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走了,已经在远行的路上再也不复归来。披麻戴孝的白影子包围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号缠绕着我。我木呆呆的坐在屋后的树林边,眼泪止不住的流淌。生命的无常迎面撞击了我尚未强大的灵魂,使我站立不稳,魂魄具裂。我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闭上眼睛,全是白花花的奔丧人群的身影,侧起耳朵,还是那样凄楚悲痛的号哭。奶奶病逝后,我在此后的多少年里,陷入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时时梦见她孤零零住在黑暗的老屋,无人陪伴,她是那么苍老,那么孤独。这样的梦靥一直困扰了我将近十年,太长的时间里我难以走出这片阴影。这样的刺激使我渐渐明了生命的无常,此后爷爷服刑期满,几年后病逝,那一时期里,太多的亲人因患病而过早的离开了我,患了食道癌的大姑父,得了肺癌的四叔,最后是父亲。但是因为奶奶的辞世,已经使我平静面对,面对离别,我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一路走好。
奶奶和父亲对我的影响较大,他们都在春天的季节里离我而去,大自然的生机蓬勃之时,他们却在百花盛开的时节结束了一生。奶奶和父亲都是极其平凡卑微的人,据说奶奶于兵荒马乱之时仓促嫁给做军医的爷爷,聘礼则是几块喂猪的豆饼,而即便如此爷爷竟临时又掰回了半块,言之曰不值。奶奶和爷爷一生相濡以沫,从不在爷爷面前大声说话,但欣慰的是爷爷对奶奶还是不错的,奶奶哮喘,幸亏爷爷细微照顾,直到爷爷不幸出事后奶奶受到打击,怆然离世。
父亲则更是老实本分,一生无欺。甚至让我无从考证出他的一生有哪怕一点点的丰功伟绩。什么都没有,与人为善,处处忍让,随遇而安,在我的回忆里他的一生过于空白,五十五年的时间眨眼而过,短暂的让我惊惧。
唯一的记忆是被母亲抱怨了一生,照顾了一生。他没有为自己做主过,是个极好脾气的人,他喜欢孩子,但孩子却望着他生。唯一的爱好是下象棋,他教会了我,却再也赢不了我,赢一盘棋能孩子般跳起来高兴半天。但是我却认真的不行,很少让他赢,等他病重我想让他赢时,他却看看摆好的棋盘,冲我无奈的一笑。
由此可知,在父亲面前我是多么的不孝。
因家道多舛,父亲的骨灰仍寄存在殡仪馆。这几年以来,无论是他的忌日还是清明,基本都是我来祭奠。每次取他的骨灰,抱出,抱回,都感觉在我怀里的是个婴儿,我曾经打开过骨灰盒看到了他的骸骨,白刺刺的骨灰,是他的躯壳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骨灰盒上,是我从一张照片上剪下来的他的头像,那是一张在春天里的照片,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一脸童真般的笑容。每次看到骨盒上他这样明朗的脸庞,我的心都抽动的厉害,眼泪忍不住的簌簌洒落,每次祭奠,都在殡仪馆最静的角落,那里座着一排排烧化纸钱用的三脚火炉,这样的火炉已是锈迹斑斑,面无表情,——因为已经吞噬了人间太多的送别。每次祭奠的东西实际都前篇一律,酒,菜,饭,点心,水果,三枝香,一包烟,还有一抱烧纸。解开红布包裹着的骨盒,燃黄香,供祭品,便跟他说话,照例说几句后陷入沉默,仿佛他就坐在对面和我一样不善言谈。我说喝酒吧,把酒盅里的酒洒到地上,我说吃点菜,用筷子夹了菜到地上,最后吃饭,吃水果,也一样送到了地上。我默默做着这一切,他都没有反应,照片上微笑的眼神始终眯着眼睛看我,仿佛吃了,喝了。我把打好的烧纸点着,白色的火苗渐渐发红,跳起来,我说给你送钱了,以后再也不要那么节省,使劲化。仿佛他真的听到了,会那样听话的在阴间里花钱。火焰熄灭,余下渐渐冷却了的黑色的灰烬。我收起祭礼,冲着骨盒跪下磕了三个头。再把他抱回到陈列室,那里很安静,很永恒。
他在安宁的世界里呆着,等着,所有的亲人将会在另一个世界与他重聚——
到达殡仪馆去,要走很长一段寂静的路,两旁是一棵棵树皮黝黑的刺槐,树木的两边,是青青的麦地和没有表情和色彩的天空。初次去殡仪馆时,因为心头的悲痛,看到这样的景色,那佝偻沉重的刺槐的身影常常压抑着我,眼前生出一股阴森恐惧的气氛。后来去的次数多了,渐渐的习惯了这样视野里肃穆的风景。树身漆黑,而枝头则荡满了新颖的绿意,不远处是城市年轻靓丽的剪影。死者在这儿的幽静中安息,活着的人们则要继续蚂蚁一样的命运,命运里有悲苦,有喜悦,幸福和苦楚交织着,和棱角分明的四季一起轮回下去,又陡转回来。
春天来了,我们常常这样在心底呼喊。看过了父亲,我也在心里说:春天来了,这春天的华年。
我路过道边的小花,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却熟悉的和它们打着招呼,它们伸出五颜六色的小手,似乎在对我祝福,希望我快乐。看着它们怡然的在风中颤动,我忘却了胸臆间的烦闷,沉重的不再沉重了,浮游的找到了安静。我任春天的和风催动我前行,向着我的家走去,田野在我身后生机勃勃,城市在我眼前清晰的展露英姿。
春天的华年,我在心中默默轻响着,有激荡,有期待,有生命的一份淡淡释然。
七月少年
父亲年轻的时候做事很拼命,一旦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便会铁了心肠要做成功。
父亲给我说了两个例子,这也是他常对我和弟弟做思想工作时用的蓝本。
父亲初中刚毕业那会儿,年龄也就那么大,偏赶上国家三年的自然灾害期。父亲家里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口粮维持一家七口人的生存。父亲排行老四,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
大伯二伯三伯那时候都已经随我的爷爷下地干活好几年了,只有父亲和五伯刚从学校出来,和大伯他们比,父亲显得稚嫩的可怜。
我的奶奶那时候时常在家里唠叨,说父亲很多农活都不会干,又懒得去邻村挖煤碳,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爷爷为此生过气,也不向父亲问下原委就教训父亲。父亲的故事便因为爷爷给他的一个耳光而开始。
父亲生气离开了家,他一个人出走不算,还硬拉上了五伯一起跟他,说带他去外边赚好吃的,等有了好吃的再回来,让所有人为他吃惊。
父亲带着五伯漂到了邻县城的一个煤矿上。矿主答应说,只要按量运煤出来就给糠窝窝头吃;如果超产,还给白面馒头。
父亲毫不犹豫地就留了下来,他和五伯一组,就在那个煤矿上干了起来。
他们开始就很用功,活非常累。经常是干了一天的活后,只能换得三个糠窝窝。他们俩一人一个,父亲还留一个。父亲本打算是留着以后带回家的,可活干得太累,当天剩下的一个窝窝头,他们总是在第二天提前分掉。
父亲不信邪,发誓说,不但要窝窝头,还得拿回白面馒头,拿到馒头他就回家。父亲后来自告奋勇地推出了车去运煤矿,他在前面拉,五伯在后面推。齐心协力的他们装的煤碳总是队伍里最多的。
白面馒?头最后发到手两个,父亲和五伯一人一个,加上三个窝窝头,他们用衣服包了一包的吃的回家。
父亲是当天晚上就和五伯偷溜回家的,他说怕矿上的工人把吃的偷走。父亲那天回家敲门时,是爷爷开的门。父亲冲着门内的爷爷傻笑,将五伯也推进去,自己就嗄地倒地昏了过去。他死死地抱着那包吃的不放,光着的膀子上汗如水流……
小时候我听爷爷也说过这段,爷爷说父亲那时是太兴奋和疲劳所致,才会昏过去的。那晚,大伯还有奶奶他们,第一次尝到了白面馒头的味道。只是,奶奶只揪下了一小块馒头放进嘴里,然后嚼着嚼着就不自然地抱着父亲和五伯,流下了眼泪。
这个故事父亲他自己给我讲的多,我从爷爷奶奶那里也听过了很多次。父亲的另一个故事,便只有他亲口说的一个版本了。
父亲当年在娶我母亲后,一直是和爷爷五伯他们挤在一个屋里的。而家里早已成家立室的大伯他们却早已出去各自盖房了。
五伯结婚后,爷爷便和奶奶商量着让他们兄弟俩各自独立。那时家里的钱只够盖一栋房子,因此必须得留一个在家继续住着。父亲那时不顾母亲的反对,毅然将那个机会给了五伯。
事情发展到后来是预算超支,五伯的房子没有钱买封屋顶用的树杆。父亲看着着急,在爷爷面前说,可以自己去深山老林里砍树回来。
爷爷当这是父亲的玩笑话,没有在意,仍然发动着大伯他们去借钱。父亲又一次偷偷地将五伯拉出去,两个人用了三个昼夜,吃睡在山里,终于拉回了两板车的老树。
母亲正愁父亲的去向时,父亲回家后却缄默不语,倒头便睡。他连续睡了两天,错过了五伯的新房落成宴席。
后来爷爷问及此事时,父亲仍?是不语,五伯只说是向朋友借的钱。当然,父亲是早就和他“商量”好了的。
然而后来,母亲却因此不知道责怪了父亲多少回:父亲在给五伯拉树时,因太卖力拉伤了自己的手腕,那伤遗留至今。这事,也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
父亲的这两件往事,他在送我去j学校报到的路上又给我说了一遍。父亲也就爱嚼着这样的事,他说,没有看到我一点自信的神情在脸上。
在七月酷热的长途车上,父亲重新给我嚼这些往事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我放松心情,笑对未来。
我问父亲,对于手腕处留下的伤有没后悔。他倒挺乐的,他说我终于长大了。
父亲没有后悔,他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后悔的地方。他是为了兄弟而伤的,没有什么遗憾而言。“男人做事就忌讳犹豫不决,只要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情就要去下定决心做好!,你现在就好比当年的我啊!”父亲给我的话,便是留到这里。
父亲年轻时处事的干脆,闯劲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和如今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时光整整过去了二十年,父亲当年的兄弟现在成了我的大伯二伯三伯和五伯。我的爷爷,大姑姑也都先后去世了。现在的父亲,还有我的伯父们都各自为家,他们也都没有离开当年的村庄。
奶奶现在的兴致很好,她深爱着被自己亲生孩子们改变了模样的村庄。闲事的时候,奶奶喜欢和我的几个堂妹们在美丽的村庄里散步。奶奶也很挑剔,她现在喜欢住在五伯的家里,偶尔又会换到三伯那……
奶奶也有住过我家里。父亲喜欢在饭桌上,当着奶奶的面向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奶奶一般会心地在笑,点头。父亲说,我的性格像他年少的时候。现在日子过的好了,更需要爱拼爱闯的性?格。奶奶会加几句,她叫我凡事都得讲“理”字。不要像我父亲那么冲动的做事。在奶奶眼里,父亲是冲动的。奶奶对父亲的误解,绝对是来自父亲年少时处事的冲劲。
奶奶说这话的真正意图其实还另有所指,因为在这之前,我们家也的确发生过另外一件事。
我的一位堂哥在外打工时招惹了一批小混混,他们居然都找上了二伯的家里。我那时的想法就是和他们拼了,一味的在村里叫人。我记得当时父亲极力劝止我,只让我去叫来了大伯三伯他们。
我记得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夜晚,所有的人都聚在我家大厅里。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父亲硬是拿下了我和堂哥手里的木棍。父亲的意思是,我们这边不动声色,先报警,再由警察依法办理。
二伯那时的想法,其实也和我一样。他抓铁锹的手一直在颤斗。父亲分析地说,他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拼了,大伯他们也是。能不动干戈就不动,这世上也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后来是大伯统一的意见,他报的警。没有出任何意外。
父亲的冲劲在泯灭,然而他的睿智,却仍如少年!父亲时常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年少,还有伟岸!
父亲的伤也发生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那也是我们这个家里所有人的伤。
父亲说,以前是因为我的爷爷和大姑姑。现在,是因为我的三伯。
三伯病重那会儿,父亲和五伯一样,中断了所有的工作。父亲根本也没打算做事了,他心里只惦记着这块“病”!
父亲年少时,甚至是从那以后的很多年里,他都是和五伯打成一片的。但,他挂念的,却是同一种手足之情!
父亲爱抽烟,在那一阵子里抽的特别猛,还经常紧皱着眉头,也不对母亲和我说话。三伯住院的那些?日子,他也从未睡过好觉。经常是和五伯他们换班,一连几夜守在三伯身旁。有时会回家,却只是洗下澡,连饭都不吃就又去了医院。
那年七月将过的时候,三伯转院回家过几天,父亲带着我去看望了下他。三伯精神似乎很好,见着我也是笑的,父亲却还是沉默不语。
三伯以前喜欢打牌,可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碰过牌了。他以后也都没有机会碰了,父亲也始终没有心情打。以前是他们几个兄弟在一起,而后,永远凑不齐一桌了。
人生里的遗憾本来就多,我们曾试图去补救;可到最后我们才发现,所有的悲惨后面都带着无济于事的阴影。父亲厚重的影子里,也深藏着那阴影。
唯有少年,蓬勃如新。
父亲爱在我和堂哥面前说他自己老了这样的话。
我不爱听。
曾经喜欢将我举在他头顶荡秋千的人;曾经喜欢讲故事我听的人;曾经喜欢被我抓胡子的人;曾经和我一样年少的人,那个他,他不会老,他会永远刚强。只是我在成长而已。
前不久,在送我去南方实习的车站里。父亲并列地站在我身边,他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让我好好干。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力量。在他那一声鼓励里,我好像就看到了自己最真实的力量!
以前,是年少的父亲往外闯荡;现在,那角色换成了年少的我!
七月的少年,又会出发。
走一步走一步,一直走下去,会回来,会回来……
父亲