那一年,他带着她到颐和园看雪。那天的雪也是特别的大,下在颐和园的长廊上,静静的,仿佛时光凝滞了一般。湖东地处江淮之间,已经多年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了。方小丫看着雪,望着结是冰冻的湖面,问唐天明:古代的皇帝也是这么看雪的么?
唐天明一时蒙了。他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北京城曾经是皇帝居住的地方,这里的许多建筑,风景,都还透露着皇城的气息。但是,时光荏苒,谁还曾想到那些当时贵为天子的皇帝们,在北京城里如何行走与生活的呢?
方小丫又问:皇帝也不一定比现在人幸福吧?比如皇帝的公主,就不一定比我幸福。
唐天明说:应该是。
颐和园的长廊是唐天明最喜欢的地方。每次陪人到颐和园玩,他总是在长廊上流连。长廊的格局,打破了中国古老的天圆地方的传统,它直接从有中来,而向你看不见的虚中去。它似乎连着所有的说不清的人间秘密,但又通过这不断变化的幽深,让人觉出时光在此之中的静默与空旷。这长廊是能给人启迪的。记得有一次他陪叶老将军来游园。也就在长廊上,叶老将军说:长廊无尽,人生有涯。以有涯参无涯,生之乐,死之痛,便了然无痕。万物皆寂灭。这样一位戎马倥偬的将军,居然发出如此的感慨,这让唐天明感到既意外又心中澄明。物是用来参的,物本是死寂,只因为人来了,才活了。而人,也只因为被这个时代所用,才有了所谓的生活与奋斗。
吃了早饭,唐天明到院子里走了一圈。
雪在脚底下发出轻轻地响声,而在屋檐上,长长的冰凌,向下晶亮地悬着。小时候,在湖东老家,草屋上也结着和这差不多长的冰凌。孩子们摘下来,放在嘴里吸吮。那个冷,那个透彻心肺的冷,孩子们却乐此不疲,高兴得互相传递。一晃,都快五十年了。清明时,他曾回到乡下老家,村子里已没有什么人了。认识他的人更少。一村荒凉,他走着,近乎落泪。都出去了,城市把农村里的鸟儿们都吸引去了。剩下的,那些在门前小凳子是昏昏坐着的老人,还有那留守儿童们,他们如何能让乡村生动呢?也许工业化进程中,农业文明的衰落,也是必然的吧?
开了大门,门外也是雪的世界。
唐天明站在门边上,运动了几下。然后回到院子里,冷振武正端着饭碗,在呼拉拉地喝稀饭。老李则站在走廊上发呆。唐天明问:“想家了?”
“哈,不,不呢!不是回去才来么。不想!”
“不想是假。我也想啦。快了,等过几天联谊会忙完了,就放假。”
“那敢情好。”老李憨厚地笑着。前不久他刚刚回过一趟湖东,匆匆忙忙的,是为了回去给侄女儿办喜事。说是侄女,其实就是自己的女儿一般。老李的大哥早些年就去世了,大嫂也改嫁,留下这么个侄女儿,从五六岁就在老李家里生活。这侄女成家,老李当然得回去。回去三天,忙是忙,可心里是快活的。回到北京,竟然比回去前更想家了。
冷振武吃完饭,一边擦着嘴一边道:“老唐,王天达他们上午过来,是吧?”
“是啊!”
“这个王天达。说起来是湖东在京最大的企业家,可是,联谊会的事,他几乎没出过钱。人家都出过了,他却……今年,得让他好好地出点血。”
“天达集团也出过不少。虽然没出在联谊会上,可是他给湖东捐的数字,也是相当的大了。企业嘛,要讲究自愿。”
“老唐哪,你就是对王天达太好了。我看不惯。”
“我对他太好了?我对谁都一样。都是湖东在京人士,只要是对湖东发展有贡献,对湖东有感情,我都对他们好。小冷哪,不然,驻京办怎么工作?你啊!哈!”
“我就不信。”冷振武剔着牙齿,跟着唐天明进了办公室。老李送了开水过来,唐天明泡了茶,冷振武用手晃动着桌上钢丝木偶,说:“老唐哪,眼看着驻京办就要撤了。我们也得……你都在驻京办呆了七年了,我也好几年了。不能说走就走了吧?”
“那你觉得……”
“我们得想点办法,撤退之前,解决些问题。”
“解决什么问题?位子?还是票子?”
“位子都无所谓。昨天晚上,县里还有人告诉我,常委会研究了宗仁书记提出的设立驻京流动党员工作站的提议,被李县长给否了。李县长的理由是:驻京办还在,又成立个机构,显然是多此一举,资源浪费,没必要。要成立,也得等驻京办撤了以后再说。”
“啊,是吧?”唐天明感觉到自己滞后了一步,这个消息他居然还没得到。昨天县里开常委会,他是清楚的。会议的议题,主要是研究年底的一些工作,包括优抚,慰问,联席会议召开准备的有关事项。其中也涉及到了两个人事变动,都是平级调动,波澜不惊。他没有想到,会议还涉及到了流动党员工作站。这是他的提议,宗仁书记认为可行。可是,李哲成县长为什么就不同意了呢?听李县长的意见,也合理。毕竟驻京办还在,还没有撤,再成立一个驻京流动党员工作站,确实有浪费资源的嫌疑。他当初给宗仁书记提这个的本意,是为了将冷振武推出去。流动工作站也是科级,让冷振武去干个主任,也解决级别问题。同时,也省得他在驻京办这边上蹦下跳。
冷振武递了支烟,唐天明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却没有点火。
“这些年,我们在北京也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老唐哪,我看驻京办撤,是必然的了。国办的文件不是开玩笑的。这些年,我们也给那么多在京的湖东人士服务,为他们跑腿,联系,甚至去为他们讨工资。我们要撤走了,他们总得表示点吧?如果老唐你觉得不方便说,我来跟他们说。不然,岂不枉屈?”
“小冷,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给他们服务,是县委县政府交给我们的工作。你千万不要乱来。这个时候敏感,出了事,谁负责?驻京办虽然上面定了撤了,但我看一时半会也难以真地撤掉。十九号国办发文,过两天就有了松动。市级驻京办经过省政府审批后,可以留在北京。这是一个信号,说明了在驻京办存留的问题上,有争议,有利益矛盾。中央当然希望驻京办撤了。但是,底下却不这么想。都撤了,甚至连省级的也撤了,一撤干净,也许最是个好办法。撤一批,留一批,这就是问题。北京是个大蛋糕,谁不想多分点?有驻京办,离得近,消息来得快,自然分得多,至少能保证不少分。可是,真没了驻京办,那可是只有等着上面‘公正、公开、公平’了。能做到吗?”
冷振武当然没有唐天明想的这么多,驻京办要撤的消息,对他来说只意味着两点:一是在北京的好日子要结束了,而结束之前,必须好好地犒劳下自己。二是回湖东后怎么安排,来的时候是副主任科员,不能回去后还是副主任科员吧?总得有所提拔。围绕着这两点,他最近也在考虑。他侧面地给一些在京的湖东人士通了信息,希望他们能在驻京办撤离之际,感谢感谢驻京办这么多年来对他们的关照。同时,他一再地给李哲成县长打电话,请求李县长为他的事早一点考虑。为此,他还让哥哥跟李县长联系了。李县长答应:只要条件许可,会尽力解决的。
唐天明不会同意,这是冷振武预料到的。唐天明这人固执,死板。但是,他也不能不跟唐天明汇报。唐天明驻京七年了,跟这些在京人士的关系,很多都是朋友级的关系了。就连冷振武在总政的哥哥,也跟唐天明十分相投。哥哥曾多次要求他:多向唐主任学习。学习唐主任的沉稳、老练和大度。
他是他,我是我,冷振武对此却有些不屑。
桌上的电话唱起歌来了,唐天明接起来,是王天达。王天达说他正路上,雪太厚,走得慢,可能要来得晚些。唐天明说没事,你开车小心,只要能过来吃饭,就行了。放下电话,手机又响了,是宗仁。
唐天明没立即接,而是朝冷振武望了望。冷振武自然明白这望了望的意思,就转身出了门。唐天明掩上门,才按了接听键,道:“宗书记!”
“天明主任吧?今年的新春联谊会筹备得怎么样了?”
果真就问上门来了。唐天明心里一紧,这事从上次李哲成县长说他要过来参加联谊会开始,他就一直在心里打着转。往年,联谊会都是宗仁书记亲自来参加的。今年,李哲成县长突然提出来要参加,作为驻京办主任,他也不好不同意。一县之长,来参加联谊会,算是给面子了,岂能不让他参加?何况这好几年来,哲成县长还是第一次提出这要求。第一次提要求,就被打回去,你这个驻京办主任还怎么当?经费还在政府那边呢?哲成县长真要紧下绳子,驻京办可就日子艰难。没有钱,就你三个鸟人,在北京能干出些啥?
但宗仁书记一问,岂能不答?
唐天明装着镇静,笑道:“正在准备啊,基本差不多了。”
“今年都有哪些人参加啊?叶老将军,汪部长,还有吴院士,都参加吧?”
“应该会参加。到目前为止,没有接到他们不参加的通知。”
“那很好啊!什么时间,定了吗?”
“定了。三十号。”
“那我看看安排,争取过去吧。”
“这……”唐天明迟疑了下,说:“政府那边已经通知我们,哲成县长要来参加今年的联谊会。”
“是吗?”
“是!”
“那……胡闹嘛!”宗仁将电话挂了。
唐天明一屁股坐下来,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宗仁书记上次打听中纪委方面的情况,就说明了他准备在近期到北京来。而到北京来最好的理由就是参加联谊会。可现在?宗仁书记也应该知道,这谁来参加,其实也不是唐天明能决定的。李哲成突然冒出来,提这么个要求,唐天明也不好拒绝。一个正科级的驻京办主任,能否定县长?驻京办就像夹在门缝里手,你左转,是疼;右转,还是疼。你不疼,两边门夹着你,更疼。
这会儿,唐天明就感到这种疼了。
手机上有短信。他伸手拿过来,打开,方小丫说:“学校三十日放假。我想跟唐主任一道回湖东。”
唐天明:“我要到二月五日左右才能回去。你先回去吧。”
方小丫:“我等你!”
唐天明:“唐凯三十一日从北京回湖东,你们一道吧!”
方小丫:“那就算了。”
唐天明:“车票怎么办?”
方小丫:“我自己想办法。”
唐天明:“丫头,别犟了。”
方小丫不回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